没有人拦得住一个要见自己女儿的母亲。
曹家堡机场外,天色已沉,秦思勉遥遥望着远处覆上积雪的黯淡山脉,腿有点儿发抖。
等了一会儿,他起先险些没能认出来戚拏云,还是她停到他面前,简单对他点了下头。戚拏云步履匆匆,上车后快十分钟,才缓缓开口:“我知道是风岐要你们瞒着我的,我知道。”
“风岐妈妈,风岐她......”秦思勉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方向盘。
戚拏云喃喃:“我过去就好了,风岐不会有事儿的。老天不会把她收回去的,不会的,不可能的,不会的……”
这些天工作忙碌,研讨会、副所长选拔、联合考古项目的出发前准备还有明年某博物馆一场重磅主题展的策划,样样都要占据她本就紧张的时间与精力。
凌晨四点被噩梦惊醒,擦干冷汗没了睡意,她索性起来洗漱,继续工作。算算时间,她昨夜也就睡了三个多小时。
心脏时不时收缩一下,她的双手紧紧绞着,只希望快点,再快点。
在餐厅接电话的时间里,她已经从楚天阔的神情里看出了些许端倪,她显然是认识应柏的。
其实这些天,她有些想探探风岐的口风,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男孩子,但还是作罢。
挂断电话,她先给风岐拨了一个过去,没有接,之后打给霍宁,听上两句她就知道出了事,拿主意的除了她的好女儿再不可能有别人。
电话里霍宁轻声说:“戚姨,风岐在唱歌。”
戚拏云鼻头有些发酸,但还是忍住了,她把那个大约在四公里外的会员制私立医院的地址发给楚天阔:“天阔,帮干妈去一趟,看看应柏怎么样了,干妈先去机场。”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风岐生过气了,眼前浮现起风岐小时候,她把她拎在沙发边教育完后两人谁都不想搭理对方的情形。
这样大的事她就硬憋着,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她怎么就把她养成这样了?
但无论是楚天阔到了医院,还是戚拏云托关系找到的那家医院某科室的护士长,给过来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号码,是应柏的私人律师,也是他的医疗代理人。
对方话说得很客气,却没有丝毫让步的空间——应柏事先就交代过不需要任何人的探视和照料,他不会对外透露任何情况。
那家医院除非病人本人同意,是没法进大门的,楚天阔翻了翻资料,发现副院长还是邹云升过去的老同事,问戚拏云要不要联系他试试,被戚拏云叫住了。
没必要了。
车颠簸了一下,戚拏云扶住有些昏沉的脑袋,微微睁开眼,恰见黑色天幕下闪烁着七彩灯光,灯光映亮不远处的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个双手合拢的低头女像。
秦思勉循着戚拏云的目光望去一眼:“哦哦哦,是那个......”
她知道那是当地大力发展的西王母与昆仑山文化中心,头一次带风岐到青海来时,她们也在那里落过脚,后来还带她去过土楼观、青海湖、塔尔寺,风岐围着大人问瑶池在哪里,问祁连山到底是不是天山。
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秦思勉小心翼翼地问戚拏云要不要下去拜一拜,车降了速,戚拏云遥望一眼那尊已经模糊的女像,摇头说道:“走吧。”
叶惟曾说风岐是才不会是鬼,她是保家的神。既然家里有神,何必还要再去拜别的神仙?
——
霍宁坐在廊下等到车子进来。
风岐的歌声是半个多小时前停的,她给她留过消息,估计人还没醒,她只能先在这儿等着。
戚拏云一路上都很冷静,但甫一见到霍宁,一时间也没能稳住心神:“你陪戚姨上去看看,我听听......”
戚拏云跟风岐差不多高,但精瘦精瘦的,风岐过去还说:“我妈可比我有劲儿多了,我怀疑她一拳能砸晕我。”她这时候脚步带着虚浮,霍宁忙扶了一把,安慰两句。
也有快一年没见过戚拏云了,去年风岐半死不活,霍宁只当那是最后一次了,却没想到今年还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走廊里铺着地毯,夜深了,没几个客人,静悄悄的。
走到207门口,隐约能听到209有人声,贴近了,听到风岐在说话。
“应柏、应柏?”
霍宁一怔。
“应柏?这是哪儿?”风岐的声音里满是惊恐与茫然,十分沙哑。
霍宁直起身,正打算和跟她想法一致的戚拏云向回撤,门内的声音陡然变得有些乱,像是地板上有什么在扑腾,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尖叫声响起。
霍宁只愣了一瞬就刷卡冲了进去,戚拏云一把把地上的风岐抱在怀里。
长久的、绵延不绝的锐利尖叫,像根瞬间刺透人耳膜的针,即便两人接连叫她她也毫无反应。
风岐就抱着小腹睁着双眼,额间和脖子上的青筋全部迸发。
霍宁早已从内关上门,风岐这一声叫了足有三四分钟,她的嗓子原本都完全哑了,不知道怎么还能劈出这样尖锐的声音来。
戚拏云急疯了,不住叫着风岐,风岐的尖叫终于停下,手还捧着小腹,双眼无神,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不容易呼吸缓了些许,她双唇翕合得飞快,像是要说什么,戚拏云赶忙把耳朵凑到她唇边,风岐却在这一瞬偏过脸来,只有霍宁看清了风岐满眼的惊恐。风岐本凭本能搂着戚拏云的双臂的骤然收了回去。
风岐如坠冰窟,她牙关战战,久久没法停下颤抖。耳边嗡嗡作响,她惊恐地捂住脸,快要捂到眼睛时,听到有人在问她:“风岐,你怎么样了?”
风岐?
是啊,她是风岐啊。
指头悄悄分开两条缝,向外觑一眼,缝隙缓缓放大,她又是激灵灵一抖,双手骤然落下,半点儿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只有个口型:“妈?”
再一扭头,她看到了霍宁,霍宁身后是她熟悉的209的室内布置,她来回扫视无数遍,终于能说出一段气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视线重回,头顶碎发陡然直竖:“妈?!”
戚拏云刚要回应,风岐却忽地跳了起来,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我先洗澡、先洗澡,脏,先洗澡......”
她直直扯开睡裙,丝毫不顾她们还在这儿,也不顾窗帘还没拉,就这样裸着身体赤着脚边搓胳膊边用气声说着“脏”,一路进了浴室。
霍宁把戚拏云扶去椅子边,替风岐找睡裙和浴巾,之后还给她把手机也递了进去。
戚拏云上次来达瓦还是安宁之家刚开业的时候,风岐房间里的陈设还没有到齐。
现在沙发、床头柜和书桌上都是书,摊开的放在电脑边的本子上只有三个大字:“找妈妈。”后面跟着一长串感叹号。
霍宁尴尬地替风岐把本子合上,这人不知道什么毛病,刚才叫妈叫得好好的,进了浴室水打到身上就是一缩,哆哆嗦嗦站在水边时出时进,忽地一扭头,问她:“这......是我妈吧?”
风岐这个澡直冲了二十多分钟,出来就堆了满脸谄媚的笑,戚拏云叹了口气:“妈妈先带你去医院。”
进医院、挂号看诊、回安宁之家,戚拏云发现风岐总是时不时地用左手摩挲着右手,她问过一次,风岐连连摇头,强笑着用口型答她:“没事儿没事儿。”
母女两人能坐下来,已经是天亮以后了。
医生开了些药,叮嘱风岐近两周不要用嗓,有条件最好还是去一趟大医院再做复查,所以她现下右手下压着厚厚一叠A4纸。
风岐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戚拏云先按住了她的手:“妈妈有件事瞒着你。”
“你不会有事的,你肯定不会有事的。丛奶奶其实很早就见过了妈妈,但是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
风岐微微张口,忽又笑得有些苦涩。这些天的经历好像拉高了她的惊吓阈值,现在多离谱的事她都可以接受了。
“去年,丛奶奶告诉妈妈,”戚拏云说到这儿,捂着半边脸微微吐出一口气,“她说妈妈的命一直都是被遮住的,以前一直都看不了,但就是从那天开始,她能看到了。”
“妈妈下半辈子,一路顺遂。风岐,你不会有事的,如果你没有了,妈妈不会顺遂的,那绝对是妈妈生命里最大的坎坷,明白吗?”
“妈妈知道很多事情你不喜欢妈妈问,妈妈不问,妈妈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妈妈一直都知道你是为了妈妈来的,妈妈都知道的......”
风岐垂下眼,安静了一会儿,这才提笔:【妈你不会是打算拿我写论文吧?】
不待戚拏云嗔她,她先奋笔疾书,把肖君原和应柏的事交代了个干净,至少现在可以证明肖君原那句话是假话了。
戚拏云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她问风岐:“你喜欢他吗?”
风岐一呆,贴着笔杆的掌心滚烫,她垂着眼,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我不知道,没空想。”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她有,她们家的每个女人都有。但有一天,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个房间要有一把锁。
叶同尘大多数时间安静乖巧,换句话说就是懒。她一般都跟阿婆待在一起,但有时候会上二楼,跳起来开她的门把手,钻进房间跳上她的电脑踩出一串乱码。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高喊阿婆,然后抱着叶同尘下楼告状。叶同尘会灵活地跳下去,绕着阿婆打转,一双豆豆眼里净是她刻意曲解出的挑衅与不屑。
但她现在需要的远不止是一间上锁的房间,更需要一段上锁的谁都钻不进来的时间。可现在,她连睡着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了。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她这些天一直想要追本溯源,可脑中总是比毛线团还要乱,根本理不出头绪。
许多问题还没理出个一二三来,哪里有工夫去琢磨他?
可戚拏云还是在问她,应柏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岐依旧没有抬头,笔越握越紧,就像梦中的那枚骨镞一样硌在她的掌心,生疼。
久久,身体在发烫,烫后又转凉,总觉得自己像个鼓起的破布口袋,风呼呼地向里灌。
隔了很久,她写:【他其实挺不容易的。】
见戚拏云又要问下一个问题,风岐当先刷刷写下一行字:【等下啊,我回房间拿个发绳。】
字写完,风岐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向外走。房门甫一关上,她捂着胃直向上冲,趴在洗手池边呕得翻江倒海,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来。
梦里的画面随回忆一遍遍卷土重来,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她勉力克制着颤抖的双手拨出应柏的电话。
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前一天下午,秦思勉把应柏头疼的事跟霍宁交代了个干净,应柏之前告诉他,从上海遇到那次开始,头疼就变得剧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适应。
应柏离开达瓦后几乎没和他们联系过,顶多他们发消息艾特他,他会正常回复,其余时间一律潜水,悄无声息的。
他和秦思勉在西宁站分开时,头痛比前去机场的那回还要严重得多,人在车里缓了半个多小时才下车。
秦思勉犹犹豫豫地劝他要不回来说实话,应柏路都走不稳,在原地顿了顿,反手把秦思勉给按在车前,足足五分钟没让他起身。
最后撂下一句“风岐才是你的朋友”,就走了。
秦思勉还说,应柏离开安宁之家前,一直站在她房间的阳台下,那脸沉得,他看着就不敢搭腔。
应柏还是不接电话,风岐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向外冒,不都说她唱过歌之后他就会好吗?已经这么久过去了,他怎么还没醒?
他是故意的吗?还是说......
在这里的梦真的会影响现实?
那他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手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如果应柏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能通过梦杀掉应柏,那下一个死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