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离开车厢后,真夜盯着车厢的天花板。上面嵌着隐约可见的花纹,是一只鹰爪。真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隐隐的疼痛和寒冷中,闭上眼睛。面包和热茶填饱了他的肚子,但没有让他的身体温暖起来。
此般滋味,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夏海中晃荡,船只摇摆。他躺在甲板下层的床上,临床的水手吹着想家的口哨,而他只是抬头凝望。他的目光穿过吱吱作响的木板,也穿过那些碍事的椅子和水手,直到攀登上最高的那根桅杆,却还在向上。一定程度上,他明白那不是他的梦想,而是他的顽疾,但他仍然渴望。
“你想过爬上去会摔下来吗?”一次执勤,船长见着他在仰望。
窗外人声喧哗,恶魔、赏金猎人和人类收拾他们饭饱酒足后的残局。
“等着那一天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直到发现船长的神色变得诧异。
钻石身体是温暖的,就像一只在人手心挣扎的老鼠。即使圣池的水又湿又滑,但他把头埋在钻石肩膀上,感觉到他的皮肤就在他鼻边滑动。这有点像之前他们接过的那个吻,只是寒冷从他的背脊一路向上,就像人迎接海风,从桅杆顶端一路往下摔,准备好了吗?——
三。
二。
一。
“你身上有个和那个恶魔连接的仇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醒来时,身旁都是鸟的尸体和粪便,空气里蔓延着烧肉的味道,他以为自己在一个鸟窝里,钻石是一只鸟吗?但他很快嘲笑自己,哪儿来的钻石,阿蕾就站在他面前呢。在她背后,阿达和阿姆坐在样貌熟悉的椅子上。还有其他大天使们。
这儿不是鸟窝,只是圣帝阁教堂。
余光里,真夜发现孚威在朝他微笑。
“我不知道。”他单调地说。
“怪不得他杀不死他呢。”孚威说,“跟着摔进圣池,是不是你知道自己不行,想要搏一把?”
真夜撑着地面,打算站起来向阿达报告。但一下没成功,他头晕,腿脚也不听使唤,第一下踉跄了,差点摔倒在地。于是他谨慎着,谨记自己小时候被打倒在地的经验,慢慢地扶着地面,直起身来。
成功站稳花费了他一些时间,最后他终于站定了。
他不指望有人为此喝彩。孚威露出嫌弃的表情,图尔神色明暗不定,打量着真夜。千珍放着空,弗朗想过来搀扶他,但他见着真夜的眼神,垂下手去。
“你,不清楚自己被恶魔用仇咒?”阿达沉吟了一阵,敲着椅子问他。
“说不定他和恶魔勾连起来,故意叫恶魔下的,甚至是他自己下的,所以才会隐瞒起来——别忘了那恶魔在他那里冒充考试,谁知道背后有什么交易?是不是,千珍?”孚威接话。
千珍认真地想了一阵,回答说:“我不清楚,不然我和你试试,给你下个仇咒看看?”
阿达瞪了孚威一眼,孚威脸红了,鞠了一个躬,不再讲话。
真夜嘴唇干燥。风从教堂门外涌进来,他觉得口渴:“如果您怀疑我,我可以和千珍一起,去天使堡进行魔咒溯源。”
阿姆摇摇头,不赞成这个主意,也许是教堂的经历让她太累了,她脸色也很疲惫甚至苍白,和真夜差不多。阿蕾搀扶她,她朝阿蕾摆手,对真夜示意,忧虑地说:“你现在还是好好治疗吧,你身体很虚弱,什么都干不了。仇咒是持续作用的。那恶魔已经跑了,就算你追上去也很难捉到他,再说你现在不可能杀死他。”
她难得一见提出了反对,而他说的对。连真夜自己也无法反驳,只要观察真夜,谁都瞧得出来他状态很差。
阿达敲了敲椅子。阿姆和阿蕾默契地看了看对方,不再讲话。
“真夜。”阿达叫他。
真夜抬起头,看向权力者的眼睛。
阿达思考了一阵,冷漠地说:“以我的名义起誓,你是否有偏袒过那个恶魔?”
以阿达的名义起誓,绝无可能。
真夜眨了眨眼,想说。
他张嘴,却听到远处一声乌鸦叫。那让他恍惚了一下,就好像有家伙已经张口替他回答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乌鸦叫停了。阿达坐了回去,不再对真夜感兴趣。
“孚威。”突然叫到自己,孚威吓了一跳,“发布通缉令吧,抓捕那个恶魔。”
“要不要抓他的两个同伙?”
“目标是他一个。”阿达疲惫地说,“那些家族现在可没那么有精力。”
“您别这样说,上次我和西维家谈话,家主西维就告诉我,他们十分愿意为你效劳。”孚威热切地说。
“那就叫他们这次多出点力。”阿达厌倦地说。
会议过后,阿达走了,大天使们走了。阿达无视了真夜。孚威走过真夜身边时,目不斜视,带起了一阵风。真夜没有叫住阿达,这时说话会自取其辱。
第二天,天使堡准备好了钻石的通缉令,忙碌起来,但任务像海沙一样顺滑地从真夜手中挪走,一个不剩。
真夜去圣餐堂吃饭,来往的天使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有几个发出怪笑,也许是遇到了开心事。
“你该不会遭孚威这么一打击,就气馁了?”图尔不可置信地问他,他们坐在菲力的小店里,图尔收拾任务,准备出发。钻石的脸铺在桌子上,黑发,黑瞳,小麦肤色,是真夜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我指望着你在天使届作威作福,好照顾我的生意呢。”菲力嘟囔说。
不,不是气馁,只是厌倦。真夜仰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前。心里想。他往上爬,一路雄心勃勃地往上爬,等爬到顶端,活着却成了一种虚无。你说,他会像他的父亲吗?他父亲舍弃母亲和他,要保证自己的完美,正是这点让他卑劣。真夜不否认自己的虚伪,他自觉比他父亲坦然。但从做的事而言,他和父亲一模一样。对自我的自知、强烈的荣誉心让他感到痛苦,于是自我厌弃感涌了上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照亮他的脖颈,十分温暖,好像钻石圣水里的身体。
他哆嗦一下,睁开眼,站起身来。
“钻石在哪儿?”他问图尔。
“线人说他去巴特克家的度假小屋。”图尔怀疑他,“怎么,你要杀他,还是要他杀你?
真夜不讲话。
图尔明白他的意思了,叹了口气:“你何必呢?”
车厢外有动静,有人从河边走回来,拿着水桶往木柴上倒,玻璃窗上那团黄色的光立刻消失了,火在嘶嘶声中软弱地消失。其余人收拾着东西,纷纷起身,准备回到车厢里。
你是何必呢?如果真夜明白。但他只是在暂时的黑暗中,慢慢地眨着眼睛。在离车厢与骏兽不远的地方,小溪正在永不停息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