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的房间不像昨晚那么凌乱了,到处散落的玻璃渣全都清理干净,掉在地上的扑克牌拾成一摞,放在桌上。酒味也没了,只有很淡的香氛味。伊思坐在沙发上,低声和坐她旁边的尤里说着什么,尤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乔西法和稀客沉默地站在他们旁边,稀客头发还是湿的,看上去刚洗完,应该也是才来不久。看到钻石和真夜来了,伊思拍拍尤里的背,站起身来。乔西法则昂头和钻石打了个招呼。
和昨天的狂怒不同,这儿弥漫着焦虑的氛围。
“我已经去过但丁大人的房间了,他不在,被子也没有睡过的痕迹。”格林解释说,“问了清洁工,他说他早上来打扫时就是这样。”
“他如果只是赌气,想去其他旅馆一个人住呢?吵架后,这是常有的事。”稀客提出质疑。
“他不会的。”伊思平静地说,“尤里在这儿。”
尤里抬起头,并不是伊思的话打动了他,他似乎根本没在听,他面无表情,盯着房间另一头的西维,那家伙正盘腿坐在床边,默默转身避开尤里的注视。
“猎鹿城我们并不熟悉,我打算今晚去各个街道问问看,”伊思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能不能也帮着——”
“没必要找他,他自己会回来的。”尤里生硬地说。
格林平和地说:“如果倒过来,他会找你的。”
尤里讽刺说:“如果倒过来,我应该直接回巴特克庄园,舒舒服服地待着。”
他的话没有人回应,就连西维也只是玩着自己的指甲。尤里啧了一声,一下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他走路时不看人,先撞上钻石的肩膀,又撞到稀客的。他连句道歉都不肯讲,消失在长廊里。
“我想去西面的街道找找看。”伊思叹口气。
稀客打断了她:“你一个人吗?”
“是啊。”伊思说。
“这儿到处是恶魔。”乔西法提醒她,“你选我们中的一个和你一路做帮手。”
“你们不也是恶魔吗?”伊思顺手拿了衣架的帽子戴上,“我看不出除了你们的角,我们有何区别。”
“我猜但丁没回来也因为是这么想的。”稀客语气凉悠悠的。
“那这样吧,其他几个方位拜托你们。”伊思笑了笑,指了一下西维,“格林,你留下来。”
格林鞠躬,表示赞同,而几位恶魔和大天使跟着伊思下了楼。钻石觉得伊思说的有几分道理,再加上他记得但丁从恶魔群里穿过的那一幕,那景象惊鸿一瞥,太古怪了。真夜大概和他一个观点,因为伊思说了,他没提出疑问。稀客和乔西法好像没那么紧张和相信,不过也许是觉得住在伊思请的饭店里,欠她个人情,也跟了上来。
钻石在伊思后面进的电梯,他一进去,忽然发现自己站在稀客旁边。他想赶紧让开,换个位置,但电梯厢有点小。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真夜已经上来了,堵住他的出口。他只好尴尬地朝稀客点头,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的朋友消气。稀客只是瞥他一眼,看不出是否尴尬,因为电梯门开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出去。
一楼大堂灯光仍亮着,柜台上放了杯热乎乎的咖啡,不过柜台后没坐着人,只有顶厚灰色羊毛帽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伊思朝他们随意地做了个手势,转身朝旅馆外走去。一迈出门,她的笑容就消失了,而他们还来不及叫住她,她就昂着头,大步走入了黑夜中。
稀客拿起柜台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也许她自己藏有帮手呢。”
钻石和他对上视线,稀客移开眼睛,放下咖啡,第二个走向了猎鹿城的黑夜。他们赶紧跟上去,不过稀客走得太快,他的身影变小、变远,在北面的街道间闪烁。见此,乔西法在寒风中捂紧衣服,对他和真夜说:“我就去东面了。”
于是,留给钻石和真夜的就是南面的长街道了。白天它十分热闹,但晚上行人已经不多。两侧多数的商铺关上门,只有零星几家酒吧并不吝啬地洒出灯光,路上醉醺醺的酒鬼像飞蛾一般,快乐地朝那儿扑去。他们的问题是,该喝多少酒度过不眠之夜呢?而钻石和真夜的问题是,该怎么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人类但丁呢?
这一夜很寒冷。钻石和真夜冒着风,走在街上。这儿比金池热闹一些,他们时不时会遇到走路扭扭歪歪的醉鬼、疾驰而过的骏兽车,还有一些疑似只有夜晚才会见面的情人。他们和钻石、真夜擦肩而过,警惕地用围巾捂住脸,手却紧紧牵在一起。
但这里面没有但丁,乃至但丁的任何线索。中间钻石和真夜进了几家酒吧,可老板见他们只问人,不喝酒,只顾着把他们撵出去。酒吧又实在太吵,舞台有恶魔伴着煽情的音乐跳舞,一件件地脱衣服,底下狂吹口哨,钻石看了一眼,不小心露出尖牙,嘶了一声,赶紧跑出门去。真夜倒是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出来,还轻轻地将门带上。
快天亮了,仍没有但丁的影子。也许其他朋友已经找到他了呢?钻石打了个哈欠,跟着真夜走着——他们走了许多条街,眼下都快走到米兰达家附近的广场。不远处,蓝色雨棚下的骏兽不满地叫着,即使是凌晨,也不断有恶魔把车送到骏兽休息站。钻石仔细地看了眼来的恶魔,确定没有但丁。他正要移开目光,却忽然发现,最左侧拍着马背的那家伙有些眼熟。
是尤里。他正对着小麦,将面包一点点撕成面包碎,小麦轻轻呼气,尤里摸摸它,将面包摊手喂给它。等小麦吃完了,尤里拍拍它的背,一口气骑上去。他拉了一把缰绳,却没有骑着跑的意思,小麦原地踏步,这声音吸引来了工作人员,他走过来,警告尤里,叫他小心些。
尤里看着他,醉醺醺地笑了笑:“嘿,你有没有看到过但丁?”
工作人员没有理他,打着哈欠走了。尤里也厌倦似的,低下头来,趴在马背上,闭上眼睛。深蓝色的夜空下,他看上去好像马上要融化了,小麦也抹上淡蓝的色彩,光滑的背脊望上去十分肃穆。
第二天早晨,旅馆的清洁工前来清理但丁的房间,他的床榻像昨天那样整洁,没有任何人逗留过的迹象。
“有个老板说可能看到过他,但是要我给点报酬。”伊思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苍白。格林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过了,喝了一口。
“你要给吗?”稀客问。
伊思嗤笑一声:“得谈判看看。”
尤里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洗着扑克牌,他顶着个黑眼圈,时不时朝他们这里望一眼,却不发表任何意见。
今晚的氛围比昨晚沉重很多,钻石倚着窗户,窗纱刺他的脸,他从窗帘缝隙里俯瞰下去,街上的蓝色幽灵紧紧地锁着他们主人的脖子,慢慢地飘走了。
但丁去了哪里呢?又为什么不见了,真的是和尤里吵架导致的吗?无论之前是怎么想的,此时,这个问题,难免终于在恶魔、天使和人类的心中浮出。而这个问题,以无解告终。几位恶魔和人类趁着半夜,搜寻了猎鹿城的许多条大街小巷,可得到的线索少之又少。
早上凌晨五点时,他们在什么都没找到的情况下,回旅馆补了一觉。中午醒来,钻石和真夜要按约定去萨旦那里治疗。而伊思一睡醒,又跑去找了,这回尤里终于和她一起。只有西维作为俘虏,郁闷而孤独地被格林守着,在房间里睡觉。但即使如此,等到钻石和真夜治疗完于傍晚回来,伊思和尤里还是表示没什么发现。
“我们今晚打算继续去找,你们就不用了。”伊思很礼貌地,“明早醒来你们要是有空,能帮我们到处问问就好。”
她语气平淡,样子却像宣布一桩失踪事件的警长,只是苦于无证据,她不好说出口。
钻石拉上窗纱,夜晚消失在他背后,但那些鬼魂仍萦绕在钻石的脑海当中。它们让他想到了另一个鬼魂,它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和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恶魔一样大。这么多天来,钻石本以为自己已把它忘了,原来它只是藏得很深。
稀客、乔西法认同了伊思的意见,各自回他们自己的房间去。稀客还是和之前一样,看也不看钻石。乔西法问了钻石和真夜几句他们今天看病的状况才离开。钻石和真夜最后一个进门。等到关了门,拉上窗帘,钻石一屁股坐在床边思考,想了一阵,他去浴室洗澡。三十分钟后,他用毛巾擦干净身体,穿好衣服出了浴室。真夜正侧躺在床边,背对他,望着窗外。钻石看了他一会儿,垫起脚来,慢慢向他走过去。
他快走到真夜背后,真夜忽然站起身来,钻石没料到,全身一抖,踉跄两步,跌在地上。他哎了一声,抱着屁股叫痛,抬起头来,真夜正在微笑。看样子是故意的。不过真夜边笑,边朝他伸出手。钻石啪的打了他手一下,真夜一用力,把他拉起来。钻石瞪了他一眼,却又马上被真夜柔顺的长发吸引了目光,不自觉间,他脱口而出说:“我们去黑狐狸酒吧吧。”
他说的很突然。真夜凝视着他,像看到老鼠的猫。不久,真夜抬起手来,钻石以为他要敲敲他的脑袋,畏缩地想朝后退,但真夜只是问他:“从哪儿听来的名字?”
“你知道?”钻石嗅到了不对劲。
“很久以前在这儿的时候,算是听说过一些,”真夜说,“有一点名气。”
钻石告诉他:“那天我们在街上,有个家伙突然给了我帽子。你还记得吗?他叫莫哀,说他开了家酒吧,叫‘黑狐狸酒吧’,在广场路21号。”
“‘在那里,虽然我问你们问题,但是我也可以回答你们问题,任何问题!’”钻石重复那时候莫哀说的话。
真夜说:“你想去?”
钻石想了想:“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真夜耸耸肩,钻石意识到他不知道,想了想,试探道:“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去试试看?”
旅馆二楼那几扇熟悉的窗户还亮着灯,格林看守着西维,乔西法和稀客还没睡。
他们从旅馆出来,背对着它们,像两个寂静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走入到夜色中的街道。
钻石不太认路,他们找了个行人,问了黑狐狸酒吧,这地方大概不太出名,对方听得一脸茫然。如此,钻石只好问广场路在哪儿。每到拐角处,钻石都停下来看路标。到了后面,是真夜带着钻石在走。比起钻石,他似乎对猎鹿城更熟悉些。
虽然命名为“广场路”,但广场路其实是条小巷。它的标牌立在一堵黑乎乎的墙边,指向了幽深的巷子间。钻石和真夜刚进去,就踩响了一地的玻璃渣滓。好几个醉鬼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一股酒臭味。
牌标是铁的,早就生了锈,一片斑驳。钻石停了下来,依着头顶的照明灯,慢慢地读完上面的字:广场路21号。他不确定,又看看眼前那扇紧闭的铁门。它足有两米高,紧紧地镶嵌在墙中间,有一扇很小的门窗,只是现在铁了心要关上,不搭理任何人。
“想进去!得要命!”钻石吓了一跳,原来是路边倒地的醉汉尖声尖气地说话。看吓到了他,醉汉大笑起来,连他笑着的声音也是,又尖又利。
“这是黑狐狸酒吧吗?”醉汉的响声倒是一点都没影响到真夜,他问道。
“哈啊……”醉汉头发遮住了面庞,他像是觉得身体痒,一下下地蹭着墙上的泥渍,“你们想进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说?”钻石问。
“我就这么说吧,你有东西来换吗?”醉汉不耐烦地扣头皮。
“……钱?”钻石犹豫地。
醉汉否认地挥了下手,手上的长伤疤十分显眼:“不是,当然不是那种东西,是名气——你有名吗?是名人吗?哪怕是通缉犯也好?”
“啊?”钻石愣了,没听懂。
醉汉见他一脸无知的样子,十分得意:“看,你不知道吧。莫哀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来客的,他从不接无名之辈。他的酒吧有守卫,只有他认可的人可以进去,他请他们免费享受美酒,交换情报。而他认可的人,通常都是有一定名气的异生物。你是巨富也好,杀过谁街上贴满你的通缉令也好,都可以——他就好这口。”
这可就不一定了,他亲自邀请我呢。钻石心想。不过,他顺着他的话开口道:“这样做不是很亏吗?”
“你聋的吗?”醉汉不耐烦地提高声音,“没听见我说交换情报?名气是巨大的财富,只要让这些人聚在他小小的酒馆里,他就可以收集无数有用的信息,充当一个好掮客。在中间牵线、给自己谋利……”
他语气越来越向往,这时候,真夜开口道:“那你呢,在这儿蹲着,是靠漏出来的信息吃点小鱼吗?”
醉汉一下卡住了,尽管他的眼睛藏在头发下,钻石却莫名觉得他在狠狠瞪着真夜。
“行啊,那你们两个无名之辈敲门试试吧。”他嘲笑道。
钻石转过身,对真夜说:“我敲咯?”
真夜向他点点头,钻石伸出手来,用指节叩了几下门。醉汉换了个坐着的姿势,注视着他们的行动。
过了几秒,铁门上的小窗一下开了,两只眼睛在黯淡的灯光底下眨,他的左眼有一道很长的疤痕,颜色很淡。
“谁?”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威胁性。
钻石默默地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脸,直视着那人。那两只眼睛顺着灯光,仔细地看着他,仿佛他是生锈的标牌,又仔细地端详真夜,仿佛他是标牌上的地址。过了一会儿,那恶魔啪地关上窗,没了动静。
身后醉汉咯咯笑起来,笑的太厉害,还呛住了自己。
“哎呀!下次记得变得有名点!”他说。
钻石没有理他,把帽子重新放在脑袋上,又变得无人认识了。
咔吱一声,铁门忽然发出了像哮喘那样的怪声。接着,门缓缓朝里开了,莫哀走了出来,他伸出手臂,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脖子上的鬼魂不得不紧紧地掐住他,才能勉强不掉下去:“我最亲爱的两个朋友,你们真的来了!”
钻石不太喜欢他的热情过度,身体僵硬地接受了他的拥抱。真夜压根没有让莫哀抱的意思,双手抱在胸前,讽刺地微笑着,回望着莫哀。莫哀见状,见好就收,微笑地伸出手去,真夜敷衍性地和他握了一握,揽住钻石,自顾自地进了门去。身后的醉汉已经没笑了,甚至也不再咳嗽,他怀疑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