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纳闷地站在原地,帽子盖在他头上,有些滑稽。它太大了,一个劲地往下滑。钻石怀念起了自己破旧的牛仔帽,那是爸爸的帽子,雅克给自己的,现在正放在骏兽车上,初见猎鹿城,他只顾着看城市风景,忘了戴着它,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怪事了。
过了一阵,他明白了莫哀的意思。他们走到街角时,好几个宪兵打扮的恶魔匆匆赶到他们刚才在的位置,带头的正是刚才和钻石擦肩而过久的那位女孩。她指认着现场,那几位宪兵互相对视,打趣道:“你确定真的看到那个金池的钻石了吗?不是做梦?”
那女孩涨红了脸,拼命解释:“我看见了他!真的!”
“你可能是看错了,”一位宪兵好心地说,“放心吧,他不可能从那么远的金池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儿很安全。”
钻石压紧了帽子,收回目光,却见他们身旁的墙上贴了好几张传单,因为贴得歪斜,没有几个恶魔在看,只有钻石和通缉令上的自己对视。脚下,好几张传单皱巴巴的,他踩在上面,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一串鞋印。
太阳消失了,它藏在两栋打挤的旧建筑物间。街上行人满面春风地走着,却也有好几个恶魔摸着自己的犄角,蹲在马路边抽烟。一位女士走得过快,银魔币从她钱包里掉出来,在地上当啷两下,她身后的少年恶魔赶紧上去踩住。等女士走远了,他咧嘴捡起银魔币,溜进小巷里。乌鸦受到惊吓,腾地飞起。
这推翻了钻石觉得它“宁和”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说,这儿和玛尔如此相像,如果它有恶魔的恩典街,也就一定有恶魔的奉礼。它比金池大很多,同样也复杂很多。
因为已是中午时分,他们决定先吃个馆子吃午饭,再去找萨旦。
这点猎鹿城倒是比金池强,一整条街都是商店,装潢都十分精美。这些商店多是饭店,服务生在街道间站着,招揽生意,中间也穿插着几家杂货店。乔西法把莫哀的帽子扔了,带着钻石进去,重新挑了一顶不起眼的帽子,那顶绅士帽在钻石头上,不仅不能掩盖钻石,还招惹了许多人的目光。
“你们想吃什么?”稀客问他们。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香肠,路上我吃够了。”尤里随口回答道。
“那家怎么样?”钻石指着街道对面的饭馆,招牌上雕刻一只油腻腻的烤鸡,店里挤满了客户。
却没人理他,钻石茫然地看看左右,只和真夜对视上。看钻石好像一头雾水,真夜不耐烦地侧头,下巴朝某个方向抬,其他人都被那地方的某个人吸引了。
正是不久前失踪的那位女士伊思,她站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一家咖啡厅的洋伞下。
她对面坐着她那位忠实的手下格林,他一面悠闲地喝咖啡,一面和桌对面的人聊天。但桌对面的人大概不想和他聊,只埋头苦干,奋笔疾书。他穿一件绿色披肩袖及大衣,身形瘦弱。伊思鼓励着他,手在那张纸指点,另一只手始终搭在那人肩上,又附身靠着那人的脸,好像要亲密地依靠他一辈子。
服务生带着托盘来了,将咖啡放到桌上。
格林微微一笑,拿起小盘里装的方糖,放进咖啡,推到那人面前。
那人忿忿地抬头看了格林一眼,脸正好面对钻石他们这面。
“西维!”钻石脱口而出。
格林将西维写的东西抽走,阅读起来。
“……西,维?”乔西法和稀客说。就连真夜也眯起眼睛。
“喂!尤里!”
尤里突然丢下他们,大步朝那儿走去,他们叫了他几声都叫不住他,只好跟上去。
“你们好啊。”洋伞的阴影遮住了尤里的脸。格林和伊思同时抬起头。西维吃了一惊,见着是尤里,他皱起眉头。
“倒是很久没见过你了。西维。”尤里语气轻松地说,一点也听不出刚才走得那么快,接近于跑。
西维飞速看了他一眼,露出屈辱的表情。
钻石、真夜、乔西法和稀客也赶了过来。西维有些茫然,扫了他们一圈,上下打量着。等看到钻石和真夜时,他脸色一变,“啪”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
“安静,安静。”伊思诱哄地说,“西维,不要那么大惊小怪。你看,我们见到你的时候,是不是就很平静,也很友好?”
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西维的肩。西维瞪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坐下了。他重新拿起笔,却没拿稳,笔骨碌转了两圈,险些掉到地上。幸好格林捞了起来,重新放到西维跟前。西维却没道谢,只咽了口口水。
钻石这才注意到,西维下颚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疤,还血淋淋的,像是刀尖划伤的。伊思手心向下,有道东西轻微地反光,只是因为手牢牢地贴着西维的肩,因此近距离才能看到。
“放我走。”西维说。
“写的挺好的。”格林不置可否,把西维写的东西读到了最后,“那么,您盖个章就行。”
他把信纸交给西维。西维瞪了他一会儿,不情愿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章,往上面一盖。只见一只眼睛形状的图案就在信纸上成印了,正好贴在“西维”两个字上。那图案有些眼熟,钻石多看了一会儿。
接着,他意识到,他见过这个图案。
就是在露易丝的死亡现场,这图案印在她本来想贪走的一只钱箱上。而他们结案时,厄灵出现,若无其事地带走了那只钱箱。
这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钻石知道了凶手是杀手安里,却因为自顾不暇,还是没有搞清楚那桩案子的幕后真凶。此时它却以奇怪的方式出现,再次提醒了钻石它的存在。也许对死亡的联想就是这样子,它不由分说地出现在任何时候。
格林把信纸收回去,放进一只牛皮信封:“各位好,恕我刚才失礼了。尤里大人,真夜大人,钻石大人。您两位是?”
他站起身来,朝他们鞠了一个躬。
因为他语气友好,彬彬有礼,稀客和乔西法都对他挺有好感。稀客伸手来:“我是稀客,那是乔西法。”
格林伸出手去,礼貌地和他握了一握:“我是格林,伊思大人的助手。这么说,两位大人都是钻石大人的朋友是吧?我听伊思大人提过你们。”
西维见他们寒暄,想起身溜走,伊思却用力按住了他:“还没完呢,听听介绍啊。”
尤里被西维的动静吸引了,但一和伊思对视上,他就抿起嘴唇。同时,他始终没有回复格林的问候。
“……解释一下。”虽然看着格林,但他却像是在对伊思说。
格林并不意外,他将牛皮信封递给了尤里:“那么,不妨各位大人亲自读一读。”
尤里接过信,看了伊思一眼。西维见格林把牛皮信封交给别人,气得脸色发青,但撇着伊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讲。
尤里目光上下扫着纸张,很快读完了,而他那纸的随意姿势,可以轻易地叫任何路过的人一眼看清上面写的内容。当然,也是因为写得实在简单。
“孚威大人:
已至猎鹿城,未见恶魔钻石,也暂未发现任何异常。留厄灵在城中看守、打听消息,我择日返回。
西维”
“今早我来广场找伊思大人,结果发现西维大人居然也来了猎鹿城,蹲守在巷口,看样子是想和尤里大人说说话又不好意思上前。我们也和西维大人许久未见,所以才上前叙叙旧。”
格林说得委婉,在场人都听明白了。
“他奉那个孚威的命令来跟踪我们的?”稀客说。
“恐怕是。”格林说,“不过西维大人和我们叙旧以后,改主意了。你看,我正要把他这封汇报的信去交给‘天使雀’呢。”
“他怎么来的?”乔西法问。
“我想,他有的是办法。”格林说。
“厄灵呢?”钻石忽然灵光一现。
西维立刻剜了他一眼。
“您记性真好。”格林笑说,“伊思大人上去和西维大人打招呼时,厄灵先生确实在。听到伊思大人想和西维大人叙旧,他也被感动了,主动让出位置来,自行先走了,等我们叙完旧,再去通知他。”
伊思满意地拍了拍西维的肩膀,手中的那道闪光对准西维的脖颈,西维望着它,屏住呼吸。伊思却嫣然一笑,刀光一闪,将小刀收入柄中。
她亲昵地站起身来,离开西维:“好啦,西维,遵守承诺。你都签字了,我还会对你如何呢?”
西维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下去,发现那么多人都在看他,他又警觉起来。和钻石撞上目光,他表情恼怒起来:“看什么看!恶魔!”
大概是不解气,又愤怒地对真夜说:“恶魔抓了你,怪不得始祖天使不要你这个废物!”
真夜之前一直没说话,这时扬起眉毛:“是啊,在这点上我们倒是同病相怜。”
西维看上去没听懂,又怒视了真夜一阵,由于真夜目光冷冷的,无所畏惧,西维悻悻地先移开眼睛,愤怒地注视着行人,要把整条街烧了似的。钻石觉得挺滑稽,忍不住要笑。他清清嗓子,真夜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你又是为什么到了这里?”尤里把信还给格林。
“我放心不下伊思大人,自作主张从玛尔跟了过来。”
尤里看上去一点都没信:“这么说,你来,伊思不知道?”
“是啊。托那位福克斯先生的福,我知道你们来这儿了,所以今天才能追上伊思大人,和她汇合。”格林把信放回衣兜里,“啊……你放心,我也担忧各位的安全,现在那位福克斯先生不能乱说了。扰了各位大人的行程,我也十分抱歉,请让我做一些补偿,就请你们吃个午饭吧。”
在场的恶魔们都沉默了良久,互相交换目光。他们好像都心知肚明,格林出现在这里,原因一定不是他说的那么偶然和简单。但直接问这位老先生,效果和用直钩钓泥鳅没区别,因此他们只能放在心里,先随他去了。
格林邀请他们到一家名叫“鹿腿”的饭店歇脚。那饭店店面极大,厅子亮堂,内部分成一个个包厢。在这种地方有点好处。包厢里没有陌生人的视线,钻石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压自己的帽子。
西维因被逼着和伊思、格林一块,坐最里面的位置,正发着脾气,伊思没和他墨迹,只玩手里的刀子,他吓得不敢讲话了。乔西法和稀客新鲜地看着菜单,猎鹿城和金池有很多不一样。比如他们的特色菜是龙虾浓汤和鱼子酱鲜蚝,标的价钱都很昂贵。乔西法撇嘴,似乎很不满意,稀客倒是怪新鲜地点头。
至于真夜。钻石抬高帽子,看真夜一眼,真夜在他右手边坐着,对菜单和包厢都不感兴趣。
钻石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心。
“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莫哀,他知道你是大天使。”他微微侧头,对真夜说。
莫哀当时是对他一个说话,旁人都没能听清。虽然钻石不清楚莫哀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看上去似乎是好心提醒,而不是威胁。
出于一种怪异的直觉,钻石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们这件事。但事关真夜的安全,钻石觉得还是至少得和他本人说一声。
他没期待得到真夜的回复,这就像对沉默的树洞说话。奇怪的是,树洞回答了他。
“天下无不漏风的墙。”真夜说,“法古大陆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钻石一怔,下意识地哼了一声:“你现在又愿意和我说话了?”
真夜安静了,钻石后悔自己的嘴快。
“看,钻石,你那些好朋友叫你呢。”沉默了一阵,真夜轻声说。
果真如此。稀客问钻石:“要瓶蜂蜜酒?”
“这儿没有。”乔西法很不满意地翻菜单,“只有葡萄酒。”
“这也算餐厅?”稀客匪夷所思地。
钻石妥协的很快:“葡萄酒也行啊,我没尝过。”
他飞快地转头看真夜,差点问出你也要不要来一瓶。忽然想起稀客还在呢,赶紧把话憋回去,嘀嘀咕咕点起别的菜来。真夜则在一旁像看狗儿乞食般,怪新鲜地一直看着钻石。
“你划伤了他?”尤里问。
葡萄酒来了,前餐也来了。盘子里装的龙虾很大个,色泽柔和的金色浓汤冒着热气,搁在盘边的面包看上去极脆,葱味混着百里香的气味,渗进淡味的奶油。
格林拿出东道主的气势,一杯杯地替在座的人倒酒。他每一杯都能倒得刚好,动作也漂亮,引来了稀客的兴趣,两人就怎样为客人服务这件事交流起来。伊思听了他们的对话半晌,才回答尤里说:“只是一点成事的必要,过会儿他的伤口就好了。”
西维坐在伊思旁边,是尤里隔壁的隔壁。血迹已经干涸了,那道伤口随着西维喝酒唇舌的摆动不断起伏。
“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尤里冷笑说,“巴特克大人,但丁大人,伊思大人,你们都一个样……”
“你觉得我们的童年朋友不算?他可努力了。”伊思脑袋朝西维偏了一下。
尤里耸耸肩,做了个古怪的表情。
“他不是……。至于你嘛,你已长成了伊思大人。”
他语气有些尖酸刻薄。伊思却抬起下巴,斜睨他说:“我确实是。幸运的是,没人敢质疑这点,包括巴特克老爷。”
尤里半是懊恼,半是爱意地看着她,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起身拿过空了一半的酒瓶,替她已空了的杯子满上酒。
他们之间的氛围平和了一些。尤里气顺了,不情愿地说:“对了,……他呢?”
伊思一下笑了:“谁?”
“……”
见尤里不愿意说话,伊思正色说:“我脱队是为了和格林见面,但我也不知道但丁去了哪儿。”
尤里低头喝酒,默不作声。伊思见此,回答说:“放心,他是那种有主意的人,不可能出事。”
尤里摇摇头,有些讽刺地说:“我真是担心他呢。”
伊思见他这样子,也不和他多话,放下酒杯,用勺子敲了敲,问钻石他们道:“你们吃完饭后去哪里,还是那个定好的地方是吗?”
钻石回答道:“是,吃完饭就动身。”
“真夜和你们一路?”
稀客挖苦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乔西法笑了,钻石没有笑。
伊思提议说:“我和格林呢,打算这两天做旅客,参观这座城市。我们都人生地不熟,不如大家去住一家旅馆,这样如果我们各自遇上事,也好和对方商量。”
“他呢?”稀客指了一下西维。
伊思简单地说:“他和格林一个房间,我们会陪着他。”
西维不可置信地:“不放我走?”
伊思喝了口酒,干脆地:“你就当来和我们旅游,旅游结束了,会放你离开的。”
西维脸色一下红了,他窝在自己的绿色大衣里,看上去恨不得把伊思杀掉。他忍,忍得手都哆嗦起来,忽然脱口而出:“你们两个,知道但丁去哪里了吗?”
“未婚妻,和未婚妻搞在一起的亲弟弟,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可知道!”西维紧盯着尤里,“尤里。我本来不想这样说的——他替你爸爸办事呢,你就做不到这点,从来做不到!可怜啊你!”
他直起身来,和尤里靠的那么近,几要贴住尤里的鼻子,全身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然而,他又忽然僵住了,咽了口口水,怔了一阵后,身体慢慢朝椅子退,直到他坐下,所有人都看着。
伊思很冷地:“所以,西维,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西维举高两只手,转着眼珠:“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吗!”
他胡乱地望着每个人,仿佛寻求他们的认可。但他望了一圈,众人只有沉默。他脸僵硬,眼珠转的更快,像喘不过气似的。
钻石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真夜平静地说,“西维大人,你只是想吓住我们。”
忽然安静了,西维不颤抖了,也不喘气了。他震惊地盯着真夜这位大天使,好像想要反驳,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他慢慢蜷缩,使得绿大衣变成了个茧,呜咽起来。
伊思把刀搁在桌上,翻了个白眼,喝了口酒。尤里一句话也不说,不知怎的,神色十分苍白。稀客忽然卷进到某种私密的争端里,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乔西法则干脆埋头装聋,沉默地吃起菜来。格林仍然礼仪周到,面不改色地倒已空了的酒杯。西维的哭泣声仍持续了一会儿,就在那哭声里,钻石忍不住想真夜说的话。
西维大人,你只是想吓住我们。
那真夜,你对我这个样子,又是想吓住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