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街是条漂亮的街道,一栋栋尖红顶的小楼挨在一起,层次不齐的树木插入其间,微黄的叶子掉落在地上。过了下午四点,每家每户前都亮起了灯,以微弱的光芒照亮阳光渐渐衰竭的街道。在复活街中央,一个舞女雕像欢迎着来宾,她身穿一条舞裙,脚尖踮起,头却往下低,像是在沉思。而23号的牌子,正坐落在雕像旁的墙上。
钻石回头看了同伴们一眼,按了门铃。他心里有些发怵,可能是金池可没这么漂亮的地方。当然,他见过玛尔豪华的地段,可那毕竟是人类的地盘,不属于恶魔。
这种感受在他们刚才去旅馆入住时就有了。西维那场闹剧,最终使得餐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饭局以后,伊思带他们去了格林看中的旅馆。格林已付好钱,他们入住就是。那旅馆取的名很别致,叫金鹿旅馆。它装潢很漂亮,大堂内还立着一颗绿荫荫的假树,上面挂满了毛茸茸的彩球。如此难言的滋味:他们和猎鹿城的恶魔是同族,也都在法古大陆过日子,生活却完全不同。
此刻,复活街23号在他们眼前开了一条缝,一只闪烁的眼睛在门口窥视着他们:“谁?”
钻石和稀客对视,稀客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您好,我们找萨旦先生。我们是法士先生介绍过来的人。”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拽走了信。
过了一阵,门敞开了,房顶的灯光照亮了她,是个胖墩墩的阿婆:“往里面请,我去通知萨旦先生。”
这儿让钻石想起了巴里家的会客厅。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两侧墙壁有许多形色各异的挂灯,家具都是崭新的。阿婆带着他们穿过一盏有一盏挂灯,将他们带到楼梯旁的一个房间里:“请各位先请坐。”
她客气地退后一步,身形消失在了朦胧的挂灯灯光间,只有那强硬的咚咚脚步声。不久,另一个脚步声加入进来,这脚步更快、更急促,跨进了房间的大门。
钻石正坐在沙发上,打量茶桌上红色的玻璃玩偶。
“谁是那个通缉犯‘钻石’?”
钻石转过头,只见一个头发浓密、胡子也浓密的男人指着他:“一定是你了。”
“萨旦先生?”钻石试探地。
“是了。”萨旦没有笑,他身着一件酒红色的天鹅绒上衣,但他本人的冷漠使得红色看起来十分灰暗,“你们几位?”
他才看向乔西法和稀客,看向真夜时,顿了很久。
“我是稀客。”稀客上前一步说,“他是乔西法。”
他没介绍真夜,于是,萨旦就等着真夜自己介绍。钻石犹豫了一阵,正打算开口,真夜淡淡地回答道:“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萨旦仍然面无表情,没对这个荒谬的回答有任何表示,他对钻石说:“法士叫你来找我的,是吗?”
“是的。”钻石说,“好几个医生都来看过我的病,但都没什么用。法士先生才建议说……”
他顿住了,忽然明白他不用说,因为萨旦整理着自己的天鹅绒上衣,完全没有听的意思,看样子对他们的不请自来极不满意。
门静悄悄地推开了,阿婆端着茶走进来,房间里充溢一股淡淡的香味。在一片沉默里,她一杯杯地放茶。萨旦不整理衣服了,他颇有兴趣地盯着茶杯,阿婆一个个地将它们放在桌上。
“一般而言。”茶杯放完了,萨旦开口说道,语气有些烦躁,“你们这种类型的病人我不收的,因为和天使作对很麻烦。”
钻石飞快地和两位恶魔朋友交换了眼色。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钻石说。
“你根本没有说为什么生病,我见过的病人如此,通常是另有隐情,”萨旦说,“而且,这里又站着一个天使。”
真夜长得有那么明显吗,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这念头飞快地消逝了,一股古怪的感情涌入钻石的心,让他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们不怎么受天使影响。”
萨旦叹了口气:“先生们,相对于金池,是这样的。但我们毕竟是恶魔,他们是天使。一些风声还是要听的,一些污水还是要避过的。”
钻石心里一沉,那么,萨旦这句话的意思——
萨旦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又放下: “但法士已写信给我说过了。既然如此,就跟我来吧。”
他摇摇头,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钻石愣了一下,马上跟了上去。接着他想起真夜,回头抓住真夜的胳膊,匆忙跟上主人家的步伐。
要是钻石只在复活街上逛游,遥望23号这座小楼房,尽情畅想里面的光景。任意他怎么想,也不会预料到,这房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医疗室。一进去,他就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像是稀客店里烧坏的酒。
四个柜子四面环绕了房间,有一个上面放着方形、圆锥形的瓶瓶罐罐,另几个都是密闭的,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地毯很长,从房间边缘一直拖拉到屋子中央,四五个方正的胡桃木椅子摆放整齐,架在毛毯上,和一张长桌子相依为命。
“坐下吧,”萨旦挑选着架子上的罐子,“详细说明你的生病起因和症状。”
钻石摸着椅子,觉得它刺刺的。朋友们,以及真夜,都在椅子上坐下了,他也便挨着他们坐下:“我们和天使发生了冲突,发生了一些事——”
萨旦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哪位天使?在哪里发生的,发生了什么?”
钻石有些犹豫不定,和朋友们交换着目光。萨旦目光锐利:“如果你不详细说明,即使我可以帮你,因为你的隐瞒,我也很难做到。”
他从柜子最顶端拿下三个罐子,放在眼前检查。钻石有点为难,他并不是怕,而是不确定说出来的效果,但如果已经到了这样的关头……
见他始终不说,萨旦叹了口气,把三个罐子放了回去。罐子砸在柜子上,一声声闷响。
“我被捉去多瑙的圣帝阁教堂,和始祖天使发生了冲突。从进那座教堂,看到始祖天使第一眼起,我就身体发冷。”
萨旦回过头来,放下了罐子。
“我被丢进了圣池,圣池要吸干我的魔力。中间的事我不知道,我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我们逃了出来。那之后我就不太对劲了,身体一直畏寒,他们给我吃了药,但和炉火、羊毛被一样,不起作用。有时冷得过分,还会晕倒过去,失去神智。”
“你现在呢?”
“冷。”钻石直言,“像丢进冰水,但我习惯了。”
萨旦不讲话了,忙着摘那些瓶瓶罐罐,但放的声音小了很多。过了一阵,他挑好了,拿了一个铁方盘,将它们装在里面,又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把这些东西放到钻石旁边的那张桌上。
他摸红丝绒衣服,变出了一个打火机,又拿出一张纸,正是稀客刚才交予那位阿婆的。呼啦。他将纸点燃了,法士的笔迹在黄色的火中变黄,变黑,变成灰烬。
“这事儿太麻烦了。”纸烧干净了,萨旦叹了口气,他的脸映着光,又灭了,“我可以帮你,但帮你的事你不能说出去。”
“我们保证。”钻石赶紧说。
“伸出手来。”
在萨旦说第二遍之前,钻石将自己的胳膊平摆在椅栏上。萨旦捏住他的手,从铁方盘里拿出一支注射器和一支试剂管,用沾水的棉花擦了擦钻石的胳膊,随即插入针头,将恶魔血慢慢地抽出,送入到试剂管内。
医疗室鸦雀无声。试剂管很快装满了,钻石的血又浓又黑,像是坏掉了的石榴。钻石按住棉花,眨着眼,着迷地盯了自己的东西一阵,忽然轻声说道:“萨旦先生,我的症状,我身边的天使也有,症状完全和我一样。”
萨旦将试剂管放好,将钻石用来按压的棉花抽开了,伤口已经愈合。
他目光扫过大天使,真夜没有讲话的意思。
钻石说:“我被扑入圣池时,他压住我避免我挣扎,自己也进了圣池。”
萨旦沉默了一阵,看上去有点困惑:“什么意思?”
钻石耐心地解释:“所以,自那天以后,他也有畏寒现象,症状和我一模一样。”
“不是,”萨旦摇摇头,“他是你的朋友,还是仇人?”
稀客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一下。
钻石沉吟了一阵,回答道:“他身上有仇咒,连接者是我。”
“你还是没回答……算了。”萨旦叹口气,“他叫什么名字?”
钻石犹豫了一下,看向真夜,他隐约感觉出来,真夜不想让萨旦知道自己是谁。萨旦目光很敏锐,而且不想惹麻烦。至少现阶段来说,萨旦已经很紧张了,如果叫萨旦发现跟着他们同行的是个首席大天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
“龙舌兰。”真夜说。
“龙舌兰?医学可不提倡酒鬼。”萨旦扬起眉毛,“不过,你的症状大概和仇咒关系不大。”
后半句是对钻石说的。
“但是长时间的仇咒不是会让人产生畏寒反应吗?”乔西法问。
“是这样的。可是,他的血是黑的,一般恶魔的血会比这红一些。”萨旦举起试剂管晃了晃。
“什么意思呢?”
“仇咒会引起畏寒,却不会引起血液颜色的变化。”萨旦说,“所以如果有仇咒,也只是他生病的原因之一,而不是全部,有其他的东西在影响着他。”
他拿起两个罐子,嘀咕道:“我还是来给你们检查一下吧。来个‘溯源’,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吧?”
他看钻石,又看真夜。
当然知道呢,不久前才在圣帝阁教堂做过,印象深刻。钻石嗯了一声。
出乎他意料,真夜也没有反对。
钻石这才发现疾病对自己更深一层的影响,他的身体适应了畏寒,魔力却没有。他张开手掌,使出来的魔力颜色几乎透明。不过真夜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天使装入瓶中的魔力颜色没变,却只有小小的一团,让人觉得十分虚弱,这安慰了钻石。
萨旦没有评价他们的魔力状况,拿着试剂瓶就走了,还是到刚才他站的柜子前,背对他们。他默不作声地拖拽柜上的各个瓶子,把钻石和真夜的魔力又倒又弄,装进一个,又装进另一个。步骤并不像圣帝阁教堂时图尔做的那么简单。
接着,他离开这柜子,去往另一扇柜子,留下来的装了钻石和真夜魔力的试剂瓶在柜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像煮沸的水,又发出尖锐的哨声。
萨旦像没听见似的,慢慢地打开了柜子的抽屉,拿出许多东西,看着像药草,都是些形状各异的黑色藤蔓。
试剂管的声音加剧,像凄厉的尖叫。钻石觉得,那听上去像是要爆炸。他呲牙,轻轻捂住自己的耳朵。
萨旦拿完了最后一个东西,关上了柜子,折返到那试剂管的面前。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试剂管,摇晃了两三下,那痛苦的声音立刻不见了,转而变成皮球泄气般的噗噗声。
萨旦对着灯光,望着试剂管。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钻石盯着那支试剂管,想从里面抓住什么名堂。没等他看明白,萨旦就将试剂管里的东西往外倒,顺势握住了。
只见一块又小、又亮的结晶,在他拇指尖发光。
“看到了吗?”萨旦问他们。
“……看到了什么?”钻石有点茫然。
萨旦走过来,把那块结晶塞进钻石手里。钻石吓了一跳,却发现除了温温的,那结晶没有任何特别。
萨旦转过身,忙着把刚才他从抽屉里拿到的藤蔓全丢入圆台形状的瓶子,又往里面倒了点无色液体,这杯子一下看上去像个诡异的盆栽瓶,只有一点藤蔓尖尖小心地伸出瓶口。
萨旦盯着那尖尖,打火机擦擦了两下。不一阵,火一路从瓶外到瓶内,藤蔓烧焦,化成黑色液体,和无色液体搅在一起。
火灭了,瓶子里只剩下一团灰水。空中一股植物腐坏的味道。
“看到了?”萨旦又问他们。
稀客和乔西法的表情比钻石更困惑。
“看到了。”出于捧场,钻石说。
萨旦无所谓冷场,将灰水分别装进两支试剂管,递给钻石和真夜:“喝吧。”
他表情如此平淡,一时间钻石不确定是否是恶作剧,难以伸手。他犹豫间,真夜已接过了灰水,一口喝了,将试剂管还给萨旦。
好吧。钻石不想输给真夜。他深呼吸一口气,也拿过来喝了。
他以为口感像煤炭渣,但灰水入口,竟然一股植物的清香,回味无穷。
他放下瓶子,眨眼,只觉得胸腹上方冒出古怪的冷意,他颤了颤,那种冷感变小、消失,又恢复了宁静。
“这就是我开的药了。”萨旦说,“治仇咒的。”
他观察着钻石和真夜,钻石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反正萨旦没问他们感受,拿起铁盘,回到柜前,把刚才他拿来检查的东西一样一样又放回去,就好像只是随便施舍了一碗汤,给完,他就要走了。
“通常来说,这很有效。”他一面摆,一面说,“但是,对你们应该无法根治,只是暂时缓解。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你们的问题不仅仅是仇咒。我建议你们去找米兰达,把这样本带过去。如果她愿意,叫她溯源。”
他向钻石比划了一下,在空中画出圆球的形状。钻石噢一声,拿起刚才萨旦给他的那颗结晶,它很亮,也很坚固。
“就是这个。”萨旦说。
“你不是溯源了吗?”钻石说。
“是啊。溯源结果很古怪。你们身上的确有仇咒,但似乎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位下的咒,但我也溯源不出是谁。”萨旦坦诚地说,“如果下咒者不在场,那么我没法解咒。再就你们的症状来看,仇咒之外,你们身上应该还有别的问题,但我查不出。我能做的,就是开出普通仇咒的解药给你们服用,能大大缓解你们的症状。”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下的仇咒?”钻石疑问。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情况。”萨旦解释。
钻石有些不理解。如果真夜和他都不是下咒者,那会是谁,给他们下咒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治不好吗?”乔西法冷静地说。
“不是。”萨旦说,“我不可以,但米兰达应该可以。”
他语气有些骄傲,所以稀客问:“米兰达是谁?”
“你们看到过广场上的那座雕像吧?那是我们前城主。”萨旦说。
“那是米兰达?”
萨旦摇摇头:“他老早就死了,米兰达是他的女儿,也是我们的现任城主。”
钻石敏感地:“城主?那不会很难见吗?”
萨旦看着他,点头道:“当然。除了推荐信和熟人引荐,她一般不见客。”
稀客飞快地抓住事情的重点:“你能给我们写封推荐信吗?”
“当然不可以,她又不认识我!”萨旦毫不犹豫地回绝道,“再说别忘记了,你们今天没见过我,我也没给你治过病。”
恶魔们面面相觑:“那我们怎么见她?”
萨旦拿起柜子上叠成方块的抹布擦手:“那是你们的事,阿婆——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