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全黑了。一踏入这个熟悉的地方,钻石的心不知不觉提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下午走开的好友,生怕见到他们,却又怕见不到他们的踪影。在忐忑里,他按下了二楼的电梯,出来时,见着走廊上没半个人影,钻石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走廊里很安静,他和真夜并肩走着,衣服发出与彼此窸窣的磨蹭声。钻石有些走神,这种声音给了他奇怪的安全感,然而,还没等他把安全感化成空荡荡的不知所措,忽然,一声尖利的声音啪的响起,像是玻璃瓶推到地上,猛的碎了,十分刺耳。有人高声尖叫:“杀人啦!——”
钻石心中一跳,循声过去。
出声处是尤里的房间。门对外敞开,欢迎任何想来的客人。西维抱着床腿,身边撒着一堆玻璃渣和扑克牌,尖叫一声比一声凄厉,见来了人,叫得更起劲了。尤里站在房间最西侧,气喘吁吁,他又拿起一个玻璃杯,高高举过头顶。伊思站在他们中间,试图对尤里说话:“你放下来——”
“我说的没错!”西维大声说,“我听见了!但丁和你吵架了!他走了!”
“你也给我闭嘴!”伊思忍不住说。
尤里将玻璃杯甩出去,它擦过西维身侧,砸在墙上。里面还装着酒,这下洒得到处都是。
“闹够了没有!”伊思沉下脸,她一把抓住尤里,将他往下一拽,尤里试着挣扎,但伊思轻轻地扇了他一巴掌,尤里愣住,一下不动了。西维看着他们,狂笑起来。伊思抓过桌上仅剩的一个玻璃杯,转身朝西维甩去。她根本没看他,但甩得相当精准,正砸在西维脸上。西维抖了一下,马上也不吭声了。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伊思拿过手帕,擦自己的手。钻石不知道他该不该说话,伊思已有所察觉,朝门口看过来。
“是你们。”她冷静地说,像刚才那番闹剧根本不存在。
尤里瞥他们一眼,表情很不好。钻石注意到,他面色惨白,脸上还有冷汗似的汗渍。
“这是,怎么……回事?”钻石犹豫地问。
“……发生了一点小争执。”伊思说,似乎没准备多解释。
真夜挡在钻石前面,目光扫房间一圈:“但丁呢?”
伊思瞪真夜一眼,已经晚了,尤里突然蹲身,西维赶紧朝后退,但尤里只是拿丢在地上的外套。尤里站起身,根本不看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进长廊,将钥匙粗暴地插进一间房门的锁孔,啪嗒,他消失在那扇不是他房间的门后。
“现在可以说了吧。”真夜无动于衷地对伊思说。
伊思没有理他,跟在尤里身后走了。留下西维一个,坐在玻璃渣,酒水,扑克牌中间,和他们面面相觑。
“你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西维突然说。
钻石有些警惕他,并不讲话。
西维没有计较,他看上去挺高兴:“伊思逼着我和他们打牌,规矩是输的人要回答一个问题。我猜她想让我出丑,结果出丑的另有其人。”
“你什么意思?”钻石说。
一般来说,西维很讨厌和他说话,但这次西维并不介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一问就马上说了:“玩砸了呗。他们打牌时氛围还可以,假装正儿八经地聊天,结果谁知道第二局的时候,但丁输了呢,尤里就说他要提问题,问但丁来猎鹿城要做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钻石和真夜的反应:“我当时一听就知道,但丁才不可能回答。但丁表面装的对他耐心,但是很心里瞧不起这个弟弟。和他聊聊天打牌可以,这种关键事务,凭什么要告诉他?尤里看他不讲话,挂不住面子,就讽刺他说,说他和‘老头子’一个样,还叫他滚回玛尔去,去做巴特克家的长子,以后巴特克死了就成了但丁家的主人。”
“我听了都觉得过分,但丁是继承人,但是他尤里是谁啊?他和我们不一样,巴特克不喜欢他,把他驱出家门,他早成了赏金猎人,以后拿不到继承权的,更别说分家产,连他情人也是哥哥未来的妻子。所以但丁果然忍不住了,开口说 ,‘爸爸不喜欢你,不是我的错。’……一下把真心话都讲出来了。尤里一听就失态了,要打但丁,但丁也忍不了他,直接掉头就走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也没回来。”
西维咯咯地笑了起来:“刚才我一提,尤里就急了,我说的是实话。”
钻石听呆住了,真夜却想到什么,提问说:“你知道但丁来猎鹿城做什么?”
西维打了个哈欠,得意地:“只是一些猜测。”
“猜测内容是什么?”
西维忽然意识到他自己讲了多余的话,赶紧闭了嘴。
“你们两也是一样的。”仿佛是为了补偿自己的失言,又也许是感到自己在引诱间跳进了陷阱,他急迫地想把话题拉到他的掌控中,“你们其实也瞧不起对方、憎恨对方。是不是?”
真夜顿了一下,无所谓地:“你不说也可以,反正你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
门外传来动静,伊思走了进来,她面色有些疲惫。
“情况怎么样?”真夜没回头,直接问她说。
“他睡了。”伊思面色有些疲惫。她蹲下身,捡起一张酒打湿的扑克牌。西维转着眼睛,打量着她,一言不发。伊思抬头,和他撞上目光,了然于心地,“看来西维大人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差不多吧。”真夜漫不经心地,“格林去了哪里?”
伊思把那张牌丢进垃圾桶:“你们回来的时候,看到过但丁吗?”
钻石想起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身影,有些犹豫地:“下午的时候,好像街上看到过他。”
“他一个人?”伊思说。
“我不知道。”钻石说,“也有可能看错了。”
伊思垂下眼,语气轻松,却皱着眉头:“我想他顶多明天早上就会回来了。”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钻石不自觉地问。其实这是别人的事,但也许是他也和朋友们吵架了,见着这样的情景,他也感同身受,担忧起来。
伊思看样子不想回答,但因为他的语气,抬头看他一眼。接着,她缓缓地说:“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常常这样吵架。没问题的。”
她听起来怅然若失。说完,她转身清理起房间来,并催着西维也跟她一起捡玻璃渣。西维并不愿意,骂骂咧咧的,但伊思把玻璃渣朝他一扔,他便老实了,带着极大的怨气也动起了手。
但第二天早上,但丁没有回旅馆。中午也没有。
尤里一直待在伊思的房间,不肯出来。钻石也想有样学样,可他没有办法。他们得遵从米兰达的叮嘱,去进行剩下的治疗疗程。但写有那一地址的纸条不在钻石和真夜那里,当时是稀客顺手接了过去,要是想知道,需要去找稀客要。早上一醒来,钻石想到这件事,就十分畏惧。吃了早饭后,他就蹲在房间里,一个劲儿的想办法。他自己不敢去,但如果真夜去,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到了中午过后,眼看时间不能再拖,他决定鼓起勇气,去敲稀客的门。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没见过自己的朋友们了。
他走到门边,心里默念要和稀客说的话。忽然门响了。钻石打开,乔西法站在面前。似乎没想到来人这么快,乔西**了一下。钻石更加,发现是自己的朋友,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乔西法眼尖,注意到了,立刻骂道:“白痴,躲什么躲!”
他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钻石没想到,不自在地将手背在后面,偷偷地瞥乔西法。乔西法看他这样,伸手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下。钻石没躲,眨着眼,等乔西法敲完了,试探地朝乔西法笑。乔西法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拿着。”
“什么?”钻石碰到,发现那东西很轻,也很糙。
“上面写了你和真夜去治疗的地址。”乔西法说,“稀客给我的,叫我交给你。”
说到稀客,钻石目光闪烁:“他……你们好吗?”
乔西法知道他的意思,轻描淡写地:“行了,昨天的事过去了。”
钻石还来不及微笑,乔西法就说:“稀客的话,……给他一点时间。”
钻石久久无言,他感觉到乔西法盯着他,为了躲避他的目光,钻石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纸条,他摊开来,上面写着字,他读了两遍,都没读懂,“复活街23号”这个地名像过于高深的术语,乔西法对他说“用不着看,你们已经去过了”,他也根本没听清,只胡乱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我背叛了他。”钻石小声说,感觉嘴巴很干。
他抬起头,乔西法诧异的表情:“你说什么呢?”
钻石说不好,于是他只是摇了摇头。
“行了,赶紧去看病,别胡思乱想。”乔西法脸色柔和了一些,拍拍他的肩膀。
钻石转身把门关上了,真夜已经在等了,正穿上黑外套,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钻石朝真夜挥了挥纸条,意思是我们出发吧。
“还没和那个稀客和好?”
钻石已经习惯了在大街上看到他自己的通缉令,只要他低着头,把脸藏在帽子下,就没人在意,而前路又那么长,拐过几条路,他开始觉得无聊了,便偷偷摸摸地看真夜。有话含在他自己的喉咙里,一直没吞下去。真夜一问,反倒让他打起了精神。
“没有。”钻石实话实说。
“你背叛了他?”真夜说。看样子他在门后都听到了。问的还是那么不客气,钻石倒也不介意。
“算是吧。”钻石说。
他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未成年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魔力,我们是邻居,他就住在我旁边的房子里,我们一起长大,玩在一起,别的恶魔欺负我,他总是会站出来帮我,告诉我等长大了就会好的。但现在我莫名其妙有了魔力,他还是没有。”
但是好像不止于此,稀客并不是会只为这种事伤心的恶魔。
真夜顿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主要是和乔西法玩。”
“稀客出远门的时候我才认识的乔西法。”钻石告诉他。
“出远门?”
“……大概是他四十多岁时,他说他不想待在金池了,这太小了,也太陈旧了,要外出闯一闯,看看世界,也找些解决方法。”
真夜突然笑了:“要解决些什么?”
他语气讽刺,并不友好,钻石并不畏惧:“多米加尼的事。”
真夜不出声了,不知是否出于愧疚,还是单纯不知道说些什么。对面走来一个步伐匆匆的恶魔,他根本不看路,眼看要和钻石撞上了。钻石让开,他和真夜的距离拉开了。那家伙走远了。真夜重新走到钻石身边。
“事不是我办的。”他承认,“据说是他从孚威手里逃出来,孚威狂怒,追上去杀了他,就在金池旁边的田野。因为闹得太大,当时孚威的口碑不怎么好,在我们之中抬不起头来。我也没少找机会奚落他。”
钻石哆嗦了一下,想起孚威上次苍白、兴奋的样子,他觉得有可能发生。
为了摆脱那种恐惧感,钻石加快了步伐。走得有些快,和几个行人擦肩而过:“反正,稀客出去了十几年,回来时神神秘秘的,好像交了很多朋友,还在在二层开了家餐厅。他做饭是很好吃,但我觉得那只是他的一个幌子。”
真夜说:“你没问吗?”
“问了,他没说。”钻石喃喃地,“而且我得相信他。”
真夜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去,没有讲话。
“金池只有我们两个是没有魔力的恶魔,所以小时候,我们都是以对方为基准。不相信他,就是不信我自己。”钻石想着,喃喃地说,“所以我觉得,我不相信自己,他也怀疑自己。这是他这次伤心的原因。”
“我没相信过谁。我连自己也不相信。”真夜停下步伐,和钻石面对面,有种坦然的挑衅感。
原来他们到了。舞女雕像在不远处,静静地昂头对着天空。钻石哼了一声,并不反感地:“是啊,你嘛,你是真夜嘛。”
钻石上前敲了复活街23号的门,门很快开了,那位胖阿婆堵在门口,钻石还记得上次的事,生怕她再撞他,把他们扫地出门。向她说明来意时,他一个劲地朝真夜身后缩,可她这次很宽容地让出位子,请他们进去,带他们进了医疗室。
钻石一眼看见萨旦那件深红色的天鹅绒服。他正站在房间左侧的柜前,拿着一个瓶子,晃荡里面的液体,时不时将它们放在旁边的点火器上烤一下。钻石正想和他说明来意,萨旦听到动静,对他们说:“坐下吧,我正在给你们调药,差不多快好了。”
瓶子里装着的液体是蓝色的,看上去很像之前米兰达叫钻石和真夜喝的,只是没有冒泡。
钻石瞥着瓶子,意外地说:“……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已经听米兰达说了。”萨旦专心致志地盯着瓶子,“昨晚她写信给我。”
这说法让钻石犹豫了一下:“你认识她?”
液体开始冒泡,萨旦拿一个玻璃瓶,干脆地盖在点火器上,火立刻灭了。他等蓝色液体平静了一些,慢慢地倒进一支试剂管,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她是我的姑妈,当然。”
萨旦好像知道钻石想说什么,将剩下的蓝色液体倒进另一只试剂管,朝他和真夜耸耸肩膀:“你们没有深究,而且,我又没有必要让你们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你们的事那么麻烦,难道觉得我会帮你们举荐吗?——是不是,龙舌兰?”
他朝真夜说的,仿佛觉得真夜更明事理。钻石嘴巴张开又闭上,不得不承认,萨旦说的很有道理。从一开始起萨旦就不太想治他们,更别说把他们推荐给认识的恶魔了。他当时肯接活儿,已经是他的仁慈。钻石想通这点,于是,他不再说什么了,乖乖地坐了下来。
“米兰达给我说了,你们的问题并不大,接下来几天都是化毒。”萨旦告诉他们,“明天同一时间再来——记住,别对外说是我治疗你们。”
钻石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这么胆小啊?”
萨旦用毛巾擦手背,擦完又擦手心。他的脸色更暗淡了,深红色的天鹅绒西装在房间里闪动着,像光滑的血。
“当然,一直如此。”他平静地回答说,“我们、猎鹿城,就是这么过来的。”
钻石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支吾了两声,想要道歉,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发出奇怪的呢喃。真夜没打算解围,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好了,药好了。”萨旦却丝毫不因自己的话而困扰,把瓶子递了过来。
钻石如释重负,赶紧接了过来,喝得太干脆,像是饥渴的人找到了水。喝完,他等了一阵,感觉到轻微的饱腹感,好像有东西在肚子里,沉甸甸的。不久,呕吐感上来了,萨旦递给他一个罐子,一杯水:“吐在这里吧。”
钻石抱着罐子,张开嘴巴,一块湿漉漉的灰色小泥巴团跳跃而出。又拿过水,漱口将水吐了。
真夜比他状况好些,吐出的灰色物像硬币那么大。他很厌恶地看着它,一面用水漱了嘴巴。
萨旦低下头来,仔细观察他们的呕吐物,里面的东西黏黏糊糊的,朝他发出嘶嘶的叫声。他将手探进去,一下戳穿了柔软的灰色泥巴团。尽管那是自己的东西,钻石还是露出嫌弃的表情。
萨旦嗅了嗅,把它们捻开,沉思道:“没什么大问题。你们明天接着过来。”
钻石想的却是另一件事:“猎鹿城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萨旦朝他挑起眉毛。
“你刚才,那个样子。”钻石小心地。
“以前,我们有一桩多米加尼的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但是,我们那面好像没有听到猎鹿城发生过什么事,是类似的吗?”钻石解释道。
“你知道猎鹿城是怎么兴起的吗?”萨旦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打断了他。
这钻石可真不知道,他摇摇头。他不爱读书,更不爱看历史。就连《恶魔史录》,他都没翻过几页。一次马蒂想给他讲,他听得直接睡了过去,还是百合给他盖的被子。
“你之后可以读一读。”萨旦并不打算亲自给他解释,把毛巾放在一旁,拉了房门旁边的绳索,铃铛作响,“阿婆,送客!”
阿婆带他们离开,态度很温和,开门时还朝他们点了点头。门外,天已经黑透了。街上恶魔比早上少,他们行色匆匆,看样子急着回家。有不少恶魔肩上都搭着幽灵,有些满脸皱纹,神色凶恶,攀着恶魔的肩膀,像个恶灵,有些面带微笑,欣慰地欣赏城市景色。进入夜晚,他们半透明的身体微微发光,如蓝色小夜灯,钻石和真夜走在他们中间,因夜色遮盖,黯淡无光,丝毫不引人注目,钻石只感到松了口气。
金鹿旅馆于黑夜中温情地发亮,等待他们的归来,门口格林站得笔直,样子十分矜持和优雅。见钻石和真夜走来,他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他直起身来,面色严肃地眨着他的独眼。
“真夜大人、钻石大人,请问你们见到但丁先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