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你、你不用陪着我,不用......”话说着,秦思勉的眼眶就又红了,人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就是、我就是......”
脑袋里依旧茫然一片,先前看到的是阿太,阿太对着他笑,可是他认不出她。
只隔了一会儿,那就又不是阿太了。
可她死掉了,他甚至连用来阐述自己与她关系的语言都组织不起来,她就这样死掉了。
“可能、可能......”他不自在地捏了捏鼻梁,“可能......”他也不知道可能什么,只是他觉得,无论她是不是阿太,都不会害他的。
她不会害他的,他不会有事的。
他抹了抹泪:“我没事儿,害。我就是、就是......”太多时间与机会都没有珍惜,如今回头想想,满是遗憾。
楚天阔轻声说:“还会再遇到的。”她之前无法理解周辽,不仅是无法理解,还觉得周辽滑稽。
周辽问过她,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她的观念一直都很坚定——爸爸已经没有了,她的爸爸就是那个陪伴过她十五年的人,无论如何转世,即便长得一模一样,那个人都不会是爸爸了。
但这些天也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再见到爸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其实想象不出来,莫名地觉得,在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当中,爸爸会变成一个陌生人。
邹云升以前同楚天阔说过,虽说医生越老越吃香,但他打算过了六十岁就踏踏实实退休,然后和戚拏云搬去云南。
他们都喜欢云南,只不过戚拏云高反严重,大抵会去昆明或是景洪这种城区内海拔相对来说较低的地方,买套生长着各色蓬勃热带植物的小别墅。
“到那时候儿,你和风岐也大了,上哪儿去咱也管不着。”邹云升说到这儿还叹了口气,戚拏云比他小几岁,按照她的职业规划,即便退休了也不会放弃工作,只怕那栋别墅她一年到头也不会住多久。
“但是过年总要回来吧?”邹云升想了想,可又想起真的到了那时,她和风岐在哪个国家也说不好,更何况那个年纪,说不定也成立了家庭,过年会有其它的安排。
邹云升乐呵呵的:“没事儿,回来了爸爸给你们做饭,不回来就爸爸和你戚阿姨两个人过。哦也不是两个人,爸爸还要替你戚阿姨照顾叶奶奶。”
他们在一起不过短短三年,邹云升却好像笃定了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或许下辈子,又或许真的有个平行时空,会有这样一栋小别墅,楚天阔想。
见楚天阔落泪,秦思勉连抽两张纸递过去。楚天阔刚刚接过,房门就被敲响,秦思勉拉开门一看,风岐抱着半打白熊站在门外,后头跟着霍宁和应柏。
“喝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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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脖子灌下去半瓶,风岐拿玻璃瓶底向秦思勉一对:“回家给我嘴巴严一点,不要乱讲,不然你知道的。”
秦思勉变了脸色:“那你咋……”后面的话被霍宁使的眼色憋了回去。
“你老老实实回家才是帮我最大的忙,晓得没?”
翘着二郎腿,一边手肘后撑在桌上,她一副山匪气派:“还有那票,”对他高高昂了下下巴,“反正二维码在你那儿,你到时候要在家,带你一块儿去,怎么样?”
秦思勉看看应柏,这次应柏没对他露出那种带有挑衅与威慑的笑意,只抱臂站在风岐身侧,后腰抵着书桌,双唇微抿,一言不发。
“行了,你俩出去吧。”风岐也没想要秦思勉个什么回答,手一挥,却还是霍宁拉了她一把,“咱们出去吧。”
霍宁给楚天阔和秦思勉在一楼开了两间房,现下在秦思勉的房间里,把秦思勉赶出去,她们在这儿说话算是怎么回事儿。
“哦,行吧。”风岐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秦大少,我就不送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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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院子里找了片空地,放下躺椅,风岐坐在边缘问楚天阔:“姐,周辽那儿怎么样了?”
楚天阔双手捂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周辽奶奶到了医院,先前家里没给她铺垫太多,到了医院人直接晕了过去。晕完醒来又见子孙起了内讧,劝架时不知被谁推倒撞了脑袋,现在人还没醒。
她隐约觉得,风岐和那只黑猫像是在给邹守明评理。
她对邹守明的感情十分复杂,邹守明对周辽的过度爱护使得她身上总有满满的一层刺。周辽从小就是被人照顾长大的,去美国后家里常年有两个华人保姆。他有让人料理生活起居的习惯,读书也是在外租房,同样雇保姆,回国之后依旧如此。
楚天阔才算得上是留学生,邹云升收入不算低,但后来为她出国花了不少,去世后就留下了一套房和一笔不算太多的存款。
在他眼中,楚天阔很恋家,送去美国也只是见世面,将来肯定会回来,所以北京的那套房子总要给她留着。也是从霍宁口中,楚天阔才知道,戚腾去世后,戚拏云把家里的字画全部收拢好带去了北京。
考古学不算多赚钱的学科,那时候戚拏云也不过三十多岁,资历有限,项目也不多,即便有叶惟上游水平的退休金,要支撑风岐,还要兼顾其它,不少钱自然是从卖字画上来的。
邹守明劝过楚天阔把北京那套房子卖掉,戚拏云没有动摇过,按时给楚天阔汇款,说就算是借的,等她毕业再还。
邹守明对戚拏云多少有点意见,一是觉得她和邹云升没结婚,管到楚天阔的财产上过于越界,二是怀疑她有什么别的想法。
戚拏云还劝过楚天阔几次让她别多想,等毕业了再说。
她们都知道,邹云升对邹守明有愧,他们的养父原本只收养了邹守明一个人,毕竟她是个女孩儿,还是个心脏病很严重的女孩儿。
可后来邹守明的父母去世,他将邹云升带回来,邹守明稍稍好起来的生活就再次被搅乱了。
别人家的事不好乱评判,这是风岐自幼就明白的道理。
只是周辽那天还和她说起过,他曾经梦到过他外公在地下怎么都找不到叶惟的情形。
“可能......”她也不明白周辽现在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开天眼”,只是在她看来,这依旧像是周辽对上一代这三个人感情的理解。
这更像是周辽自己的心结。
周辽问她:“叶阿婆和你提起过我阿公吗?”
放下空酒瓶,风岐重新起开新的,远远看着那一帮吵吵嚷嚷的学生。
所以阿婆第一次谈恋爱,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吧?
周辽对叶惟选择了戚腾耿耿于怀,更难以理解他的阿公为叶惟在苏州停留了数年,叶惟即便被戚腾家暴都没有选择离开。
风岐笑了笑:“那个年代,谁家说离婚就离婚的呀?”这种话,轻飘飘的,张开口,一去好远。
她从许多人口中拼出了那段往事。
叶惟大学毕业前就定下了留校工作,周辽阿公则是进南京的一间工厂,原本两人早已说好,毕业就结婚。
但一切都被叶惟毕业回家后的那一趟给打破了。
她回家的两个月前,她的父亲从外地回来,在码头上跟人起了争执,被人搡下水,被路过的戚腾救下。
戚腾那时已经是东吴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了,叶惟的父亲从来都以为叶惟毕业后是会回家的,看着戚腾仪表堂堂,一心想着撮合他们。在叶惟回家后,听她提起工作,又听她提起她竟然已经有了男朋友,还是个家境贫寒的穷小子,自然是不同意的。
最开始是苦口婆心地劝,叶家虽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绝不是周辽阿公这种人家供得起的,叶惟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只怕就能抵得上他们全家一年的开销,真要结婚,哪里适应得了?
到后来索性把叶惟关在家里,觉得她是被迷了心窍,出去读书把心读野了,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关了两天,叶惟的父亲见她不肯服软,气得吹胡子瞪眼,当晚就中了风。
说到这儿,风岐揉了揉眼睛,又笑了一下:“真跟讲故事似的。”
不过短短几十年,却像道天堑。
叶惟自然服了软,求周辽阿公不要再来,发电报给学校辞去工作,嫁给了戚腾。婚后,她进了东吴大学的物理系,渐渐适应起回到家乡的工作节奏,但没过多久,她怀孕了。
“我阿婆......”其实很多事不用别人说,她自己都能看出端倪。譬如妈妈只比舅舅小一岁,那说明阿婆在生下舅舅后没多久就怀上了妈妈。
叶惟在东吴大学并没待两年,如果不是晁冠,风岐甚至一直都以为她从毕业到退休从来都只做过中学老师。
周辽外公看到叶惟无法上自行车的那年,叶惟已经在中学任教有三年了。他再也没能忍住愤怒,冲去叶家找到了叶惟的父亲。这才发现,叶惟从来没和家里吐露过自己被戚腾家暴的事。
风岐对楚天阔笑笑,这里或许和别的故事都不大一样。
许多做父亲的会劝女儿“忍一忍”、“男人都是这样的”、“别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叶惟的父亲并不是那样的,他是真心实意觉得戚腾的涵养很高,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他以为自己给独生女儿找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归宿,他以为戚腾真的是一个值得把女儿托付给他的存在。
“我们家......”风岐顿了顿,垂眼说,“心脑血管不太好。”血缘里的遗传,只不过传不到她的身上来。
叶惟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换了衣服要出门,还没出去两步,就昏了过去。从此,再没有醒来。
这十多年来,风岐听别人说过许多遍“你们家还是缺个男人”这句话。
她觉得这句话很可笑,但是对于几十年前的阿婆来说,这句话不是全无道理的。
没有兄弟,没了父亲,叶惟终于变成了一块任戚腾搓扁揉圆的面团。
身体、事业、精神,一样样被摧毁,叶惟最后坠落成养育风岐长大的阿婆。
“我阿公……”风岐的牙齿不小心磕了一下酒瓶口,身侧安安静静的,风岐这才发现话题岔开得究竟有多远。她本是想告诉楚天阔自己所了解到的信息,免得周辽哪天心血来潮又要找她。
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岔开这么远?风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或许是因为有些事,如果连她都没法说出口,那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遥遥望着赤月山的方向,无论如何,她不想把这些带进坟墓。
楚天阔无声叹息,在周辽眼里,叶惟该跟着爷爷走的,但她却不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接触爷爷也是十五岁之后了,那时候爷爷年纪也大了,总带有几分阴鸷。虽说对她大多数时间是和蔼亲切的,但那也并不代表他一定会是一个好伴侣。
为什么一定要选呢?为什么要非此即彼?为什么离开一个人就要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风岐盯了一会儿酒瓶,站起身和楚天阔抱了一下:“天阔姐姐,我上去了。”
提着酒瓶向上走,她脑海中满是叶惟信上的一段话。
——阿公不爱你,他从来只爱他自己。那不是爱,那些只是他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就像他对我和你妈妈做的一样。
那不是爱吗?
妈妈后来终于和她说了实话。当初发现她的那个地方长的那棵树,妈妈也不认识。妈妈抱着她去派出所、去村民家问了一圈都没有结果,再回去找那个地方,找那棵树,看哪里都像,却又哪里都不确定。
还是阿公拍板,说那是一棵槭树。等她长大了,所有人都要告诉她那是槭树,说明她和戚家有缘分。
六岁那年,舅舅家的表哥戚慷偷偷拉她去家门外的槭树下玩,害她被洋辣子蜇了不说,还告诉她槭通弃,她是被别人抛弃的孩子。
家里从来没有隐瞒过她是被收养的,只是他们都说,妈妈没有生育能力,她是上天送给妈妈的宝贝。
她“哇”一声就哭,哭闹着引来阿公,阿公勒令戚慷去面壁两个钟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阿公惩罚人最严厉的手段就是面壁。
隔天,故事里的那棵树就变成了桂花树,为了圆这个谎,阿公还特意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向里面种上一棵粗壮的桂花树,笑眯眯地告诉她,这就是那棵树,现在替她找回来了。
她是在阿婆最喜欢的树下被找到的,以后这棵桂花树就种在院子里,她们时时都能看到。
这就是爱呀,阿公是爱她的呀,阿公怎么会不爱她呢?
脑袋有些发晕,也有些发烫,她步伐踉跄,刚踏上二楼就险些栽倒,好在有条臂膀及时揽住了她。
她抓着应柏的小臂费力地扭了一下脸,正好,省得去找他了。她甩了甩脑袋,把脑海里的那句话甩出去。
她对他说:“你……你进来,我给你看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