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全羊车停进安宁之家的时候,风岐和霍宁正坐在镇上的酸奶店里。
风岐吃酸奶喜欢放曲拉,但这家店的配料只提供最简单的青稞面和白糖。
看着风岐一勺又一勺地从白色的小瓷罐里舀白糖,又一下下机械地把白糖甩进碗里,霍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原本以为风岐隐瞒的是梦里提醒她的那道女声提示的内容,却没想到,这件事从根上就是她编的——那天夜里,她除了雷声,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话是上午在209里说的,说完了风岐还十分得意:“我反应快吧?”她们开车尝试着离开的工夫里,她飞快编出了这么个谎。
霍宁听到这儿就拍了桌子,看着她那张嬉笑的脸恨不能拿被子给她蒙上。之后再不听她的废话,她拉着她又开车出去了一趟,和昨夜的结果一般无二。
站在昨夜站过的平台上,风岐抱头蹲了很久,这才仰起头望着霍宁:“我这回真把你给拖下水了。”
霍宁抹了把泪,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归血咒到底是个啥啊?”
风岐嘴也一扁,她委屈得要命,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次是真不知道,连这个词还是从他们嘴里听来的。至于那个“回来的人”是谁,她都得靠排除法。
只是按照字面理解,再加上那里头的尸骨,就像是她这一生的任务已经终结,该回收再利用了一样。
天天说别人是卷王,到头来卷王竟是她自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一定……”不一定就是死,霍宁喃喃。
风岐没作声,确实有突破口,但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这一点已经无法动摇了。
从楚天阔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有过预感。人的感受很容易被打断,她的注意力也很好被转移,只不过这种预感总梗在心口,让她不自觉地去强化“应柏才是幕后操纵者”的念头。
似乎只要坚定住这个念头,这种预感就不存在。无论怎么说,被应柏整总好过被自己整。应柏要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但是她自己......
人究竟要怎样对抗自己?
那么多哲人留下了经验,有关生,有关死,可找不出哪一条适用于她。
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1】,想来想去,只觉得无力。
酸奶上的白糖堆成一座小山时,楚天阔进来了。一个小时前,她在县城把周辽交到了他的生活助理手里。
清晨醒来后,周辽茫然无措,问起她这些天发生的事,说:“我好像有印象。”但却像是假的,也都像是一场梦。
楚天阔没有拆穿他的谎言,毕竟下一站就是强制性的康复中心,周辽怎么都逃脱不了。
说谎,就说谎吧。
只不过有些谎言,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就像她离开前他叫住她问的那句话:“应博士,怎么样了?”
她没回答,其实她原本打算今天认真地对他说一句:“哥,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会管你了。”
但最后这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周辽告诉应柏,只要他去山薮放干他的血,风岐就能获救。
应柏没有尽信,只不过带着周辽向回赶时发现进不了赤月山,这才乱了阵脚。
同周辽缠斗耗了一番工夫,进山薮足足费了一个多小时,每前进一分,四周都会冷上一分,待眼前飘起雪花,尽管他没看到那块石碑,但心里已经清楚自己已经过了界。
过了界,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毫无来由地,他就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
他那一路几乎都是匍匐前进,摇晃起身,却见三棵柏树破土而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从左手掌心开启的痛楚早已无数遍行转周身,像是传说中的红莲业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着。
他要再退,却发现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深渊中飘落着漫天大雪,深渊的尽头是一座绵延不绝的雪山,重新回过头,那三棵柏树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原本该在他身后的来路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向前迈去一步,身上的疼痛骤然减轻,惊得他一时站立不稳,跪下身去。
无需言语,他也明白,他还有退路。
他明明已经越界,却还有退路。
可风雪愈来愈大,有几缕风送来她的气息,浓烈的草木生发的气息。他心里的念头也越来越难以抑制——她就在下面。
那一刻,他心里没了有关山鬼眼的一切,只知道那里有她,他要去她在的地方。
重新站起身,无边痛楚卷土重来,他背对着深渊看向来路,仍是原来的沼泽,不知道哪里来的阳光照亮沼泽尽头的几棵当地常见乔木,鸟雀栖息其上,悠闲地唱着歌。
背后风雪送来彻骨的寒冷,阳光却洒在他的身前,他就像站在日与夜的交替之间。
他仰面向后倾身,背却抵住一样庞然大物,正当他要回头时,耳边漫散开如同加速百倍的树木生长声。鳞状叶片在他的身体之外迅速长成了一个包围圈,在他将要抬步时,那古老的柏树枝干犹如钢铁一般缠上了他的身体。
这里是属于他的囚笼,但布下囚笼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将他囚困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无暇细思,他的身体对抗着愈来愈紧的束缚,直到风雪自深渊中喷涌而出,将整片天幕映亮,随着他一声怒喝,他身后的古柏碎入风雪,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仰面坠入深渊。
坠落在建木下,他浑身骨头像碎了个彻底,眼前又是让他万分惊惧的一幕。
他在痛苦与恐惧中忘记了拼死要来这里的初衷,直到她出现,直到他意识到不能让她继续靠近。
他起身,浑身的疼痛开始聚拢,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把山鬼眼究竟是怎样出现,只凭那痛感,山鬼眼像是从他心头一点点长出来的一样。
——
风岐一直没作声。有时候,人好像不得不信命。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人不过生活在既定的轨道上。
在张掖给莫缇找店买擦擦【2】时,她和她挂着视频聊色彩、聊背光,聊泥料里掺杂的各种材料。
隔着视频,莫缇看上了一枚仿大佛寺绿度母造型的,拿起来检查,发觉后背有一小块缺损。莫缇十分纠结,那条路上做绿度母的少,许多仿得相当粗糙,看来看去也就这家入眼。
可就是这个,买下来后还是在金塔寺摔碎了,风岐折返张掖市区,垂头丧气地走在林荫里,却未料到遇见一家先前没开门的小店,在其中找到一块色彩浓淡恰到好处的绿度母。
莫缇后来还说,多亏了她在金塔寺摔的那一跤,不然怎么都找不到这块。
所以一切都是设定好的,对吗?这就是真相,是吗?
那块绿度母本就该归莫缇所有,所以即便她走上了错误的路,还是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替她拨正。
她也不是没想象过所谓的真相会是什么,但无论是《楚门的世界》还是《水晶之夜》,那都和她没关系。
即便是设定好的,那又怎样?好歹还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生活在虚假中,又不是她一个人。
即便这世界是假的、哪怕她是个缸中之脑,又能怎样?日子不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吗?
如果她还有的话。
风岐越想越想笑,搅着酸奶,往嘴里塞上几口,糖粒摩擦着舌苔,沙沙的。没拌均匀,有一勺从舌尖直酸到心底,可还是想笑。
霍宁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楚天阔,示意她剩下的别说了。
那只黑猫还是死了。
昨夜从山道上回来,秦思勉依旧自我管理意识良好地要她们把他绑起来,但这一夜,算得上是安稳。
天亮以后秦思勉才敢睡,一睡着,当真就在狮虎山上。他是只被关起来的雪豹,风岐是高高栏杆外的游客,旁边还站着个应柏。
只不过应柏是他这些时日见过的模样,风岐却是他印象中的幼时相貌,打扮得像个高贵美丽的小公主。
他从假山上奔下去想要和她说话,她看也不看他,扭头对着应柏张开双臂,撒娇要他抱。
他尴尬地想挠挠脑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毛茸茸的,正吓了一跳,眼前一暗,是一只比他大上一大圈的豹子。
他呆呆地看着大豹子,直到被她在脑袋上舔了几口,他才反应过来这该是谁。
他刚要张口,却惊觉四周已经换了模样,浑浊的水接连灌入他的口鼻,直给他呛醒。
醒来一看,那只黑猫,正蜷曲在他的头顶,不算柔软的腹部紧贴着他,略带些温度,显然才刚刚离世没多久。
秦思勉的叫声惊动了楚天阔和霍宁,谁都不知道这只黑猫是怎么进来的——门窗都关得好好儿的,纱窗也没有破洞。而楚天阔这次......看到了那只黑猫。
黑猫的年纪不可考,霍宁在教秦思勉用铁锨时安慰他,说不定这只黑猫其实已经活了二十多年,那都得算高寿了。所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和他们道别。
秦思勉只低着头点了点,泪全都没入了深棕色的泥壤。
——
回到安宁之家时,院子里已经飘起了脂肪被烘烤的油润香气。
风岐刚迈过门槛,余光里就是应柏的背影,向内走了两步,他就已然起身。
她又一次被他堵在二楼走廊尽头,像中午时他刚回来时一样。
见面就要抱,像块狗皮膏药。
她知道他有许多问题要问,中午时他也没能忍住多少话,给她烦得甩给他一个邮箱号:“有话发邮件,我看完就回你。”
看完就回,不代表会看。
这次倒是抱得安安静静,就是手不安分,老摩挲着她的后脑,像要给她催眠。
风岐抬起脸嘻嘻笑着:“应柏,你知道吗?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和你说三个字,我......”话还没完,脑袋就被按了回去。
“我爱你。”风岐浑身一颤,应柏的脸就贴在她耳畔,那句话自她耳边直击入心,他尤嫌不够,“风岐,我爱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听,但是现在......”
风岐迅速矮身钻出去,抬手刷开房门:“现在也不愿意!”才认识几天啊说什么爱不爱的,脑子有问题。
但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她就出来了,肚子饿了。
秦思勉替她搜罗的吃的都已经签收。
但回过锅,白什盘有点腥,红烧河豚又太烂,只有那用泡沫箱子装来的、还带着土的金花菜不错。
苏州人家有许多都有春天冻鸡头米留着秋冬季节吃的习惯,秦思勉怕风岐不够,还特意从朋友家也要了好几包手剥的过来,霍宁倒是早早交给后厨拿桂花糖煮了,今天的客人人手一碗都绰绰有余。
风岐拿勺子舀了几粒鸡头米,偏头向外看。
应柏在和两个研究生说话,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日常对话,毕竟那两个一直拿着手机像在记什么,还不断点头。
她撑腮看了他很久,心头渐渐平和,其间他趁那两人没注意,回头对她笑了一下,她这次没瞪回去。
才六点,柔和的日光披洒在他身上,当真将他照耀得宛若一棵高大挺拔的柏树。
她心里细细嚼着从藏庙回来那天他在她房里说过的话。
他说他问心无愧呢。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那样坦荡地说出这句话来?
真好啊。
真羡慕。
应柏端着一只摆满了羊肉和生洋葱丝的一次性塑料盘进大堂时,正见风岐左手捂着胃,动作迟缓地向楼上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就像回到了他们一起在小楼院子里度过了一整个黑夜后、她独自离开的清晨。
想叫住她,也想陪她上去,却还是在霍宁的提醒下放下了羊肉。
风岐的脚刚迈上两层台阶,忽又转身,笑盈盈地问他们:“哎,秦大少人呢?”
【1】唐·李白《行路难·其一》
【2】指一种模制的泥佛或泥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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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