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么办法应对呢?
等待。
这是钻石进门前和米兰达交谈的最后两句话。他没弄懂米兰达的意思,“等待”是个模棱两可的词。他推门时,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直到一股火味儿窜过来,飞到他的鼻子底下。
真夜垂着眼,将罐子底下未烧尽的火熄了,端起一个方盘,把刚才米兰达用过的杯子和瓶罐全放在上面,进了盥洗室。钻石忽然想起米兰达的叮嘱,赶紧也过去。他瞥到沙发桌上还有个杯子,正要伸手去拿,坐在沙发上的稀客直接递给他。
“谢了。”钻石说。
稀客语气轻松地:“你暂时没事了。”
钻石认同道:“是啊,仇咒消除了。”
稀客转头看了一眼盥洗室,天使没从那儿出来,稀客才回过头,继续说:“你和他血咒连接,他不能杀你,也没法回天使那去。”
钻石这才明白稀客和他说的是两个话题。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下他还是懵的,这等咒语,在自己和真夜身上,听起来一点都不现实:“算是吧。”
他抬头看盥洗室,看不见真夜,只能听到水声,真夜大概一个接一个的洗瓶罐。
稀客朝钻石挥手,示意他低头。钻石伏身,耳朵和稀客的嘴唇处于同一条平行线。稀客压低声音,平静地:“是你下的吗?”
钻石猛地看他:“什么?”
稀客看他茫然的样子,叹了口气:“确实,你恐怕连仇咒和血咒怎么念都不知道。”
可如果不是钻石,那有可能是真夜吗?但真夜比钻石更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因为和金池底层的恶魔绑在一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钻石和稀客都很清楚这点。他们沉默地望着盥洗室,一言不发。
稀客沉吟了一阵,说:“是否有可能,始祖天使,那个阿达,同时下了‘血咒’和‘仇咒’。”
如果是有幕后黑手,那家伙一定很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而说到强,没有谁会比天使中的天使,始祖天使更强。
“但米兰达说下仇咒的异生物已经死了。”
“那血咒呢?”
钻石抿住嘴唇,对这种说法很犹豫。听上去是很有道理:“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
“因为你是降世恶魔。”
钻石一下笑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是降世恶魔。”稀客打断了他,认真地重复一遍。
钻石没笑了,表情变得困惑起来。面对稀客这席话,他不知作何反应。
稀客看他这样,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在钻石手上,站起身来。不知怎的,他显得有点难过。他整理衣服,低声说:“我有点事,先走了。”说完,他上前推开门,走了。
钻石站在原地,捏着杯子,好一阵都不知所措,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稀客随时都会回来,解释他那心烦意乱的语调。然而,脚步声只是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钻石回过身来,却见坐在沙发上乔西法也盯着他瞧,表情显得有些烦躁。从米兰达解释完血咒开始,他就一句话也不说。
你又是怎么了?钻石想说。乔西法没等他问,自己开了口:“你怎么能摊上这么多事?”
充满火气的语调,很熟悉。钻石手抠着杯子内壁,玻璃杯太光滑了,他手险些滑下去。
“我不知道。”他尽量以开玩笑的语气,不确定听上去是开朗,还是茫然。
乔西法情绪没有好转:“要知道你是这么个麻烦,我当初不该捡你的。”
他说完,一下也起身了,撞过钻石的肩,摔门而去。
治疗室一下安静了。钻石站在原地,和杯子呆在一起。几分钟间,他的两个朋友都离他而去。过了好一阵,他忽然意识到水声早就停了,抬起头来。真夜端着盘子,靠着盥洗室的门,打量着他。
钻石尴尬起来,他把杯子拿过去:“给你。”
“洗完了,你自己洗。”真夜和他擦肩而过,把东西放回原地。
好吧。钻石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让水冲进杯子,再溢出,包裹他的手,咬住他又滑走。
洗好杯子,他走出来。真夜还站在柜子前,擦干净最后一个瓶子。他没看钻石,却把毛巾递过来,钻石嘟囔道:“谢谢。”
钻石用毛巾裹住杯子,仔细地擦。这是他之前在野驴饭馆学到的技巧。稀客告诉他,这样擦能更干净。而想到稀客,钻石心情沉下去,他决定换个想法。于是,他看真夜一眼,说道:“你怎么想?”
“什么?”真夜将一个瓶子放在最高一层,听上去漫不经心。
“……血咒。”钻石又说,不知为何放低了声音,“我们之间的。”
钻石抓着毛巾,无意识地拧,他等待真夜回答,但真夜顿了一会儿:“为什么要我说,你呢?”
“我?”钻石撇嘴,把毛巾放下了,“就那样。”
真夜拿过钻石手里的杯子,把它放到第二格去。钻石目光跟着他的动作走,听见说:“那我也就那样。”
钻石觉得喉咙艰涩,好一阵,他听到自己灰溜溜地说:“好吧。”
他将毛巾放下,像餐厅老板驱逐出来的狗,转身夹着尾巴要跑。但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如此只是虚张声势,其实一击就破。
真夜在他身后叫住他:“乔西法说‘捡你’的事,说的是什么?”
他听见了。钻石没想到,回过头去。真夜双臂张开,撑在柜桌上,漫不经心地等待钻石的回答。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没成年时,和恶魔打架输了,半死不活倒在路口,乔西法正好来路边倒垃圾,我求他救我。”钻石老老实实地说,“他把我带回家,治好了我,我们也成了朋友。”
真夜一直看着他。等他说完了,真夜也没有讲话,他们之间忽然沉默了。
“真夜?”钻石叫他。
真夜移开眼睛:“挺好。”
钻石想了想:“算是吧,我没死——”
真夜同时说:“你该和他立血咒的,不是我。”
钻石顿住了,诧异地瞪着他。
大天使还是那副样子,像钻石假扮考生那阵,钻石和他说,你是不是打过仗,他那冷淡的表情;也像巴特克在酒店聊到狐皮毯子,真夜回答说送您一条新的。他十分镇定,引起了所有人的怀疑,那就是他是否口蜜腹剑,冷酷无情。
钻石心中忽然冲出一簇火苗,仿佛大天使得罪了他却不自知,然而立刻,那情绪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下去,转而是一种无气可生的强烈孤独感。朋友们都离开了,而真夜呢,真夜并不属于他,即使他们有血咒,似乎生死相连。站在这里的好像有两个家伙,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恶魔。
他低下头,一时之间,竟觉得十分疲惫和委屈。他没有讲话,默不作声地转头走了,他仍不知道他去哪里,但他暂且走进盥洗室,将它当成避难所。门在他身后合拢,隔开他和真夜。
他对着镜子,怒火冲冲,一言不发。镜子里的那个青年也丧气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孤独。他只看了他一眼,便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双膝,将头埋进去。世界成了黑色,如此温暖而单薄。他深呼吸一口气,咬住牙。仇咒、血咒、降世恶魔、阿达、大天使、通缉令……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起,在他遇到这么多麻烦事后,强烈的痛苦在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跳出来,与他同在。
他任由它独自燃烧,默默地承受着。
一阵微风拂过脚边。钻石想那是错觉,他没有理会。可靴子印在地上的声音是那么清楚,于是他抹了一把脸,确定上面没有眼泪后,才愤恨地抬起头,宣泄似地瞪着来人。而在这小小的房间,由于黑暗,真夜的脸色并不清楚。
真夜他先是看看钻石,又看了看钻石脚边。接着,他面对钻石,蹲下身来。
钻石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愿意知道。他只想踹他,踢他,打他,他已经坚定了意志,决定如此。可真夜伏下身体,而他望见真夜金色的发旋,一时之间,他却又忘了。
钻石的鞋带散开,耷拉在脚边。沾了尘土,有点脏了,真夜拧住鞋带,绕圈、打结,叫它们牢牢地靠住钻石的脚背。鞋带的泥尘粘在真夜手上。
钻石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真夜却抬起头来,和他对视。盥洗室显得太小了,只有他们两人,距离那么近,几乎算是挤在一起。真夜看了他片刻,站起身来,又朝钻石伸出手。钻石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握住那只手。它很温暖,力气也很大,一下把钻石拉起来。
钻石站稳了,真夜仍没收回他的手。钻石望着他,或许是冲动所致,等到他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抓住了真夜的衣服,而他来不及反应,真夜抱住了他。
他将头埋进真夜的脖子,好像要把方才的孤独全部挤出来,丢进水池,把它们和灰色呕吐物一起冲走。很快,真夜伸出了手,搂住了他自己的肩膀。而他的头发捻到耳后,有柔软的嘴唇贴了过来,先抵达他的耳骨,又是他的耳垂。
钻石从不知道拥抱还能这样,他这辈子从没这么抱过别人,更不知道拥抱也能如此煽情。过了片刻,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哭了,眼泪打湿了真夜的衣服。而真夜抱住他,手插进他的头发,嘴唇贴着他的脸,很轻地理着钻石的头发,像钻石是他很宠爱的家伙。好一会儿,他叹息一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随便它存在多久吧。”
在沉默中,钻石屏住了眼泪,他闭着眼,于黑暗中感受温暖,不过那温暖现在没那么绝望了,仿佛有一根紧绳索从真夜那里出来,系住了他,让他不知道他不是只有一人。
“我不想回旅馆。”钻石沉默了一阵,说。他怕看见稀客,也怕看见乔西法。早上还要好的两个朋友,下午忽然全背对了他。
真夜对钻石,对这个与自己结盟血咒的伙伴说:“你想去哪里?”
到了下午,太阳向西沉去,广场上逗留的恶魔减少了许多。走出白房子,从林荫道望去,乌鸦左探右望,始终没有吃食,厌倦地飞走了。钻石和真夜牵着手,彼此一言不发,像两个犯了重罪的囚徒,街道就是他们的囚场,慢慢地走。
许多恶魔经过他们身边,神色匆匆,对他们毫不在意。什么样的家伙都有,穿制服的,戴帽子的,穿工服的,脖子上挂着蓝色鬼魂的。就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偶尔,钻石会听见一些恶魔以疼爱的语气对他们的蓝色鬼魂低语,鬼魂咯咯微笑。太阳光刺中鬼魂,那尖锐的光线从鬼魂身体里穿过去,表示他们早就不在人间。那些肩上没挂着鬼魂的恶魔们,则对这种金池不会见到的异象视若无睹,这在他们这儿已是常态。
“鬼魂,是我们的伴侣。”广场过去,有一条小巷,许多恶魔堆积在那里,他们摆摊,坐而论道,地毯旁挂着标牌,全是“算命”、“占星术”一类。一位女性中年样貌,身穿一件简陋的粗布麻衣,对她面前坐着的恶魔说,“猎鹿城与鬼魂同在。我们复活我们的亲友,从地狱带回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挂在我们脖子上,与我们同行。我坚信,这么做的恶魔是有勇气的,他们敢与死神违抗……”
渐渐走远了,她如烟雾一样飘渺的声音消失不见。
“你觉得,我们身上的咒语,会是谁做的?”钻石问真夜。
“我不知道。”这话带着试探,可真夜说得很坦诚,钻石一下就听出来,他和他一样不知情。
钻石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会是阿达吗?”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他想不出别的答案。
真夜回答钻石的,是一个反问句:“他是否有必要这么做的理由?”
这下钻石更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钻石转移了话题:“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你在猎鹿城的故事。”
“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这儿有故事?”真夜瞥他一眼。
“我不是傻子。”钻石捏他的手指,“米兰达和你讲了那么多。”
“你没在我的回忆里看到过吗?”
“你的回忆,……”钻石犹豫道,“好像只有一部分。我……”
钻石忽然不说话了,前方迎面走来一列宪兵队,尽管氛围很松散,钻石还是赶紧低下头,拉下帽子。真夜面不改色,拉着他穿过人潮。等宪兵队走远了,钻石松了一口气:“我们还是换一条道吧。”
“这儿。”于是,真夜就像一条河上的绳索,将钻石轻轻地往岸边拉,“你想听我猎鹿城的事?”
他们右拐,进入一条更狭窄的道路,只能容行人通过,见不到一辆骏兽车。
“对。”钻石说。
“那你拿什么来交换?”真夜说。
钻石沉吟了一阵。真夜问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真夜想要的。
“我给你讲我童年的一个故事怎么样?”
“说说看。”真夜鼓励他。
钻石想了想,说:“我爸爸妈妈不在,我是我的叔叔雅克抚养长大的。小时候,我的什么都归他管。他有点不靠谱,很喜欢喝酒,也喜欢和我玩捉迷藏。有一次他醉酒后非要和我玩。他数了十后,倒在地上昏昏大睡。醒过来后我不见了。他说当时以为我掉进岩浆河去了,想着给我稍个纸船算了。结果晚上,他听到房顶有哭声,起来一瞧,我自己爬到屋顶上,乌鸦都把我当树干,围着我坐成一片,嘎嘎地叫着。他笑的不行,问我怎么上去的,但我只顾着哭。”
“你怎么上去的?”真夜问。
“谁知道。”钻石说,“我那时候太小了,后来稀客跟我讲,是雅克把我抱上去,自己又爬下来的。爬下来时雅克就睡着了,喝了太多,他记不住事,醉鬼都这样。”
真夜笑了,钻石看到他笑,觉得挺高兴,又趁机说:“那你呢?那你也要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在猎鹿城的?”
真夜没拒绝,钻石说:“对。”
真夜笑了笑:“你想听什么?我的钱哪儿来的?”
钻石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是,你第一次来猎鹿城是什么时候?”
“百余年前了。当时这儿规模还很小,只是个码头城。不过人流足够多,鱼龙混杂。我那时候和船里人打扑克,一夜没睡,下船时脑子是晕的,揣着赢来的钱,什么印象都没留下。就记得脚下是泥土,一踩整个靴子就起泥,码头上的水手没肯让别人过的,都是撞着肩膀一路过去。有水手骂我,我就用冬吉亚口音骂回去。”
钻石听得入神:“没有人敢蔑视你?”
“我们相互蔑视。”真夜说,“那时候都是这样。”
钻石心驰神往,好像他也想找谁蔑视看看。然而,他忽然想到一点,猎鹿城是直到多瑙战争后才规模扩大的。一瞬间,他不自在地住了嘴,不再问真夜问题,而是看向墙面。
这一看不得了,他稍微愣了一下。只见一张熟悉的脸,在发黑的墙面和他脸对着脸。
他自己的通缉令,大概贴得不牢,又经历了好几天,边角已卷了起来。
钻石倒是不觉得害怕,只是诧异,就好像这种打照面,是对此刻疲惫原因的隐喻。惊讶过后,倒是立刻回归了平静。他想了想,松开真夜的手,上前把它从墙面上撕下来,揉成一团。前面走的恶魔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他,但此刻钻石不在乎,他快步走到垃圾桶前,将负载有自己处境的通缉令扔了进去。
“这么讨厌?”真夜在他背后调侃。
“就像你讨厌这儿。”钻石回嘴说。
“我没有啊。”真夜回答他说,听上去挺温情,“我靠着这儿赚了不少钱。”
“但你下船时会用冬吉亚口音骂人。”和钻石想的一样,钻石说。
“我那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真夜淡淡地说,“你看我的回忆也知道,我是坏人,钻石。”
不,你不是坏人,也不是坏天使,你只是很悲伤。但这句话钻石没说出来,他只是将垃圾桶留在身后,和真夜向街道右方拐去。寒风一下袭来,出了街道,他们突然面对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建筑稀疏地分布,足够阳光充溢进来。由于将近夜晚,它明亮,却也显得昏暗,有种矛盾的气质在。钻石眯起眼睛,他的第一反应是寻找刚才那些巡逻的宪兵,但他们显然不在此处。于是他放下心来,只是漫无目的地瞭望街道上的人群:
一家三口都戴着帽子,慢悠悠地穿过马路,孩子露出羸弱的翅膀;穿麻布衣、犄角长长的女恶魔抱着文件袋,昂首挺胸地前行;一个红鼻子、短犄角的男恶魔慢条斯理地戴上皮质手套,呵了口寒气。
但丁从正戴皮质手套的恶魔身后穿过去。他皱着眉,抬眼看手上的表,又拉出脖子上的项链,从快步转为小跑。
钻石愣了一下。可他再定睛一看,那儿空无一人,阳光照在人群汹涌的道路上,等待它自己的衰落。他想,大概他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