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年纪,钻石偷偷溜进面包店,结果老板瞧见他。他赶紧逃窜,老板一脚伸了过来,他跑得更快,差点摔在地上。现在,那种感受生动地再现了。虽然是送客,但萨旦的意思和赶人无异。阿婆胖墩墩的,将他们朝门外推。钻石还来不及站稳,她就重重地关上门。
他踉跄一下,差点撞到那座沉静的舞女雕像。谁拉了他一把,他才站定了,去看他的同伴们。真夜和乔西法还好,他们走在最前面,没受阿婆的赶,稀客看上去和他同样狼狈。
“妈的,上次这样我还是未成年呢!”稀客感慨说。
他和钻石撞上目光,两人愣了愣,接着都笑了。雅克刚跑的那一阵,他们两个合伙起来去偷过东西。笑了一时,钻石忽然又不自在起来,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稀客也垂下眼,平顺他的呼吸。
“现在我们怎么办?”乔西法问道。
钻石不知道,稀客看上去更不知道。至于真夜,他表情古怪,对着阳光,握紧了手。
他正在干嘛呢?钻石想问,忽然,他感到一股轻缓的热流,从指尖向胳膊流,好像阳光。接着,那热流缓慢地从胳膊奔向他的肩膀、喉咙、胸口。一时间,他竟想起死而复生的传说,但很快,这位尚不是僵尸的活恶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是萨旦的药起效了。
寒意陪伴他太久了,他太怀疑了。于是,他走到舞女雕像前,将手放在她肩上,一道阳光正撒在那儿。阳光咬住了他的拇指。
钻石哆嗦了一下,它热的像火。
他不是低温的蛇,也不是快冻死的狗,身体正在顺从他,重新和他站在一条阵线上。
“起效了!”他说。
他发现他正咧着嘴朝真夜微笑。
“是啊。”真夜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听上去却不像附和。
喜悦没持续多久,钻石想起了萨旦的话,想起了那颗结晶和米兰达。
“朋友,你知道米兰达住哪儿吗?”稀客拦住一个抱着公文包的陌生恶魔。
那恶魔吓了一跳,躲开他:“神经病。”
“好好说话啊。”稀客任他走了。
叫他们去无故叩响猎鹿城城主的家门,大概也是这个效果。
“好歹索尔家的大门还开着呢。”稀客说。
“对,天使也能大摇大摆地进。”乔西法说。
真夜听到话,瞥了他们一眼。
“都一样的。”他说完,自己走远了。
几个恶魔猝不及防,稀客紧闭嘴巴,没有讲话。过了一阵,乔西法对钻石说:“他说的倒是有点道理。”
钻石想赞同,一阵冷风吹过,他颤抖了一下,有些惊奇地发现,冷风过后,他的身体暖暖的。
天边远处,一缕昏黄色的光线钻入到金色的阳光中,使得整个色调都变得暗淡。钻石望着那道光线,不由自主地眨眨眼,想起萨旦关于仇咒的话。
“你有想过吗?”钻石转过头,看到是稀客,“那个仇咒的事?”
“我正在想。”钻石坦言。
“不是你,也不是他,你觉得会是谁?”稀客漫不经心地。
钻石摇摇头,他想不出来。
“行,明天再说。”稀客叹口气,“不早了,我们先回旅馆吧。”
是啊,一切丢给明天再说。至少在这个夜晚,钻石重新捡回身体的正常,尽管照萨旦所说,只是表面作用。他高高地翘起尾巴,不过因为太短,谁也看不见,就这么哼着歌,在街道上走着。有几次,他差点掀开帽子,踩到他的通缉令传单,幸好真夜及时走到他旁边,挡住看他的路人。
旅馆前台的小姐打着哈欠,见有客人回来了,礼貌地鞠躬。钻石在朋友们前抢先挤进电梯,按下二楼的按钮。
虽是夜晚,走廊却并不阴冷。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地毯,暖色的壁灯照在棕色的墙纸上,让人想起冬天的火炉。
钻石取下帽子轻拍,吸着鼻子。
“小心点,”乔西法警告他。
“这儿没人。”钻石欢快地回答。走了两步,他就知道他错了。旅馆走廊太长了,尽头黑黢黢的,有人站在不远处的房间门口。
钻石吓了一跳,赶紧把帽子扣在脑袋上,不吭声了。稀客却啧了一声:“那是……?”
仔细一瞧,竟然是但丁。见着是钻石他们,但丁淡漠地点了点头。
“你,住这儿?”钻石不确定地。
“夜安。”但丁点了点头,将钥匙插入钥匙孔,回答说。他戴着条项链,项链贴着但丁的内衬,似乎是个钟表形状的装饰。
他那种态度,像钻石他们都是点头之交的街坊邻居,也更没有发生过他突然独自从队伍里消失这件事。现在,他只是晚上照常回到郊区的上班人。
稀客并不因为但丁这种态度而生畏,好像他也只是和邻居寒暄:“你白天去哪儿了?”
但丁拧开钥匙,推开门,看了眼表:“随便转转。”
钻石忽然想明白了,原来这房间格林是给但丁留的。格林带他们过来时,所有人房间都挨着,只有尤里和钻石中间隔了一间,钻石还以为是别的旅客先订了房间。
“诸位大人,你们都回来了。”忽然,尤里那扇门开了,格林从里面探出头来,大概是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钻石正想回答他,格林却扫了他们所有人一眼,说道:“有兴趣来玩把牌吗?”
之前钻石就觉得旅馆套房挺大的,但现在三位恶魔、一位天使、一位人类进来,房间看上去仍绰绰有余,钻石才大概清楚这套房的容量。眼下,这间极大的套房里,桌子、椅子正胡乱地拼到一起,凑成一张牌桌。被子卷在地上,上面丢了一顶钻石无比眼熟的牛仔帽。伊思、尤里和西维三人围着桌子坐着,桌上牌混乱地堆在一起,中间则有三张已摊开的牌,椅子空了好几张。
“你们回来了?”伊思按住她手底的两张牌,“钻石,你和真夜怎么样?”
“还行吧。”钻石想了想,回答她道,“有好也有坏。”
“来玩吧!——钻石,你的牛仔帽我从车上拿回来了,就丢在那儿。”
尤里吸了口卷烟,咳嗽两声,将它丢进烟灰缸。原来房间里很淡的烟味就是这样来的。他微笑着回头看他们,看到但丁的一刹那就没笑了。
“你怎么也在?”他说。
“有好也有坏是什么意思?”伊思踢了尤里一脚,“到你了。”她才注意到但丁,扬起眉毛。
“开了药,暂时缓解了病情。但没有根治。”钻石说,又对尤里,“谢谢。”
尤里皱起眉头,将手里的花色筹码向前推:“不客气。加注——那你怎么办?”
该西维出牌了。比起下午,他现在恢复了点精气神儿,看上去又傲慢起来,看来伊思和格林没拿他怎么样。不过他玩得很不乐意,选择弃牌,眼神放空。
“医生建议我们找米兰达。”钻石过去,拉住被角,捡起自己的牛仔帽,重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至于临时买的那顶,他捏在手里。
“米兰达?猎鹿城的城主?”伊思随意地说。
“你知道?”稀客说。
“多亏格林,在城里走走就能打听到,毕竟她那么出名,对这座城市那么重要。”对伊思不露声色的夸赞,格林只是笑了笑。
“重要?”
“每个恶魔都说,她一手缔造了猎鹿城,河港、治安……和她父亲做得一样出色,甚至更好。”格林代替伊思说。
“对,就是那样。”伊思愉快地。
恶魔们都没吭声了。稀客首先上前,拉了一把椅子,在牌桌前坐下来,尤里凑过来,给他看自己的牌。乔西法嘴巴在动,好一阵,钻石意识到他在数牌桌上堆成一叠的筹码。眼下数尤里堆的最高。真夜到了伊思旁边,不过只站着,似乎在研究她的牌。钻石想了想,坐到尤里和伊思中间,这样他们的牌他都瞧得见。
伊思意识到氛围的沉闷:“怎么了?”
格林转身去拿了茶壶,又从茶柜桌里拿出茶杯,一个个倒茶。
尤里有一张红桃A,一张黑桃8,伊思有一张黑方K,一张红心J。钻石看完,回答说:“我们不知道怎么找米兰达,医生不给介绍信,让我们自己去。”
但丁来了,他坐在空的那张位子上,那位子大概是格林的,面前还放了压着的牌。
“就托但丁大人这一把帮我了。”格林端着茶托过来,将茶给了新来的几位,伸手开了最后一张公共牌。
“所以……你们不知道怎么办了?”伊思说。
“难道你知道?”稀客好奇地看她。
不知怎的,伊思侧头,看了真夜一眼。但丁加注了,她又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她轻松地说,“你们金池有地位相等的人吗?”
恶魔们互相看看。
“恶魔协会有个索尔。”稀客不情愿地承认。
西维跳过,又该到伊思。伊思沉吟了一阵,选择跟注:“他有办事用的印章吗?”
她说的恶魔们都一愣。
乔西法思索起来:“之前我去交税的时候,他给我税单盖了章。”
“你还留着吗?”稀客热切地问。
西维东看看,西看看,像嗅到猫味的浣熊。
伊思不再说话了,投入到牌局。到了揭晓的时候。伊思亮开手中的牌。尤里一看,吹了声口哨,他的牌比她大。没等他高兴,但丁喝了口茶,向他们摊牌。
“4A。”他不慌不忙地说。
尤里嘁了一声,将筹码推给他。
伊思抬起手,筹码从她的指尖游到桌子的另一端。
“你不会说吧,西维?”她忽然说。
她朝西维微笑,西维却没有笑,他忘了将自己的筹码给但丁,神色略显不安。
“小时候我们玩捉迷藏游戏,格林警告我们不可以去酒窖。但我们都去了,我爬上酒柜,你和尤里躲到桶里。但丁来找我们,你以为他找到了你,从酒桶里滚出来,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桶。于是出酒窖前我们约定好,绝对不能说我们来过这儿,要是谁告密,我们将唾弃胆小鬼。”
小时候?钻石听得有点困惑。尤里看他一眼,把自己的牌甩到桌子中央:“小时候我们几个家族的会玩在一起,是很好的玩伴。”
这倒真看不出来,也完全没想到。
西维神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伊思在外人面前讲了他童年的故事,还是伊思“胆小鬼”所暗示的含义。
“我是家族的继承人,现在我们家叫西维家族。”他重重地把筹码放在桌上。
“那你长大了吗?西维?还是说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总是听下属使唤呢?”伊思问他,“你会告诉他刚才你在恶魔那里听到的东西吗?向他告状说我关押你吗?就像你当时告诉格林,是尤里打翻了酒桶呢。”
“啊,我都忘了。”尤里轻快地将筹码往空中一甩,又接住了。但丁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又心不在焉地摸自己的花色筹码,尤里为此看他,不过但丁没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西维不吭声了。他的脸涨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精神气却像泄了气的皮球,牵他的线不在,于是六神无主。
“你会吗?”伊思仍逼问。
“不会!”他受到羞辱似的,以反驳的语气大声说。
过了一阵,他要证明什么一般接话说:“我是主人!”
尽管西维和在座几位是童年旧友的故事引起了钻石的兴趣,但兴趣很快消逝了。这时,趁着西维仍在吵闹,稀客站起身来,小心地朝房外走去,边走边向他们挥手。钻石想了想,拉了真夜一把,示意他和自己来。
稀客回到他自己房间,见到空旷的房里多出一个天使,很不高兴。但他没有把真夜撵出去,而是一开口就说:“我们可以伪造一份介绍信,我来写,再盖上索尔的印章。”
他明显想了很久,乔西法听了,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几张薄薄的单子:“正有此意。”
他翻了几下,找到其中一张。那是张报税单,右下角盖了个章,图形是只乌鸦,乌鸦下方标注了“金池恶魔协会”和“索尔”这个名字。
钻石不可置信地:“你随身带着?”
“你以为呢?我是商人,不是你这种赖皮鬼。”乔西法不客气地说。
钻石赶紧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你们笔迹不一样,不会认出来吗?”
稀客却笑了:“放心吧,这些年来,金池的协会会长基本只是窝着不动,顶多就盖盖章。金池对印章比对他的笔迹熟的多,别说猎鹿城。”
钻石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你呢,有什么建议吗?”出乎钻石意料,乔西法转身问真夜。
真夜看了眼钻石,无所谓的样子:“怎样都好。”
稀客冷笑了一声:“现在他精神倒是恢复了。”又对真夜说,“等之后你治好了,都是我们的功劳。”
“我感谢钻石。”真夜看着他,平淡地说。
稀客不吭声。
“你该回房睡觉了。”他说,很明显是逐客令。
真夜倒没有不愉快的样子,稀客一说,他转头就走了,消失在走廊那侧。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门轻轻地关上。
“钻石。”刚才稀客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现在他确定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等他仇咒治好了,恢复了原来的能力怎么办?到时候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控制住他?”
乔西法皱起眉头:“不那样的话钻石也祛除不了仇咒。”
稀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总得做点措施吧。”
他和乔西法说话,却看着钻石。
“我会看着他的。”钻石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道,“而且……西维之前不是说过,天使也放弃了他。他不会那么容易就——”
稀客反问:“仇咒解了,他能力如初以后呢?天使还会不要他吗?”
钻石无言。
稀客叹了口气:“当初你不该把他带来的。”
钻石背着手,低下头。
“行了,你也去休息吧。”稀客说。
钻石磨蹭了一阵,转身走了。他翻遍全身,都没摸到钥匙,好在他的房间门没锁。他轻轻按下手把,门听话地开了。他叹了口气,身体像有千斤重。朝走廊的乔西法挥挥手,他关上门。结果耳后:“不高兴?”
他吓了一跳,真夜站在门后,抱着胳膊,倚着墙壁。
钻石差点忘了,出于监视目的,真夜被安排和他一间房,两人是唯一的二人间。
还不都是你。钻石差点说。但他想了想,把这话咽下去。
“我困了。”他只抱怨说。
“我长得像床吗?”真夜问。
钻石回头认真看他。金发、金眼,身体感官上很结实,像匹矫健的马。要是翅膀展开,还有羽毛作为装饰,但毕竟是个天使,躺上去应该不太舒服。
“不像。”他嘟哝着躺在真正的床上,靠窗那张,这是为了避免真夜半夜开窗逃跑。但其实钻石晚上睡得那么熟,这种做派和自欺欺人无异。
床十分柔软,除了这,卫生间还有个巨大的浴缸。格林订的东西可以说很熨帖。但躺在暖和的床垫上,因为刚才的争执,钻石只觉得沮丧。寒风吹过,他有些冷,将身体窝在一起,翻了个身,发现真夜看他,愣了一下,没好气地:“看我干嘛?我像张床?”
真夜没讲话,头顶的灯光太亮了,钻石瞪着瞪着就眯起眼。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肩膀垂下去,身体里的某根紧绷的弦慢慢松下来,也令他越来越犯困。
在这种困倦中,他隐隐约约听见真夜对他说:睡吧。接着真夜朝窗户走去。钻石想说你不要逃跑啊,却没有说出口,实在是太困了。不久,真夜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走了回来。之后钻石就记不得了,他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