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右手掐在风岐人中上,应柏三步并两步奔了回来。
风岐的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应柏不住唤着:“风岐?风岐?”
“你先进去!”霍宁催应柏,见他不走,她急声说:“你身上这都是些啥!一会儿她醒了,再给她吓着,快去!”
应柏上楼匆匆换了身衣服后就重新下来,他时不时向外望上一眼,秦思勉心有余悸。
楚天阔攥着冰冷的双手:“你刚才那么着急,是怎么回事?”
“她、她......那里是她的......”应柏面色惨白,浑身打着颤,那个数字他连说都说不出来,最后提笔写,也写得歪曲。
第一个数字写完,秦思勉倒吸一口凉气,他都没有想到这个“8”之后还有一个数字,应柏那个“1”只写到一半,秦思勉瞬间冲了出去。
霍宁又被秦思勉吓了一跳,秦思勉双臂一抄就把风岐抱了起来:“风岐?”
他惊惧交加,风岐额上已经聚起了汗珠,腮边的发被打湿一片。
“我带你走。”秦思勉视线被泪水模糊,他狠狠一眨,看向拦路的应柏,“这些天的事,我会报答你的。但是我不管她是风岐还是九嶷,我不能让她留在这儿。我带她走。”
他的眼泪雨点般落下,他抱着她径自向车走去:“嶷嶷,我带你回家。”
“我们家去,我们回苏州去。”
她的呼吸登时急促,眼珠的转动愈发剧烈,身体一僵,双眼陡然大睁,豆大的泪水接连而下。
几人同时轻呼。
下一瞬,风岐四肢软下,脑袋无力仰垂,像只被咬破喉咙的天鹅。
“风岐!”应柏赶忙去掐她的人中,“风岐,不能睡,别睡觉,别睡......”
霍宁没明白秦思勉这又是什么情况,可楚天阔凑过来耳语几句她也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上车!”
一个个都乱了阵脚,只有楚天阔还冷静些,让两个男人抱着风岐坐后排,霍宁上副驾驶,“我来开。”
她小跑着绕过车前,却又顿住脚步。山鬼眼被霍宁捡起后带回了客厅,没有合适的东西装,后来就被他们拢在一个干净的一次性塑料盒里。跑回客厅合好盖子,楚天阔抱着塑料盒上了车。
后排,应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风岐环进怀里,托着肩背继续给她掐人中,秦思勉学着家里的老法子给她掐虎口,可人依旧一动不动。
风岐直觉耳边有蚊子一直在嗡嗡作响,想抬手挥,手也抬不起来,身上像有痛感,但怎么都聚不到具体的某一处。
蚊子的声音愈来愈大,她的脸上也像下了一场雨,她似乎找到了被叮咬的位置,“啪”一巴掌拍了上去,可蚊子叫得更厉害了,给她气得登时怒道:“别吵!”
秦思勉捂着被拍偏的手不知所措。
世界终于安静了,风岐满意地想要翻个身,但后背被紧紧桎梏,她怎么都翻不过去。
她怀疑自己今年才一岁,还在家里的那张四周围起的婴儿床上。
妈妈说她打小就四肢灵活,给她放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出去了,于是只能用换了三面包围、一面贴住大床的那种,之后再在包围的那几方垫好毛毯和靠枕。
好像也不止婴儿床,阿公的自行车后座她也爱翻,不仅翻,她甚至能在阿公骑车的时候站起来唱歌。
那该是几岁来着?忘记了。
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凭什么不让翻?她睡在哪儿呢?还硌得慌,一点儿都不平整。不平整就算了,蚊子又叫了。
叫得她烦躁不堪,她愤愤睁开眼,恰撞进一片她最厌恶的神色当中。
她又狠狠一闭眼,估计是在做梦吧,梦里总有他,哪儿都跑不掉。
他又唤她一声,她登时就吼:“闭嘴!”
秦思勉打了个激灵,应柏的双臂瞬间收紧。
风岐骤然叫了出来,她几乎要窒息了。这是梦吗?应柏又要在梦里害她?
“放开!出去!出去!”她挣扎起来,忽然就听到了霍宁的声音:“哎哎哎!”
依旧出不去那块灯牌,霍宁的心几乎沉到了底,偏生就她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犯病,她都怕她把车给掀了。车还在开呢,让谁出去?
风岐意识到了不对,手在应柏身上按了一把人登时就要跳起来,应柏抬手替她隔住车顶,可她那一撞着实重。
“嗷!”
“我开车呢你能不能小点儿动静!”霍宁骂了出来,风岐一怔,“这哪儿?”
她环顾四周,对着这车里配置就是一愣:“咋、咋了?我们要去哪儿?”
看到一处平台,霍宁径直停了过去,下车就把风岐给拽了下来。
风岐扯着衣袖就咬了一口,风一吹,人激灵灵一抖,怔怔看向应柏。刚才只觉得车里有股怪味,现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她扑了过去:“应柏,刚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怎么会……”
见她明明想摸他的心口,但手悬在那里怎么都不敢落下,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秦思勉神魂未定,霍宁隔开几步瞥一眼风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着,也不点,就这么安静站着,直到有辆车经过,车里的人放慢速度按下车窗跟她打了个招呼。
霍宁紧跟两步回了一句,但对方或许是因为没听到又或许是因为在山道上,没有停留。
“咋了?”秦思勉忙问。
霍宁示意应柏把风岐抱着藏去车后,等了两分钟,又来了一辆车。这次对方应该没能认出她,但是车窗也是开的,估计连这儿有人都没注意到,车灯一甩,开远了。
“山鬼,撤场了......”
霍宁扔了烟,把风岐从应柏怀里拽出来:“你到底......”
风岐顺势反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远,确保这个距离连应柏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明天再说吧,”她看得懂霍宁的脸色,又是苦笑一声,“让我回去歇会儿吧,别折腾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逼着他们全都试一次能不能离开,等轮到应柏时,他直直站在原地:“我不试,风岐,别赶我走。”
风岐没有坚持。
“你、你……咋回事儿?刚才九……”回去的路上,秦思勉还是没能忍住,“那你咋办,还有那个……”
风岐倚在应柏身上闭目养神,沉默了一会儿才开腔:“她要我替她办件事。”
“但是这些和你们都没有关系,尤其是你,”她偏头看着秦思勉,“秦大少,凡事过犹不及,别我过两天还得上狮虎山捞你。”
——
【81这个数字是完整的,这里的很可能就是这3000年里的转世,不代表风岐也要成为里面的一部分。】
【外面还有扶眉女尸。】
【我们不能乱想,等你们冷静下来,我们再讨论一下。】
群里楚天阔的消息是被霍宁叫停前发的。
应柏怔怔看着那一页又一页的慌乱无措却又时不时夹杂两句宽慰的话,背抵在门上默然垂泪。
手机响了一声,是风岐在催他:【我快睡着了,你能不能快点儿?】
今天下午要走的那条围巾被他的血浸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色彩。现在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蜷曲在他的书桌椅上。
收起手机,他走出207。她要他今晚睡在她的房间里,让他自己抱条被子过去。
推开209的门,她就穿着那日从阳台上翻下去时穿的纯白睡裙靠在床上看手机,见他进来,眉头一拧,满眼不耐与厌烦。
风岐不明白应柏这全副武装是要干嘛,冲锋衣拉链都拉到了顶,外套竖起的一圈领抵在下巴上。
他正要在她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她叫停了:“换睡衣,抱被子。”
他咬紧了腮帮,指了指她床畔的地面:“我在这里就可以......”
她翻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三分钟。”
他踟蹰在原地,她压低怒声:“应柏,这种小事也要我烦吗?”
他只能照办,他不能再浪费时间。
抱着被子回来,他站到她床头,泪流满面:“风岐,我没有变化。”
风岐正在把玩着一块山鬼眼,感觉和普通的木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看他又要跪,她忙道:“上来!”
她上手就扯他,声音疲惫无力:“应柏,算我求你,别让我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了。”
“对不起,”躺到她身侧,他明明想要和她保持距离,却还是在她靠过来时拥她入怀,“对不起......”
风岐没作声,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跟我说说你的噩梦吧。”
她搂上他的脖子,床头灯已被她调至昏黄。
或许是有了可以压倒一切其他事物的至为恐惧的事情,现在提起那个梦,他再也没了颤声,反倒带着一股自嘲。
他描述完梦,提起各种猜想时,她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觉得这是谁?”
应柏眨了两下干涩的眼:“应该不是周辽。他应该......是我的创造者,我......”
风岐问他这个梦是第一视角还是第三视角,问他是记忆还是意象,又问他他自己的情绪。
在她的问句中,他开始变得没那么坚定,明明觉得是记忆,偏生还带着一股虚无缥缈。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狡黠,他脱口而出:“风岐,你知道这是谁,对吗?”
她眯起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知道的,她肯定知道的。
“风岐、风岐,告诉我好不好?”应柏鼻尖一酸,“我们会找到出路的,我们......”
他剩下的话全被她吞进了唇齿之间,她微微仰头,贴了上来。
他大脑中一片空白,只能随本能去回应,她的舌尖再次挑开他的唇齿,他骤然一凛,正要退后,但她已经如同游蛇一般攀附上了他的身体。
“不行。”他一把将她剥下,“你、你......”
她懵懂地望着他:“怎么了?”
是她吗?
他分不清。
他飞快起身,穿着拖鞋站到床边:“你是谁?”
她依旧懵懂:“哈?”
是她,只有她才会这样说话。
可是刚才那个吻......
不,他还得告诉她一件事。
“风岐,今天、今天......”
听他描述完今天的情形,她笑了:“你是自愿的吗?”
他摇摇头,之后又郑重点头,至少那个吻,是自愿的。
她对他勾勾食指,待他俯身,她的食指勾住了他睡衣的纽扣,将他往下拉:“那我亲回来不就完了?”
她说着又要吻他,他慌忙后退两步,背死死抵住衣柜:“风岐,我分不清,我、我分不清......”
“现在的你,是你吗?”应柏手足无措地流下两行泪,“我不知道,风岐,我......”
他跪在床边,轻轻唤她一声。
风岐翻了个白眼儿。
应柏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风岐,教教我,我该怎样去分清......”
“我怎么知道?”
“那我、那我......我先告诉你我的,好不好?如果、如果我......”他按住了心口,山鬼眼已经出来了,或许就如同他的记忆一样,他会渐渐改变,又或许会在某天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早早想好了该让她如何分辨他:“那天、那天......我是说,我去你家那天,我原本的计划是去你家隔壁吃碗面,然后去虎丘待一会儿,再离开苏州的。我习惯去买纸质票,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后你可以用这一条来验证我,我......”
“风岐,我们还会有以后的,我们会有以后的......”他在溟山留有两段记忆,记忆里她的年龄是不一样的,“我们......”
风岐打断他:“我没兴趣知道。”
应柏沉默了下来:“那你可以教我......”
风岐轻轻叹了口气:“应柏,我就想和你安静地待一会儿,不说别的不行吗?”
应柏咬住了下唇,双拳紧了又紧,最后起身,提膝上床。
仅这一个刹那,就见风岐的呼吸骤然急促,双眼瞪得几欲裂开,他的话还没出口,脸就被扔上了一个枕头:“应柏!谁让你上我床的!”
风岐飞快跳了下去,烦躁得几乎要把头发全拔光,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应柏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赶紧安抚她,手忙脚乱地替她卸四件套。
卸好了问她干净的在哪儿,就见她把一根吸管狠狠地插进啤酒罐里:“把你裤子换了去!”穿条跪到地上的脏裤子替她换新床单,他是打算恶性循环吗?
看着应柏又换了一套花色略有不同的纯黑带暗纹的真丝睡衣过来,风岐的怒火依旧难平,只是这大晚上的也没法给谁发消息骂他,最后索性开始挑他的刺。
可是平心而论,这人干活儿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刚才或许是紧张所以有点儿磕绊,现在相当顺畅,棉麻的布料被他摊得平坦,末了还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风岐,好了。”
她冷哼一声,爬回床上。
应柏重新自后隔着被子拥住她,她拉了拉被子,示意他进来,可这人又向后一缩,缩得她回头瞪他一眼。
应柏小心翼翼替她掖好被子:“抱你一会儿......”
风岐开始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应柏的声音有些发涩:“可不可以告诉我......”
“归血咒是什么?”
眼皮打架,风岐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最后到底说没说出来:“应柏,你要是个漂亮哑巴,该有多好啊......”
在应柏沉闷的心跳声中,风岐缓缓沉回梦中,梦中她还在那棵建木下。
应柏消失后,她曾向那棵盘根错节的建木走去,看清树下的白色是什么时,心中一片安宁静谧,她甚至还盘腿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数了一遍。
统共是八十一具白骨。茫茫漠漠、身量相差无几,其中小半有破损,严重的有多处断裂。
都和她一般无二的坐姿,最中央靠在树下的那一具,盘腿垂首而坐,像坐化一般。
坐着坐着,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甚至分不清那句话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的,还是由最中间那具骸骨吐露的。
她在说:“八月十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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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