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风岐的血,霍宁现在或许算是一种特殊的山鬼——认识的另外几个山鬼都好好儿地在家,不像是有人被惊动的样子。
她脑海中是两本山鬼书,一本她自己的,一本完全空白,自然是属于风岐的。
据山鬼书记载,溟山因其时有细雨而得名。山鬼在溟山里的机关确实就是应柏所说的那片沼泽,它在山鬼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名字,霍宁说不出来,但和秦思勉之前所说的“玉泽”和“XX泽”相去甚远。
机关里处决了人,就会惊动大小山鬼,大小山鬼入梦巡山,将尸体带走。
关于溟山机关该怎样进,各有各的路。山鬼有自己的办法,靠近了就能正常走,眼前不是那片沼泽,而是一条直通到赤月下的平坦大路。
而无论是恶人还是叛徒,进入一定范围都会自动被机关吸引。只不过叛徒受到的吸引是不可控制的,大脑可能可以保持清醒,但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挣扎呼救都做不到,直到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断裂于其间。
恶人尚且还有脱逃的机会,在进入机关三分之一的地方,他们会看到一块刻着“绝地通天”的石碑,在这里他们可以有所选择,退出来尚能苟活,可是也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经受不住那里的诱惑,因为据说在到达石碑时,他们看到的都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真不是啥好地方,半路折回来的可不是全身而退,多少得往里头交代点儿啥。”
风岐疑惑抬眼。
霍宁叹息道:“我知道你要问为啥不是‘绝地天通’,”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同等级山鬼的山鬼书是不一样的,她原本的位置不高不低,有可能上头的人山鬼书上有她没有的东西。还有在山鬼这里“恶人”的定义是什么,她同样不知道。
“还有什么要我知道的吗?”风岐闷声问。
霍宁犹豫了一会儿,说起秦思勉的梦。
秦思勉自述昨夜梦里一片漆黑,他在梦里不敢动,后来看到了前方有隐隐约约的光亮,向前走几步,耳边响起窸窣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摩擦声,然后就看到了两点绿莹莹的幽光。
那应该是一双眼睛,像是那只黑猫漂浮在远处空中,一动不动地等着他靠近。
这画面直把他吓哭了,这一哭,梦就变了。
他看到了风岐和应柏。
风岐凶他,他就躲到应柏身后,应柏对他幽幽一笑,他就又缩到风岐旁边,两边来回就这么吓唬他,把他吓得继续哇哇大哭。
说到秦思勉,不得不提周辽。周辽说自己没有做梦,什么都不记得,但很显然又是在撒谎。
楚天阔的目光几次往霍宁放在一边的烟盒瞟去,无意识抓着水杯的手攥得发白:“我哥他现在.…..”嗫嚅半晌,她依旧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去形容周辽的混乱。点开应柏的对话框,她犹豫了片刻,复又关上。
她现下同样心绪难平,一方面是周辽对应柏做的事,另一方面则是周辽上午时和她说:“我觉得阿四挺好的,你要不要和他试试?”
自从她半年前和前男友分手,周辽就一直热衷于给她介绍对象,即便她说过很多次想单身一段时间暂时不考虑这些,周辽都置若罔闻。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像个周辽迟早要甩掉的包袱。
她再一次瞟向烟盒时,风岐起身一把把烟抓进口袋,拽着霍宁出去了。
——
唇皮干燥,夹着烟的时候带着点儿撕裂的痛,风岐蹲在院子里,“咔哒咔哒”一声声来回把玩着打火机,没着急点,幽幽开口:“咱俩要是把楚天阔的烟瘾勾回来,那可真是缺了大德了。”绑周辽吓秦思勉在这条面前完全不算事儿了。
风岐声音越往后越轻,唇角略略一勾就无力放下,霍宁替她摘下唇间没点燃的烟:“歇着吧你。”
刚才和她说应柏在山鬼这儿的确有位置,风岐也只问了一句:“对我们有威胁吗?”
那自然是没有。
风岐说:“真有点儿累了。等他回来一块儿说吧,互通有无吧,不分裂了,无所谓了。”
向内微微扭了下脑袋,后脖子有些发僵,风岐想起戚拏云七月份在园区那家酒店和她说的话:“那时候发现你抽烟,还是天阔开解的妈妈...”
也对,她也不是神仙,哪里回回都瞒得那么好?只是她当时还挺惊讶,楚天阔过去听上去比她还要乖觉,竟然也有过这种时候。
“她和妈妈说,这种事硬逼着你戒你可能越抽越凶,先当没看到,说你可能是钻进了牛角尖,暂时找不到办法……”
暂时吗?或许吧。
很多很多个暂时点缀在许多年里,或大或小、丑陋斑驳。
这是一种最简单有效的心理暗示方法,花钱就能迅速买到的嗅觉、视觉、触觉同时发出的“你可以放松下来”信号。
她没有瘾,有时候一停就是几个月,只不过等到下一次,看着包里用来以防意外的那一包总还是会妥协。
可是.…..楚天阔能做到。
想着想着,站起身进屋把自己包里的半包连带着霍宁的这半包一根根掰断全扔进了垃圾桶。
“哎哎哎你干嘛?”
风岐扭脸对她嘻嘻一笑:“一块儿重新做人。”
霍宁翻了个白眼儿,没作声。
楚天阔愣怔地看着风岐的这一套动作,待她们重新进来,她颇有些不自在:“风岐,我不是.…..”
风岐摆摆手,目光对向周辽的电脑:“天阔姐姐,你看过周辽的其它邮件吗?”
在应柏走后,她才陆续想起许多可以用来开解他的理由,只是就像他说的,等结果就好了。她把理由抛给他,他再找漏洞反驳,互相都很浪费精力。
说白了现在问题最明显的还是周辽:“还有...”她说着就要向前探身,霍宁抬手把周辽的电脑推去一边,这人这两天本来胃口就不好,那邮件里的东西真叫她实打实地看见,估计又要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了。
风岐明白霍宁的意思,右臂撑在餐桌上:“我是说.…..嗯.…..”既然周辽抗拒回答,那邮件或文档总有编辑记录,时间、素材来源还有删改的频率或许对比出周辽的状态。
她从包里掏出电脑,拼命回忆着昨晚见到周辽时的模样,可记忆还是十分模糊,昨晚她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但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
霍宁道:“哎,他们到了。”秦思勉在四人小群里发了条消息。
这倒正好,风岐径直给秦思勉拨了个语音过去,可接通后,一时间也有些晃神。
“嗯.…..”
另一边,应柏隔着听筒听到风岐的声音,他犹豫几秒,开门下车。
“我是.…..嗯.…..我是想问你,昨天晚上那个梦,你害怕吗?你跟我说实话,不要逞强,你表达清楚了我反而容易理解。”
原先那个漆黑的梦境早已被阳光照亮,应柏已经没了踪迹,车窗还关着,秦思勉回忆起那个画面,背后还是冷汗直冒。
他赶忙下车,车外的嘈杂声灌入耳道,他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大日头,才能把那两个带着颤音的字吐出来:“害怕。”
“嗯,好。我是这样想的,还是那句话,我不要你逞强。现在这些东西离我们都太远了,一时间没法接受很正常,别逼自己。咱们.…..”风岐换了口气,喝了两口水才能继续,“咱们不能再疯一个了,明白吗?慢点儿就慢点儿。比如你晚上要是害怕,那你跟应柏说,如果你叫了,就让他叫醒你。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自己琢磨琢磨,或者你跟应柏商量着来,怎么样?”
秦思勉沉默了一会儿:“嗯,行。你.…..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啊?”
听筒里是风岐轻若无声的笑:“就是有点儿累,没什么,没事儿。”
过了半分钟,她的声音才重新传来:“我最近.…..记性真的不太好,有时候话说着说着就忘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了,你首先是要保障好你自己。保障好你自己了,有余力的情况下,多帮我照顾点儿我姐姐。”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有什么多帮她搭把手,我、我回家再谢你。”
秦思勉蹲在车边,视野内出现一双裤腿扎进靴筒的黑靴,抬眼间看到手上拎着个内里装着白花花的塑料桶的应柏,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好了,你们两个,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先挂了。”
应柏同样听到了那句话,就像今天早上她和他分开前一样的语气。
他下车前就戴上了口罩,照过后视镜,他现在的脸色依旧惨白。阿定原先等在大堂,无意间发觉他进来又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之后提着这一桶曲拉匆匆走来,先问了一句:“应博士,你生病了吗?”
他只说是感冒。
出发前霍宁提醒过他,如果阿定给他送什么不太贵重的东西,该收就收:“人家心里是你帮了她们家这么大忙,你不收下点儿她们心里过不去的。”
先前她们在楚木河边就带了一大桶自家磨好的青稞炒面、几坛青稞酒,还有几块羊毛毡坐垫。
“这个.…..”阿定有些犹豫,直到带他去签了合同交完样,她才递给他,“帮我带给霍宁吧。”
他的头痛短时间内依旧难以适应,好在行动间的迟滞还能克制大半,勉力压制着嗓音里的沙哑:“抱歉,可能有些冒昧。我想知道,你是.…..害怕我吗?”
雷公降柏的神话色彩有些过于浓厚了,但风岐见到他时似乎也常有这个动作。不过风岐和阿定不完全一样,风岐的身体不会缩,她更习惯于向后退。
阿定摇摇头:“不是害怕你.…..”是先前被人掳走那次留下的心理阴影,对方同样是个高大的体型,自那之后,她对比自己身量高出太多的人都会有些害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如果风岐在这里,应该有话可以用来安慰她。他只能轻声道歉:“如果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和霍宁联系。”在阿定眼眶红起来时,他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告诉秦思勉关于头痛的实情,必然会迎来眼前的情形。
秦思勉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就这样,这么多年,就这样?你怎么过来的?”
“杀过人,总该付出代价的。”他对他笑了笑,“不用同情我,我应得的。”
一直到机场,秦思勉才能再问他:“风岐.…..知道吗?”
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活人知道这件事,过去这种疼痛一直在可承受范围内,没想到今天会剧烈到这种地步,要不是一会儿回程秦思勉会看出来,他也不想告诉他。
“按照风岐的性格,如果知道,她今天.…..不会就这样放我走的,适应一会儿就好了。”声音依旧喑哑,至少现在不能告诉她,她为他妥协得够多了。
“那你,你这.…..”秦思勉又是好久都找不出个下文,他拧开瓶盖给应柏递了瓶水,“你再歇会儿吧,反正还有半小时。”
应柏接过水,闭上双眼:“替我保密,我们不能再给她添乱了。”
秦思勉想起风岐电话里的声音,郑重道:“好。”
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片刻,应柏坐直,低头从包里抽出自己的装修合同,翻到地下二层的户型图页。
“秦思勉,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