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 第11章 第 11 章

裴玉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吹冷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天的风也特别特别的冷。看到汀岚颤巍巍地爬上来，他笑一笑，拍拍他身边的位子：“师妹，过来坐。”

汀岚稳住身子，过了好久，道：“师兄，节哀。”

“我没事。”

“你满脸都写着有事。还有，你白日里话题躲避得这么快，就是不想提起这事心里难过吧？”

裴玉一扯嘴角，不置可否。

“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要找个人说一说话。”裴玉道：“我娘是个卖包子的，她一辈子最骄傲的是，就是把我送进了仙界。她老是说，凡人能够修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当时我还小，也这么想，想着神仙多好，长生不老。可是现在想一想，好像也就那么一回事。”

汀岚很同意，道：“是，人们总是追求长生不老。其实他们并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真正长生不老了，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妻子丈夫，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后代。自己活着，永远活着。然而至亲挚友的死去的痛苦，却相同地陪伴着他们走向他们追求的永恒，然后，越来越寂寞。”

裴玉道：“师妹，你说得多么在理。可是那时我不知道，甚至都没有多加思考，就来了仙界。现在想来，人间寂寞，仙界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爹早死，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娘是怎么样孤苦地、在没有儿子的陪伴下度过后半生。我娘临死前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上，我成全了我自己，但是我辜负了他们的生养之恩。”

“师妹，你后悔吗？”

汀岚却摇头，“师兄，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养母过世很早，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我是没有牵挂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要坚持地找那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吗？”

“是。”汀岚道：“也许我在从中找到我存在的意义。”

“那真好。”裴玉黯然道：“如今我爹娘都已经去，我与人间就是真正断了联系了。”

汀岚怕越说下去越发不能控制，就赶紧刹住车，道：“师兄，你想想，人间的美食，那么多，那些都是你和人间的联系。”

裴玉道谢：“师妹，谢谢你安慰我。我是应该这么想，毕竟我这么贪吃。”说起美食，裴玉道：“我最爱肉包了，肉包永远是我的心头爱。我娘做的最好的包子就是肉包了。但是师父却不喜欢吃……”

“师父？”

“嗯，说起这个，还有段缘分。”裴玉道：“有一回，师父到人间，偶然间来到了我娘的包子铺前，指着说想要白面大馒头，却没有钱。我娘就白给她了一个。后来她看到抱着笼屉出来的我，就指着我说，‘这人不错’……”

汀岚一愣，呆呆地问道：“你娘亲叫什么？”

“嗯？你怎么问起这个？她叫李九花。”

汀岚皱眉，有些痛苦地说道：“李婶！”

竟然是李婶！李婶的儿子，竟然就是裴玉！

汀岚颤抖着道：“李婶，她很关照我……我能来到水道派，也是她帮我的……”

裴玉听了也愣神，“你认识我娘亲？”

“何止……她……她……”汀岚深呼吸一口气，才勉强往下说道：“她就是帮我来到水道派的人。”

裴玉低头道：“世事总是阴差阳错。”

“这次到人间，其实我很想去找她。”汀岚道：“但是我又害怕。我怕原来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李婶也不在了。我自欺欺人，总觉得还是不要去找好。只要不要去寻找，那么人就会永远活着，我就可以永远挂念她。现在，我真的不能再对我自己说谎了。”

汀岚已觉得苦涩地不能再吐出一个字了，“世事总是阴差阳错。”

裴玉和汀岚坐在屋顶上，两人都不再有话了。

过了很久，虽然周围还是一样的静谧，但汀岚笃定已经过了好久了，裴玉道：“原本我想了许久总是走不出来，但师妹，”他苦笑了一下，“容我自私地说，我真的觉得有人能够和我一起分担悲伤，是一件难遇并且幸运的事。”

“我本来想着我要来安慰你，没想到，我自己也难过了。”汀岚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明天，带我去见见李婶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裴玉点头。

坟墓，其实说的是达官贵人说的，平民百姓，叫坟包。

“你看我当了仙人半辈子了，可是最后，连我娘的身后事也不能给她好好料理，让她睡在那么小小的坟包下面，憋得慌。”站在娘亲的墓前，裴玉难掩怅然悲苦。

“师兄，你就不必如此苛责你自己了。这坟大小，你觉得李婶真的在乎吗？你是她唯一的儿子，你才是她这辈子最牵挂的人。她不会想要看到你这样自责的模样的。”说着，她几步走上前，抚摸到那块木牌，说：“李婶，我也来看你了。”

她把自己和裴玉的事细细地和李婶说了一遍，最后轻轻笑道：“李婶，这就是机缘，我们都没有逃掉。不过也多亏这缘分，我们冥冥中就是要有这么深的联系的。”

“娘，我好好的，你看看我。”裴玉说，“我知道你一直牵挂我，放不下我。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很好，以后也会，以后也会安然无恙的。等我有办法了，我就来找你，你转世投到哪里，我就找到哪里。该轮到我保护你了。”

多年以后，昭觅帮忙，裴玉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他娘的托生之处。夜里，他悄悄潜进那户人家，偷偷抱起正在熟睡的婴孩。

那婴儿十分敏感，察觉到自己已经不身在原位了，立刻就哭起来。先是喘气一样的小声哭泣，后来干脆扯破了喉咙哭。

裴玉赶紧把孩子抱出去，免得被发现。一边抱着，一边激动地说：“娘！娘！肯定是我娘！这么大的嗓门，是我娘了！”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一个婴孩叫作娘亲。

“娘！娘！娘！”他越叫越激动、越开心，叫的比婴儿声音还要响亮。他眼带泪水，“我终于，又可以叫娘亲了！”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叫娘……”屋里有个小丫鬟醒来了。

婴孩的小拳头一挥一挥，裴玉低头去看，眼睛亮闪闪的，压低了声音做贼一样，“娘！”

小拳头一下就打在他的鼻梁上。柔柔嫩嫩的，一点都不疼。

“哈哈……”

“小姐呢？小姐不见了！”

裴玉听到声音，连忙把人给放回去。

“娘，我下回来看你！”他摸了摸“娘亲”的小手，“吧唧”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终于依依不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