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钻石睡得够久。第二天他一睁眼,已是早上十点。他盯着墙上时钟,在自己痛快的呻吟中爬起身来,仍觉得没睡够。他怀疑是服药的后遗症,但看同样服药的真夜脸色和平常没两样,他不太确定了。
“你困不困?”他问道。
真夜看了他一眼,懒得回答他。实际也不用回答。真夜比他早起床了很久。钻石醒来时,他正在床边拴鞋带,靴子经过清洗,在阳光下发亮。
我觉得这可能是药的原因。钻石还是没放弃这个想法,从房间出来关门时,他打算再向真夜嘟囔,结果看着从隔壁尤里房间出来的稀客,一下哑了声。
稀客好像早就在等,见着他,走上前来:“拿着。”
钻石还有点紧张,以为他又要因真夜说什么,稀客却只抛来一件东西。钻石慌张地接住,发现是张纸团。
他打开来,认出稀客潦草的字迹:圣马力路。
“这是什么?”钻石硬着头皮问他说。
“那儿有能做印章的地方。”
原来是商量事情,钻石松了口气,半信半疑地:“从哪里听说的?”
稀客拍了拍尤里的房门,里面忽然抱怨了一声“得了”,钻石伸出头去,乔西法、尤里、伊思和但丁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摊了牌和筹码,和昨晚完全一个样。西维躺在床边,睡得很熟。是通宵了?见着钻石,尤里招呼:“来玩?”
“早上起来,你没醒,他们也没事做,我、乔西法就和他们玩了几局,我们赢了。作为交换,但丁告诉了我,说他晚上回旅馆时看到了类似的手艺人。”钻石朝尤里摆摆手,他发现乔西法的位置筹码看上去挺多,叠了好几层。
“等你找好印章,下午一点半时,到我们这儿集合。”钻石把目光移回来,稀客继续说。
“你们这儿?”钻石困惑地。
稀客又递过来一张纸和一个信封,钻石打开纸扫了一眼,见是昨晚乔西法的那张印有印章的税单:“第四局我们拿一百金魔币,伊思拿米兰达的地址当作赌注,伊思输了,格林就把地址告诉我们了。”
“她怎么知道?”钻石脱口而出。
“乔西法想的和你一样。结果问了才发现猎鹿城基本所有恶魔都知道米兰达的家,她很有名气。比如你只要和这家旅馆的前台聊一分钟,她就会主动拿《猎鹿城日报》给你看,头版就是‘米兰达回音’,她每天都会在报纸上解答市民的各种问题,文章结尾就是她家的地址。”
稀客挥了挥手里的报纸。钻石接过来。是真的,报纸头版,两架驹兽车惨烈相撞倒地的照片旁,有花体字标准很大的“米兰达回音”专版,他快速跳过她对抱怨邻居、质疑税金过高的回复,扫阅到结尾,果真写有地址:“如有需要解决的问题,投信至中央广场第2号。”
“他们还有自己的报纸?”钻石忍不住说,忍住没说下半句:咱们金池可只有厕纸。又想起自己还有信,再开了信封,里面有信,他粗略读了读,大概是请米兰达接见这几位来猎鹿城做客的恶魔,底下的落款是索尔。
“不论她在不在那儿,我们都会去。如果她不在,我们从长计议。”
钻石把地址默默记了两遍。记完他抬起头,稀客还在等他回答,钻石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地弥补了一句行。稀客默默地点头,叉着腰的手垂下来。
“行。”他也说。
在氛围变得彻底完蛋之前,稀客转身进了房间。不知是不是回到赌局中,筹码响动的声音很轻。钻石捏着纸条,为此松了口气。也许他该庆幸,至少稀客拿真夜当空气,不像昨晚那样专门将他挑出来指责。要是在往常,应该算得上稀客与钻石吵架后打算和好的让步。
圣马力路离旅馆挺远,但很好找。沿着大道一直向前,跟随阳光的走向,在几个恶魔指路后,钻石看见了圣马力路的路标。他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好好地掩藏起自己的脸。为此钻石拉住自己的牛仔帽,一个劲儿叫真夜去问路。毕竟大天使长得很体面,让他出马,大多数恶魔不会有怀疑,也不会注意到旁边遮帽子的害羞家伙。
不过出乎钻石意料,真夜倒很听他指挥。也许是真夜也想活,想解开仇咒。而所谓手艺人也很好找。圣马力路顺数的第二家商店,“知更印章”几个字,深深地刻在招牌上,旁边还画了只知更鸟。店铺门对外敞开,钻石走进去,便看到铺天盖地的印章。一个圆形的钟表印章的印章挂在墙上,一些像是家族徽章的鸟图案印章、文字印章放在立柜上。
店主没有听见有人进来,正埋头对着柜台,伏案工作,黑色的犄角朝着门口,一晃一晃。钻石不得不走到他面前,埋头对他说了声:“你好!”
店主把刻刀放到一面去,朝来客点点头。他戴着眼镜,有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神色很温和,看上去年纪比钻石大一点。
“我想雕一个印章。”钻石并不多话,把乔西法的税单递过去,指那个印章,“就是这个。”
店主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没问题,图案简单,字也没什么难度。”
对方没有起疑,也不询问,钻石放下心来:“大概多久能雕好呢?”
“一个小时吧。”店主已起身,拿了一张图纸。
“好的,谢谢……”钻石卡住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知更。”店主干脆地说。
“谢谢知更。”
知更不再答话,忙着他的工作去了。为了刻章,他调亮灯光,桌上的工具一下照的很亮,又是笔,又是刀。在知更右手边,似乎还放了一个已刻好的印章,上面印着一个女孩儿的侧脸。知更大概是很喜欢这印章,还用一层蓝丝绒布做了外装饰。
“这个很像你。”等待的时间里,钻石向真夜指立柜上的一只印章,刻着的是只长毛猫,怒目圆瞪,仿佛在等待时机,从印章上跳下来咬人。真夜听他的调侃,倒并不生气,从立柜上找了一阵,指一只趴着的睡鼠,钻石不解,真夜回答他说:“我不困,你问问它困不困?”
还记着起床钻石爬不起来那事儿呢。钻石脸红了,哎了一声,转头去问知更刻得怎么样了。知更只回答了他两字:“别催!”
“别催”了一小时以后,知更准时把印章放在柜台上,交给了钻石。钻石试着蘸墨,印在纸上,拿着税单与纸上的痕迹相比较,按照他的眼光来瞧,两者别无二致,只是一个新,一个旧。于是,钻石便拿出稀客那张伪造的信件,在索尔署名处,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印章。
猎鹿城的广场无论何时都车水马龙。下午一点时也不例外。钻石抬起头,看到前任城主青铜色的雕像脸庞时,周围的小孩子们正拥挤着从他身边跑过。乌鸦吓得飞起,跳到一辆正飞奔的骏兽车前,车夫拉紧了缰绳。
而如果说钻石觉得现任城主该住的地方,他觉得没有比广场南方向的这一排白房子更适合的了。它们与广场相隔一条不长的绿荫道,由此错开了那些乱窜的骏兽车和吵闹的动静,但该看的风景一点没有少。论房子本身,也确实气派,这点越走近越能发现。每一栋都十分宽阔,大门两边立着白石柱,柱上嵌细密的花纹,很容易想像出内部的富足生活。
中央广场第2号。
钻石瞧见了它,也瞧见了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离那栋白房子不远的林荫处等着。
稀客在抽烟,乔西法抬手看表,离一点已经过了两分钟。
“你拿到了?”钻石还没说话,稀客就问道。
不知为何,稀客看上去有些疲惫和烦躁。
钻石把那封介绍信拿出来,交给稀客。稀客从信封抽出信,扫了一遍,点点头,将烟丢到地上踩灭了:“对的,没错。”他又用手擦了擦图案,“要是再褪色点就好了,不过就将就吧。”
“这个给你。”钻石又把印章给他,“我们现在就去吗?”
“是啊。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稀客说,“我去和旅馆前台聊了,她说米兰达经常会外出办事,在家时间不多。想要遇见,全看运气。但……”
“但?”
“一小时前我瞧见有人从那扇门里出来,应该是来拜访的,所以她今天在家。”稀客晃了晃信封,“因为她不喜欢见客,所以这封信就很关键了。”
站在门廊下,面对紧闭的铁门,这座白房子忽然变得十分高大。当乔西法按下门铃,它在房子内尖声尖气地回应,那声音又长、又远,好像在很深的地方遨游。响了七八声后,它安静了,而白房子仍无情地伫立着,冷淡地和他们面对面。广场小孩的尖叫传过来,离得这么远,听上去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人不在吗?就在钻石这么想时,门拉出一条缝隙:“谁?”
“您好,我们是来自金池的恶魔,有要事想见米兰达。”稀客赶紧说,“我们有介绍信。”
门开了一些。声音的主人是个样貌年轻的恶魔,她红头发,穿一件紫色长衫,却有双警惕的灰眼睛。因此即使她礼貌地对他们微笑,但灰眼睛对他们说,她并不信任他们。
“信?”她问,扫了他们一圈,目光偶然地停在钻石身上。
“对。”钻石点点头说,“是恶魔协会会长索尔写的。”
她皱起眉,看了钻石好一阵,甚至钻石都有些心虚了,怀疑她的目光穿透他的帽子,看见了他没有犄角的头顶、黑头发和黑眼睛,并将这张脸和全城贴满传单的通缉犯的脸联系在一起。
她终于低下头,看了看那封介绍信。等她抬头时,目光又定到真夜身上。
“好的,请你们等一阵子。”她目光闪烁,慢慢地朝门内退去。
白房子又变成一堵坚固的墙,仿佛要把他们都拒之门外,直到永远。几个家伙互相看看,心里都没底。而过了比永远还长一些的时间,门又开了。
“请进。”那女孩儿说。
恶魔们交换了个眼神,这比他们想象中的容易许多。但等钻石去看真夜,他朝钻石扬眉,似乎并不觉得惊讶或高兴。钻石猜,也许是因为真夜之前到哪里都是座上宾。
跟着那女孩儿迈进门去,大门在钻石身后关上,光线一下暗了,连带着她的后背也成了一团黑影。这房子比钻石想象中的还大很多,或许是没摆设任何家具所致,一望无尽,十分空洞。靴子踏在地板上簇簇作响,十分单调。
听着那声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钻石忽然产生了一种紧张而好奇的情绪,尽管此前,钻石已见识过人类家族、大天使甚至始祖天使,可同种族间这样的恶魔,他从没看到过。按照萨旦的说法,一位缔造猎鹿城的恶魔,究竟会是怎样的?
那女孩儿带着他们走过前厅,又上楼梯,进入一条长廊。路那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她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
“进来吧,麦琪。”里面回答她说。
这女孩儿,也就是麦琪开了门,示意几位请进。
钻石以为他们会进一个会客厅,但他却是一间空荡的大厅。
墙面高高的,顶窗窗框发灰,地板是大理石,上面铺了一层地毯,一直达到长厅的尽头,那儿有把办公桌,以略微俯视的姿态,对着长厅。
有个恶魔坐在椅子上。她面色严肃,紧抿嘴唇,花白的短发垂在两颊边,正配她短窄的灰色犄角。
她手里拿着封信,正是刚才他们转交给麦琪的。她读完了,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想必她就是米兰达了。
门哐当一声,麦琪在他们背后关上门,回音阵阵,激起余波。
米兰达坐直了身体,而稀客将这看成了一个信号。他上前一步,轻轻鞠躬:“米兰达女士,如您所见,我们正是从金池来的,由索尔介绍而来的几位恶魔。”
米兰达沉默不语。
稀客很耐心地等待,等待这位城主的回应。
“取下你的帽子。”米兰达忽然说。
大家都愣了一下,接着目光很快汇聚到一个地方,在场只有钻石一个戴了他最爱的牛仔帽。
“我有些丑。”钻石咧嘴回答道,顺便将帽子往下压了一下,“还是不了。”
“我不是傻子,麦琪也不是。”米兰达身体朝前仰,“你就是那个降世恶魔钻石,我们城里到处都有你的通缉令。”
稀客一下直起身来,乔西法面露愕然的神色。
米兰达直视钻石的眼睛,等待他的回应。
她知道了。钻石想。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来,揭下了自己的帽子,向她鞠了一躬:“是的,我是钻石。因为天使的事,我身体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请求您的帮助。”
钻石的反应,米兰达好像不意外,也不反感,她静静地端详他,开口说:“前阵子,天使们用天使雀寄信给我,叫我在猎魔城贴出通缉公告,尽管他们不觉得降世恶魔能跑到这儿来,但说是以防万一。我便照做了。恶魔,你猜,我这是为什么?”
听不出她的意思。钻石想了一会儿:“您有您自己的考量。”
“是,我不想得罪他们。”米兰达将他们的信放在一边,“麦琪刚才告诉我,降世恶魔就在门口。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理由,降世恶魔为什么来我这里。”
“……理由?”稀客敏锐地。
“对,理由。看你们是会说出我放你们走的理由,还是我去通知天使的理由。”
气氛一下凝固了。没有恶魔讲话。太安静了,真夜忽然回头看去,麦琪身体正抵着门,挡住了出口。她朝他们点点头,面无表情。
“别小看麦琪,她很有本领。”米兰达说。
“我们有索尔的介绍信,是你的客人。”乔西法强调说。
“印章是假的。”米兰达看也不看他,“你们当我这么好骗,这点小招数也能瞒住?”
乔西法被踩住了尾巴,一下不吭声了。米兰达哼一声,拿起那张信,像展示罪证一般,朝他们展示了一下,又将它放回桌面。
她将钻石从头看到脚,又看其他几位,忽然又说:“我还以为,你从此以后都不会踏入猎鹿城这片土地了。”
她说得奇怪,使人听不懂,恶魔们没一个反应过来。钻石最先意识到那个可能。
果然,真夜向米兰点点头,说道:“让您失望了。”
米兰达笑了一下,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把你也带给天使,他们会高兴吗?”
“我不像您想象中那么值钱。”真夜回答说,“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我也身患疾病。”
“哦?”米兰达来了兴趣,“和降世恶魔一样?”
“不如说,我和他的疾病是完全相同的。”真夜说。
米兰达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打桌子,仿佛在揣测什么。她由此短暂地沉默了,刹那间,钻石意识到这是个时机,如果错过就没有了。于是,尽管根本不清楚米兰达和真夜对话是怎么回事,他仍开口说:“之前我们一起做过检查,检查者说我们的疾病可能由仇咒以及其他东西引起。但他没有办法治疗,而我们听说您是猎鹿城最厉害的治疗者,因此才想来找您。”
他不确定他是否引起了米兰达的兴趣,说的时候,他其实有些提心吊胆,怕她沉默间门忽然撞开,一群侍卫涌进来,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丢给天使,也怕干脆来的就是天使们,来这儿其实是他们设的陷阱。但过了很久,响起的只有米兰达的话语声。
“挺有意思的。”米兰达说。
钻石还来不及高兴,她说完后半句:“但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们可以回馈给您相应的报酬。”稀客说。
“你们?”米兰达扬起眉毛,“金池的恶魔?”
她不掩藏对金池恶魔的轻蔑,恶魔们都轻易听了出来。
“我不否认恶魔协会的治理无能,”稀客说,“但这不代表金池的恶魔没有聪明才智、没有能力。”
米兰达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这几个恶魔之中,只有你没有魔力。”
钻石有些不安。好在稀客镇定自若,反唇相讥:“索尔有魔力,还不是将金池治成了你口中的‘金池的恶魔’?”
这算是口出狂言,米兰达却又笑了。
“你们挺有意思的,我可以放你们走。”她放松地靠向椅子。
恶魔们对她的恩赐不知好歹。乔西法轻轻地摇了摇头,稀客也说:“我们是来请求帮助的。”
“你们没有可以和我换的东西。”她很冷静,也很坚决。那是来自一位饱经风霜的城主的判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麦琪,送客吧。”
她已经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扯开桌上折叠的报纸,将它打开来,头版写:“周日你的鬼魂好去处——墓园”。配图是一个蓝色、半透明的鬼魂,它搭在恶魔肩上,露出高兴的表情。它让钻石想起了路上撞见的莫哀,他也带着这么个玩意儿。
麦琪手交叉在腰前,朝他们走来。
恶魔们互相看看,不甘愿地站在原地,像生了根的树。
都来到这儿了,他们能轻易放弃吗?可是不放弃的话,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
“治病的条件是什么?”
米兰达有些意外,垂下报纸,看向了说话人。真夜任她观赏,等她回答。
十分安静,只有报纸页黏在一起的刺刺不休。
“想不到,是你在问。”她意味深长地。
“如果是你,你难道不想活吗?”真夜反问她。
“我是不知道这种感受,也不关心。我只想知道,”米兰达顿了一下,“你能给我什么?”
“我在猎鹿城银行账户的全部金额。”真夜说。
米兰达思量着,没有说话。
“以及房产。”
“我没有那么贪心。”米兰达慢慢地开口了,“这样吧,房产你留着吧,我只要你的银行账户。”
“谢谢你的手下留情。”听不出真夜是否在讽刺。
米兰达把报纸放到一边,站起身来,鬼魂的脸压在桌上,看上去蓝盈盈的,十分暗沉:“治你一个还是?”
“我和钻石。”真夜看向钻石,“我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