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门后接着条很像入口的长廊,长廊里嵌了几道门,应该是员工休息室,不少员工整理领结,进进出出。莫哀带他们进入了第一扇门。房间很宽阔明亮,有软垫沙发,有办公桌,桌上还有新鲜的白玫瑰。很引人注目的是窗户,里面蓝天白云,钻石困惑地盯了一会儿,原来是假窗。
莫哀捡了桌上的雪茄盒,点上一根,这时酒保正好端酒进来,一杯龙舌兰,一杯蜂蜜酒,放在钻石和真夜面前。
莫哀向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钻石和真夜没动,他倒也不介意。走到办公桌后,去找东西去了。
真夜不冷不热地说:“真是巧合,老城一讲完话你就有空了。”
“哈哈。”莫哀把两支笔、一个铁盒子放在桌上,“龙舌兰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道理,现在城里谁最大?您走后自然是老城大人了。我可以帮助你们,但是也得遵守法律啊。”
真夜说:“你这不是法外之地吗?”
“法外也有法外的法,这样我才能被默许拥有自己的法外之地。”莫哀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们,“找到了,两位瞧瞧,是不是你们想要的?”
真夜不和他讲了。钻石看了看真夜,真夜朝他点点头,钻石才将那本笔记本接了过来。
“对嘛。”莫哀说,“给我们彼此一个面子。”
笔记本摊开,写了好几个竖排。钻石定睛一看,每一竖排是日期、时间和地点。
“
12月21日下午三点整 圣马力路知更印章
12月21日下午七点二十分 金鹿旅馆
12月22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中央广场
12月22日下午四点五十六分 近广场路方向人群间
”
“这是什么?”钻石说。
“你们那个人类公子哥的,”莫哀见钻石不明白,解释说,“这是我们找到的关于他的线索。”
钻石读了一遍,又给真夜看。
“这些我们都知道。”真夜不客气地说。这都是但丁失踪前的日程,最后钻石对他的目击地点,和这上面的完全吻合。
莫哀耸耸肩:“我的线报努力问了很多人,但目击就到这里为止。这位太有反跟踪意识了,鱼从网里漏出来,翻遍了水,见不着。”
钻石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他是自己故意躲起来?”
莫哀没有否认的意思,庄严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但凡是异生物绑了他,我这儿不可能听不到。”
他表情很认真,这让钻石真的考虑起了但丁自己藏起来的可能,但如果是这样,原因是什么呢?毕竟但丁在这儿可是举目无亲。他想不通,视线扫过笔记本上的文字,试图从这些记录中挖出一些什么,作为启发。但它们只是呆板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是。
莫哀见他不发话,倒也不急,抽了一口雪茄,享受地叹了一口气,故弄玄虚地:“哦,对了,还有一件。”
钻石积极性不高:“什么?”
莫哀看他这样,神秘地笑了笑,伸出手,笔记本往下翻,翻到了下一页:“你的叔叔雅克,我们发现了他的线索。”
笔记本上贴了张很长的纸条,像是从某个记录表上撕下来的:
“入住人:雅克 金池恶魔 房费:100金魔币 居住三个月未退房”
很简单,很短,但钻石心一下狂跳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这是什么!”
“放轻松,放轻松。”原来他不自觉间站了起来,莫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原位,似乎很满意他的激动,“我们查但丁时顺便查的,发现十几年前,有家旅馆登记过这个名字。”
“老板对他有点印象,因为他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恶魔,人挺好玩,又大方,一下就交了三个月的房费。而且自从住进去后,他就昼伏夜出,作息颠倒。所以当时老板怀疑他是有事躲着,还特意打听清楚他家乡,写信问金池的亲戚,是否是通缉犯,怕店里出事。”
“他不是什么通缉犯!”钻石气愤地说。
莫哀瞥着自己眼前的这位通缉犯,劝导的口气:“当然、当然,他不是,不是。信不久后回来了,亲戚说雅克是赏金猎人。但那时候雅克已经不见了。”
“不见?”
“对,有天晚上就消失了,再没回来住过。因为怕他会回来,房间也不敢重新对外开,空了有两个月,直到第三个月才结束。”
“这怎么会呢?”钻石说。才听见雅克的消息,马上他又一溜烟地消失了。
莫哀看着他,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也许,他和但丁一样,是自己想藏起来。”
钻石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反驳。不,雅克才不会那样,他不是不告而别的恶魔。可在金池,他就已经和钻石不告而别。而在猎鹿城,他又一次如此。可如果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接着,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跳入了莫哀的圈套,全是他的故事叙述,雅克,包括但丁,其实不一定是真的。
“哦,对了,这是他当时落在房间里的东西,老板收起来了,加上标签,放进客人失物里。”莫哀忽然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的透明袋,“本来想当面交给他的,结果一放就是十多年。”
透明袋上贴着张纸,用钢笔写了“雅克”二字,因为时间太久,已经褪色了,里面装着只太阳花耳钉,是金色的,最顶部表层的金脱落了,微微发黑。
钻石嘴巴张大,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再熟悉不过这玩意儿了,雅克出门,左耳总是戴着。
好半天,他说:“只有一只吗?”
莫哀说:“只有一只。”
他好奇地看着钻石:“你说过,你叔叔会戴什么花耳钉在左耳,是不是长这样?”
钻石没有回答他,闻言只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其实根本没听他的话。莫哀从他的默然里得不到回答,等了一阵。
“那家旅馆在哪里?”钻石忽然又说。
“地址。”莫哀指了指本子,地址就写在那张粘着的记录表下,字挺潦草。
钻石立刻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北界巷17号-北向旅馆2楼207号
“你们可以自己拿着耳钉,去问问看那老板。”莫哀说道,“这旅馆在猎鹿城北面,几十年前很多过路的旅客爱住在那里。”
他说完又抽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眼睛藏在白烟里眨巴闪烁。
“你能回答我们,我们就很感激了。”
雪茄上的火星往下掉,扑到地毯上时已经灭了。莫哀没防备,很诧异地盯着说话人。一个不小心,烟雾吞进了喉咙。
“咳咳……哟……不用谢,龙舌兰大人,咳咳……咳咳。”他咳了好一阵,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真夜却仍在微笑,笑得太漠不关心了,完全不受莫哀的情绪影响。他好心地等莫哀咳完了,平和地说:“那么,你到底卖了我们多少?”
莫哀总算明白了,一下笑了:“哎,龙舌兰大人,你给我搞心理战呢。”
“我们不想一出去,就发现宪兵把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真夜说,“毕竟老城已经在你店里了。”
莫哀摇摇头,叹了口气:“唉,你们的恩怨,早已了了。说句不好听的,大人,你离开那么久,势力早就散了,他忌惮你做什么?他不是迪德,脸上没有伤痕,对你没那么挂记。”
真夜不动声色地:“那他对钻石呢?”
莫哀一怔,总算意识到自己入了圈套。也就是半秒左右的时间,他立刻笑起来,摇着头说:“不会、也不可能的。钻石大人在他那里当然是安全的。”
他来回直视真夜和钻石的眼睛,从那双棕眼睛里,钻石什么也看不出,因为掩藏得太好了,就像莫哀讲的话一样。
真夜沉吟不语,钻石看着莫哀空落落的脖子,却想了起来:“小一呢?”
莫哀又愣了一下,这回表情倒不遮掩了,变得挺柔和:“他啊,回群马休息嘞。”
见着钻石困惑的样子,莫哀一拍脑袋:“哦,你不知道群马,是‘群马墓园’,他的墓在那儿,十年之期到了,照抚灵师说的,得回去睡个十天,恢复魂气,等到时间了再把他送回来。”
钻石说:“我还以为你们这儿的鬼魂都是永生的。”
莫哀叹了口气:“那怎么可能,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恶魔,要抚灵师唤醒他们的魂灵,才能跟随我们。而且时期有限,过个一年半载,总要回本来该去的地方躺一躺,最近小一就没什么精神,压在我脖子上睡得特别多。抚灵师就建议叫他回墓里休息一阵。”
提起自己的侄儿,他表情有些动容,以至于对钻石和真夜,口气也流露出一丝真情。莫哀掐灭雪茄,站在办公桌后的假窗前,蓝天、白云发出淡淡的光线,背对着它们,说:“好啦,两位大人,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你们想要的我已遵守约定,给了你们。”
从吧台后门出来,氛围倒是很宁静,恶魔们见他们回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老城连头也没回,只顾着看表演。真夜走在前面,钻石在后面提心吊胆,总觉得要出事。但直到近了长廊,老城也没叫住他们。
到了大门前,钻石忽然有些犹豫,他轻轻拉开门上小窗,往外面瞧,那位醉鬼靠对面墙躺着,抱着膀子,头一点一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一股潮湿的铁锈味顺着风进来,除此以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广场路间好安静。
钻石拉开门拴,和真夜走了出去。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一阵幽怨的吱呀声。
钻石轻手轻脚地从醉鬼身边过去,醉鬼嗫嚅地翻了个身,打起了鼾。
街上之前就没人,现在起了雾,路灯照下来,像一片柔和的黄云。钻石和真夜在这街道间走,如两个孤独的鬼。
钻石忽然停住步伐,屏气凝神地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规律的响。那声音咔哒、咔哒,越来越靠近这面,听上去十分熟悉。
钻石招招手,那声音见到有人,便放缓步伐,停在了他们面前。是匹无精打采的骏兽,毛色不亮,戴帽子的车夫驾驭着它,连连打哈欠。
“去哪儿?”车夫招揽生意,将帽子往上抬,露出黑眼睛。
钻石想也不想就:“去北向旅馆。”
“太远啦!”车夫唉声叹气地,手握缰绳,骏兽在他身下呼呼喘气,似乎也不耐烦,“而且这大半夜的,最近通缉犯的事闹得凶呢……”
真夜手一抬,一个金魔币在雾里闪光。
车夫马上住了嘴:“上车吧。”
这辆车看起来小,但里面挺大,足够容纳两人。车皮色泽发亮,没有皱的痕迹,只是一股刺鼻的气味,疑似是没有通风,空气闷得慌。
真夜坐在钻石对面,推开车窗,一股寒风刺入车厢,吹散那股气味。车夫轻声说了句,骏兽呼呼两声,车身颠簸几下,向前推进。
钻将手伸进衣服,在震颤中掏出方才莫哀交予他的笔记本,重新翻到他认为很重要的那一页:
“入住人:雅克 金池恶魔 房费:100金魔币 居住三个月未退房”
在这条文字下还有许多记录,只是之前在莫哀那里,钻石太急,没有来得及细看。现在他有了机会,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细细地读了下去。
“2月23日晚上7点回房
2月26日买酒
……”
都是诸如此类的记录,无非是一个旅客的起居,吃饭、买酒、回房,很繁琐无聊,然而,钻石却读得津津有味,好像能透过这些看到雅克本人。
“3月23日晚未归”
这行字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居住一个月后,雅克在这个晚上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3月24日晚未归”
下一晚也是这样。再往下,下下晚,再往后,都是如此。连着五天后,也许是觉得再没了记录价值,记录者没有再接着写下去,直接拿一句“未退房”定了调。
“你很想他吗?”
钻石抬起头,真夜在对面看着他。
钻石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笔记本攥在手里:“……算是吧。”
真夜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妈妈吗?”
“我有我妈妈的照片,没有爸爸的。雅克说我和爸爸长得很像,不过我不知道,雅克老是爱开玩笑,没几句话真的。”
钻石说完了,沉默了一会儿,咳嗽一声,合上本子,手放在车椅的皮垫上:“……北向旅馆旅人很多,说不定可以打听但丁的消息。”
这好像在为自己辩解,真夜却说:“不用担心他,多半没事。”
他说的肯定,钻石狐疑地:“你怎么知道?”
真夜并不隐瞒:“就像莫哀说的,他恐怕是自愿躲起来的。”
钻石想不明白:“可是,为什么呢?……他在这儿可一个人都不认识,图什么。”
真夜摇了摇头:“也未必。你不知道家族暗中的想法。”
家族。钻石想了想,这么说也是。但丁最初是说奉巴特克之命护送他来猎鹿城,本身就是以家族的名义。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又想起西维莫名其妙出现在猎鹿城,又莫名其妙被发现和抓起来,脱口而出说:“那么西维……”
真夜点了点头:“如果但丁是,那么他我也持怀疑态度。”
钻石想起他现在被困酒店,每天嗷嗷的狼狈样,有些幸灾乐祸:“他何必亲自来呢?让他那个手下厄灵来就行。”
真夜说:“他不来,缺席的只有他一个了。”
钻石一惊,不确定真夜是否和他的意思相同。
“你的意思是说伊思也……?”
见真夜没有否认,他又不确定地:“可她,是想陪尤里吧。”
黄雾的衬托,令真夜的眼睛发光:“我们不在旅馆的时候,她要是想做什么事,我们一无所知。”
“也许吧。”钻石说,他不清楚了。
“哎。”过一阵,钻石小心翼翼地踢真夜的脚,和真夜的巴特莫勒靴亲昵地挨在一起。真夜低下头,盯了他们两人的脚一会儿,才朝他嗯了一声。
“但丁,不是在和尤里吵架后才失踪的吗?”钻石身体前倾,靠近了真夜一些,小声说,“伊思说,他们以前不是这样,而且还说,西维是儿时的朋友。”
他觉得自己有点八卦,“你知道吗?”
好在真夜没有鄙夷:“你想知道?”
钻石犹豫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真夜突然动了,钻石吓一跳,真夜的脸就在他面前,睫毛一眨,眼睛发亮。车轮滚动,压着马路,发出像从胸膛挤压的叹声。车夫驾车更快了,骏兽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车架子也跟着咔啦作响,被拽着往目的地飞。
真夜在这动静里:“十年前你在做什么?”
“我?”钻石努力回想,但头脑一片空白,脸也红了,“捡垃圾,偷东西呗……你呢?”
“我当时做大天使,每周拜访一次巴特克庄园。”真夜回答他,“有一次,西维在那儿。”
钻石问:“他在那里干什么?”
真夜却没回答,他伸出手,握住钻石的手。钻石迟疑片刻,不明所以地也回握。真夜狡黠地望着他微笑,张开嘴唇,眨了眨眼,钻石一下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视线像被捕的猎物孤单地停在真夜脸上。然后,真夜正要说的时候,车忽然颤动一下,钻石身体往前倾。车夫吹了一声口哨,车行进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接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到地儿啦!”车夫宣布说,敲了敲车门。
钻石看向车窗外,一轮月亮照亮了面前的大地,几棵枯萎的树木挨在一起,低矮老旧的楼房亮着灯。
钻石有些泄气地:“我们等会儿再说。”
他们下了车。真夜把钱扔给车夫,车夫快活地塞进衣服兜里,丝毫不关心两个陌生人半夜到这个地方来干嘛。车远去的声音一颤一颤、颠簸无比。等那声音消失了,这儿就完全安静了。
太寂静了,路上一个恶魔也没有。
经过上次在广场路的经验,钻石倒是有些适应,只是这些楼房让他有些迟疑,没一家长得像旅馆。他一一仔细看着它们,最终,第二栋楼房让他迈出了步伐。那栋楼房只有两层高,一楼挂着个已抹了灰的招牌:北向旅馆。
钻石推开门,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门内是旅馆的布置,有前台,酒桌,低低的书架和放在墙边的撮箕,只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说了一声:“打扰了——”推门进去。
站在楼中间,他和真夜是唯二两个旅客,吧台上放了账本和入住登记,全部摊开,本子旁是颗苹果。沉默对着他们,使得他们面面相觑。
钻石合上了那本账本,上面记了许多他看不太懂的数字。
“好像真的没人。”他们等了一阵,钻石有些尴尬。
他低下头,摸出莫哀给他的那本记录本,尽管他早就记住了,可他还是拿出来又读了一次。
北向旅馆2楼207号
生锈的太阳花耳钉就在钻石衣兜里,一碰手就硌得不舒服。
钻石下定决心,对真夜说:“不然,我们上楼去看看吧。”
真夜的目光扫过前台里面的墙壁上,上面按照房间号,挂着一串串钥匙。
207号下面有一串钥匙。真夜伸出手,轻易地勾住了。
二楼和一楼一样,半个人影都没有。真夜和钻石走着,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隔着那扇门越近,钻石越觉得胃不舒服,好像有人把它拧住又打了个结,逼他吐出来。最后,他们在平平无奇的207号前站住了。按照莫哀的话,雅克在这儿住了好久。
钻石不记得他是怎么把钥匙塞进门里的,或许是他太紧张了吧。好像推开门,就会看到雅克对他打招呼。
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出现在他眼前,里面放着一张长桌,桌边都是椅子。
钻石愣了一下,真夜拍拍他的肩,指了右侧一下,原来右边还有道门,它开着,通向别的地方。这是个套间。
钻石腹诽:住的还挺享受的。
他正这么想,忽然一阵轻微的说话声从右门内传来,因为太轻,不太听得清。
一刹那,钻石产生了种荒诞的愿望:那一定是雅克。但是那怎么可能呢?他马上就明白,大概是现在住在这个房间的房客。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忍受不了心中那种隐秘的期望,不自觉地朝说话的方向走了几步。
声音是从第三间房传来的。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来这里,门敞开着。那应该是个书房,因为钻石轻手轻脚走过去时,看到了房间里有个柜子,上面摆满了书。柜子旁,一张木圆桌前,有两个人面对着面坐,彼此看着。而钻石望着其中一人的面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丁。
是但丁和一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