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广场路21号外表来看,钻石没对黑狐狸酒吧的陈设抱太大期望。铁门在他们身后甩上,声音跟监狱门关上时一样沉重。他们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因为太多人进出,地毯变得泥泞不堪。离灯光越近,音乐就越清楚,是个女声,她唱着一首在恶魔间很流行的歌谣。
“是否在咒语间有可替换的答案,
无言中激起迁徙时的魂灵的哭泣
……”
钻石看清了她的面庞,也看清了她所处的地方。西北方向,她坐在舞台中央,轻柔歌唱。比舞台矮两三节台阶的地方长满了许多圆桌和弧形的沙发,都坐满了恶魔。服务生从中间穿过,训练有素地送酒。而再比沙发区低两节台阶的地方,也就是钻石和真夜前面,猩红色的圆桌以吧台为轴心均匀地分布开,坐着的恶魔和舞台下的一样多。
这儿与牢狱相去甚远,甚至是相反,像一个豪华的沙龙。
莫哀带着他们穿过圆桌,不少恶魔朝他们看,多数看的是莫哀,小部分探究地看着钻石和真夜,莫哀和他们打招呼,等走到吧台前,又朝调酒师说:“来两杯龙舌兰!”
真夜没说什么,钻石说:“我喝蜂蜜酒就好。”
“久仰二位大名,龙舌兰酒是我们黑狐狸的招牌。”莫哀完全不打算因为他的要求而更改,笑眯眯地,“你们不如试一试?”
他颈边的蓝色幽灵也拼命地朝钻石点头,十分推荐的样子。钻石为难地挠挠头,和幽灵对视了一阵:“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他啊?”莫哀说,“是小一!那就龙舌兰酒了?”
他见缝插针,钻石只好说:“好吧。”
龙舌兰很快上来了,用方玻璃杯装着,两杯边各镶了一片柠檬。钻石敷衍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又咸又苦,不过莫哀目光来回在他和真夜间切换,钻石只好憋住一口气,点了点头。真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龙舌兰,莫哀鼓掌道:“好!——好!”
真夜向他展示空了的酒杯底,干脆地放到吧台上:“你认识但丁吗?”
钻石和莫哀都愣了一下。接着,钻石也把玻璃杯放一边去了。莫哀对着真夜笑了:“这就是你们来我这里的原因吗?”
真夜和钻石对视,回答说:“你觉得呢?”
莫哀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他仍然微笑着,使人觉得他非常热情好客,也很满意,甚至满意过头了,像赌场老板看见新入局的赌客:“好,很好。”
钻石还不知道好在哪儿,莫哀的“好”已经结束了,他招了招手,酒保立刻过来,收走了两个杯子,又从架子上一摸,放了包香烟在他们面前。
钻石和真夜没有摸的意思,莫哀就把那两包烟搁得远了些:“是这样的,朋友们,我还没有和你们讲解过黑狐狸酒吧是怎么回事。我相信钻石肯定一头雾水。其实很简单,就像我上次和你说的,‘我会问你问题,我也会回答你的问题’。”
“所以你现在要问我吗?”钻石茫然地说。
莫哀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不,不……有些客人,他们可能对自己一无所知,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的知晓,通常是在未来。你就属于那类客人。你要相信,对这类客人,我们要照顾得多,就像耕一块春天的田,耐心一些。”
他说得很绕,钻石还是听的稀里糊涂。而他已转向真夜:“而你,我的客人,你属于过去。直到今天仍有余威。”
始祖天使抛弃真夜的流言已传到这里了?钻石有些疑惑。
没等钻石问,莫哀就说:“好了,朋友们,你们去玩吧。”
“不,我们是为了问题而来的。”钻石马上说。
莫哀却笑了笑:“等你们坐一会儿后,再来找我,我会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他不容置疑。于是,他们只好坐在了红色圆桌上。钻石把手放在桌上,发现十分柔软,原来桌子上铺了一层天鹅绒,底下垫着薄薄的棉絮。
新的龙舌兰酒又送来了。钻石透过装满酒的玻璃杯,看已经离开的服务生,又看不远处的舞台,女歌手换了首歌在唱:
“低头抱起亡灵的身体
抬头施展时间的力量……”
钻石移动着玻璃杯,目光停在台下的第一排,那个女歌手面前的那一张圆桌。
“他是个很有名的走私犯,叫做迪德。”真夜说。
钻石吓了一跳,朝他看去,又跟着真夜望向那个他才瞧过的方向:“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钻石本来是被那恶魔繁复的发型吸引的,但多看了两眼,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那个做了复杂发型的脑袋顶着极大的羊角,是个瘦高个。他长时间盯着台上的女歌手,目光贪婪,好像想将她吃得敲骨吸髓,却又完全没有**的意味。
“他是个同性恋。”真夜又直白地说。
钻石差点又: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很久以前,我和他打过交道。”真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龙舌兰酒,“他不仅想要和我做高利贷生意,还提出了个建议,就是我们可以建立亲密关系,再通过亲密关系建立金钱关系。”
“那你如何回复的?”这等好玩的轶事,钻石忍不住把脸凑过去,离真夜近了一点。有恶魔从他们身旁走过,却插不进他们两位间。
真夜懒洋洋地:“我告诉他,不必这么麻烦,我早晚会夺走他所有的金钱和人脉。至于亲密关系,我可以帮他找几个他喜欢的男妓。到我身上,只有银子弹能吃。”
钻石笑了,真夜盯着他,钻石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后他垂眼看自己的鼻尖,突然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的嘴唇。一下他有些紧张,不自觉伸舌舔了一下。真夜表现得很安静,这下他完全不遮掩了,直勾勾地看着钻石的嘴唇。而钻石忽然动不了了,他喉咙很渴,而原来真夜的唇色那么淡,他们之间只接过一次吻。
“哈——”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喊,钻石身体一弹,酒洒到他手背,又滚到桌面,桌布浸湿了,颜色从深红变成了暗红。
罪魁祸首们,三位高大的恶魔正站在沙发区和吧台区的中间,热情地拥抱,拍彼此的背拍得太像,都有点虚伪了。
“你还认识谁?”钻石向他们翻了个白眼,又问真夜说。
那三位恶魔落座到吧台区的一张红桌子前,他们太高大了,挤在一起,让他们那桌看起来拥挤不堪。他们附近的恶魔都是两个或单个的坐在一起,虽是喝酒,神色却不放松,时不时巡视周围,像巡哨的老鹿。
“不多了。”真夜看了一圈,说,“我有几十年没来过猎鹿城了。”
“从你天使变成大天使开始?”钻石问他。因为周遭的情况,钻石在想,照莫哀说的放松喝酒是否是个好选择,毕竟他吃过好几次天使的苦头,对这种氛围难免抱有警惕之心。
真夜没有讲话,喝酒。钻石当他默认了,抿一口酒,学着那些恶魔,左右张望,抓捕那些落在自己桌上的目光。
角落里有个红头发的龅牙,目光和钻石撞在一起。钻石没多想,移开了目光。但再回来时,他们的目光又叠在一起。红发龅牙垂下眼去,将自己埋在点的酒间。钻石挠了挠脸,疑惑地哼了一声,慢慢低垂身子,趴在桌上。
红发龅牙突然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朝他们这里走来。钻石下意识身体紧绷。但龅牙根本没看他,和他擦肩而过,走向沙发区。他走得很快、很急,一下就到了舞台前,在迪德身边停下来。
那位迪德身旁站有好几个身材健壮的恶魔,看样子像是护卫,他们警醒地四处张望,避免不合时宜的家伙靠过来,一位见着红发龅牙,挥挥手叫他走开,但龅牙向迪德说了句话,迪德就朝护卫比了个手势。红发龅牙靠迪德更近了,在那个显眼的脑袋边说了好几句话。
说完,他直起身来,又面无表情地走回来,和钻石擦肩而过,回到位置上。这一次他完全不抬头了,只喝着自己的酒。
这是什么意思呢?钻石在心里嘀咕。他琢磨了一阵,没琢磨明白。他又左右看看,发现附近好几桌恶魔,都盯着他们这桌瞧。而且钻石向他们看时,他们完全不怕,根本不移视线。
钻石为之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伸手,往下拽他自己的帽子。它立刻温柔地滑下来,压住他的眉毛和眼睛。
“龙舌兰!”突然,洪亮的声音刺破了房间的那些地狱。是那三个高大恶魔中的一位说了话。
“龙舌兰!”另一位恶魔应和了他,大声重复着酒名,酒保听到,本来潇洒地往酒里挤柠檬,闻言十分茫然地停下来,犹豫地转头看那些还未开的酒瓶。
但他们不是要喝酒。酒保想错了,钻石发现他也想错了。
“龙舌兰!”有人说。
是那个迪德。他从红色圆桌的森林里站起来,朝这儿走。所有恶魔齐刷刷地朝沙发区看去,迪德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身边,因此他的目标物十分清楚。
“龙舌兰!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真想不到你会回来,在这儿出现!”
他在钻石和真夜的桌前停下来,上下打量着真夜。
真夜笑了笑,很淡然地:“我倒也没想到你现在还会继续做这个,迪德。”
并不是来找钻石的。钻石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紧张起来。他还以为“龙舌兰”这名字是真夜临时瞎编的呢。这下左看看,右看看。
迪德脸颊两侧有烫伤痕迹,像霉菌一般蔓延,有些怪异,只是远了看不见,近了才发现其存在,他顶着这张脸,挺轻蔑地说:“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敢回来。我可在这里。”
真夜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敢呢?”
他说的好像一点也不知情,迪德一下不笑了,板起脸来:“我可没忘记当初你靠抢我的地盘起来。”
真夜无动于衷地玩着酒杯:“如果你当初只乖乖朝着你的男妓示爱,我们会相安无事。”
迪德涨红了脸,但他马上就缓过来,望向钻石,哼一声说:“……这个带着帽子都看不见脸的东西是你的雏儿吗?”
真夜跟着他看了钻石一眼,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愈发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
迪德抬起头来,看了周围一圈,又特意看了角落,眼睛转了转,忽然咧开嘴笑了:“有,有。”
他拍了一下手,像是指令,好几张桌子旁的恶魔刷地一下站起来。那三位高大的恶魔。红发龅牙。离真夜和钻石两桌的两位恶魔。沙发区的三四位守卫也朝这儿走。其他恶魔坐在位子上,鸦雀无声地瞪着他们。
钻石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迪德盯着钻石,嗤笑一声。真夜站了起来,按住钻石的肩膀,叫他坐下。钻石差点发出抗议,但真夜朝他摇了摇头。钻石一下明白了:他们还在猎鹿城,真夜也不想惹事。
“不过这几十年来,你看上去倒是更漂亮了。”迪德有了朋友撑腰,说话肆意了许多。
“这么注意?你发现占地盘不仅要靠你的脑子,还得靠你的屁股?”真夜粗鲁地说。
迪德立刻说:“你当时就是这么做的吗?靠卖屁股抢我的港口?”
真夜轻蔑地笑了:“你可以试试,恐怕我没那个心情。我是不介意再劫一次港,在你脸边浇油点火。”
迪德瞪着他,一下不讲话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钻石警惕地看着迪德。
迪德点着头,伸出手来,大声念了一句咒语,一阵烈火从他手心飞出来。周围发出惊叫。但没等它飞出去,就忽然灭了。迪德抬头,正见到真夜嘴唇停声了。
真夜魔力开始恢复了?钻石突然意识到。而迪德和他预料到同一问题。他立刻收手,退后一步,他的那些朋友像换班的士兵,马上冲到他身前,淹没他的身影。他们个个牛高马大,不怀好意。
“有本事用拳头,别用魔法。”红发龅牙对真夜说,声音含糊不清。
真夜侧身看了他一眼,红发龅牙点了点头。真夜伸出手来,手心一闪,一簇火焰喷了出来,刺过红发龅牙的手指。红发龅牙尖利地叫了一声。真夜只无动于衷地望着他瞧。而他的冷淡激起了其他几个恶魔的愤怒。他们冲过来,力气太大,桌子跟着位移,碰地撞到钻石的骨头,钻石嘶一声,他们毫无察觉,只顾着朝真夜伸出拳头。
一声巨响,一个过肩摔,其中一位倒在地上。一个中了火魔法尖叫不已,另一位恶魔发出和红包龅牙一样的呻吟。
倒地的恶魔大概摔得实在是太痛了,钻石盯着他看,但他只温顺地眨眼,眼神迷蒙之极,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钻石将手放松地搁在桌上,忽然,他全身紧绷,鸡皮疙瘩骤起,他猛的回头,只见一把银刀向他刺来,他往右一躲,刀划过他的帽子边缘,迪德的眼睛在刀背上发亮,就像他发黄的牙齿。他朝钻石森然微笑:“乖宝贝,露出你的脸来,让我看看他喜欢的是哪个类型?”
钻石觉得恶心,他下意识歪头,忍住了想吐的**,却没忍住拳头。他一记重击,拍在迪德脸上,那感觉脆生生的,像踢一块骨头。迪德握着刀,向上一挥,一下掀开钻石了帽子。
迪德朝后踉跄几步,钻石的帽子也掉在地上。迪德不甘心地瞪着钻石,钻石决定不再让他有可乘之机,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伸出手对着他的胸口,感觉一阵热流涌向自己的手心:“倒,睡。”
迪德神色就像一只遭到牧羊犬驱赶的羊羔,他神色惊恐,使劲地盯着钻石的脸,伸出手指向他。但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身体一歪,倒在地上,已经睡着了。
钻石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看真夜的战况。那几个挑衅真夜的恶魔还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瞧着钻石,疑似是真夜把他们打傻了,又群龙无首。钻石莫名其妙地望他们一眼,蹲下身来,捡起自己的帽子,他们马上朝后缩了几步。
钻石忽然发现,周围好安静,安静得要命。
不只是那几位,其他红圆桌上坐着的恶魔,都在朝他这儿看。钻石一时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头,又摸摸头顶,那儿本该长着两根可爱的犄角。他拍拍帽子上的灰,压低声音对真夜说:“这是怎么了?”
真夜打了一架,风采仍丝毫未减,还是平常那个样。大概对康复了的大天使来说,这些敌人都太弱了。他叹了口气:“问问你自己啊,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