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岿然不动,山峰与森林却如连绵平原,顺滑地从窗外飞过。门口通风的小窗,风紧张地流入车厢。透过其缝隙,只见尤里双腿紧夹着小麦的背脊,带它在这陡峭的山间狂奔。不远处的溪流正从索尼斯流至玛尔,而他们却要回到它本来的初始之地。
到月亮升入天空时,尤里拉了缰绳,让小麦停了下来。
除了真夜,所有家伙都下了车,稍作休息。在车里呆了一天,他们全都很疲累。但丁到车厢二楼去,从上面带下来一袋面包,一包生火腿,之前他们全部都没上二楼看过,原来那是特意用来囤货的地方。尤里搬来火柴,乔西法生了火,到十米远的小溪处打了水。钻石用车厢里的热水壶烧上。伊思拿杯子下来,稀客往里面放了茶包和蜂蜜,等水开了,就满上热乎乎的茶饮。
尤里用火烤好火腿,夹在面包里,他们就着热茶,围火坐着吃东西,小米在他们背后就地用餐,也大口吃着泥土。
“你手艺挺好的。”稀客赞许地说。
“十五岁的时候,我就这样到处跑了。第一次生火烤鸡肉是老猎人教我的,他说这不像厨房,没那么闲逸,但是做食物做得好,吃饱了总是要强些。”尤里说。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就连但丁坐到他旁边,都没什么反应,甚至主动问了但丁一两个问题。
“你还准备了哪些食物?”他说。
“香肠,黄油,一两瓶白兰地。”但丁说。
尤里吹了个口哨。
“但你驾驶的时候不能喝,要小心些。”但丁转手中的茶杯,补充说。
尤里没理他,站起身来,坐到伊思身旁。伊思朝他挑眉,用手揽住他。尤里笑了,头亲昵地靠着伊思的肩膀。但丁看着他们两个,低下头,慢慢地喝自己的热茶,咬了一口面包。
钻石觉得心里很满足。在这一刻,没有家族和家族,种族和种族的区分,只有一堆家伙为了一顿饭聚在一起,享受片刻的宁静。就连寒冷的病痛也由于饱餐好了很多,仿佛一时间不再存在了。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从放在车厢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了几片面包,又从正烤着的火腿上切下几片分量不薄的肉,将其蘸上蜂蜜,夹在面包中。
热水壶里还有一些热水,他倒进自己的茶杯里。趁着还有热气时,他拿起来,却忽然和伊思撞上了视线,不知她静悄悄地看他了多久。
钻石一下有些尴尬,好像被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伊思只是笑眯眯地:“去吧。不然没人理他,他恐怕很伤心。”
月色穿过叶林间的缝隙,照耀在大地上。钻石穿过月光爱抚的地面,上了车厢。
玻璃窗上,夜间的柴火闪动着,却驱不尽车厢中的黑暗。真夜背对火焰,面向黑暗的森林。听到动静,他只是闭目养神。
钻石的视线落在他脚上的麻绳,它和真夜手腕上的一样结实。为了防止真夜在吃饭间逃跑,他们又增加了一条绳子。其实没什么必要,真夜现在的劲头就和刚逃出圣帝阁教堂的钻石一个样,耗尽了一切,久久无法恢复健康。
这一刻,钻石恍惚地想起不久前,自己被天使们押在车厢上,绑住双手和眼睛的情景。只是他和真夜的角色颠倒了。
钻石在真夜面前停住,真夜却不抬头。钻石想了想,蹲下身来,把夹了火腿的面包递给他:“你当时出现在那儿,是想抓我,对天使将功赎过吗?”
真夜听见了,没有伸手:“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
钻石沉默了一阵子:“算了,我都不会信。”
真夜瞧了他一眼:“我听图尔说,你在出城的路上。”
到此为止。至于他为什么来找钻石,他仍避过了。
钻石的面包晾在半空中,没有人管它。过了一会儿,钻石忽然想起来真夜手正绑着,恍然大悟。但他手刚碰到麻绳就顿住了。
想了想,他抿住嘴唇,将面包撕下一小块,递到真夜嘴边。
从刚才开始,真夜就在看他。现在也一样。真夜盯着面包,又望着钻石。
一刹那,钻石直觉真夜不会理他。但下一刻,真夜头朝后仰了一下,慢慢地张开嘴。
钻石手垂在半空中,空气穿过他的手指甲。他将面包放入真夜的嘴唇之间。
外面传来稀客和尤里的哼歌声,听上去像沙沙的树叶响动。难得愉快和轻松,他们享受着这宝贵的一刹那。声音从外传到车厢,由于窗户的隔挡,听上去格外模糊,几乎不像是真的,只有黑暗从车顶降下来,化为沉闷、窒息,属于囚犯的暗影。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呢?”真夜咽下去了面包。
他没有说清楚是哪个“当时”,但钻石明白,他说的是钻石被天使们抓了,关在车厢的那段时光。
钻石垂着眼,慢慢地去撕面包:“我想杀了你。”
真夜垂眼,眼睫毛看上去很长。他把食物吞了下去,像吞一块石头,没有做评价。
“不好过啊。”他简单地说。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钻石嘲讽道,“要么早忘记了。”
“我从不为别人着想。”真夜说,语气却并不傲慢。
钻石抿着嘴,拿起茶杯,举到他嘴边。真夜喉咙滚动,喝了一大半。见他停了下来,钻石便把茶杯放到一边。
茶杯在地上一动不动,钻石握着把手,犹豫了一阵。
“你那时候抓我是觉得,为了我好吗?”他说。
他说错了话,钻石看到真夜嘲弄的神色:“当然不。”
钻石笑了:“也是。”
他低下头,把剩下的面包分成两半,两半又分成四半。黑夜降临下来,令沉默变得长久。
“……我知道我很卑劣。我假装我不卑劣。我一直都是这样。但你存在,提醒了我这点。”
声音太平静了,钻石还以为是错觉,好一阵,他才抬起头来。
真夜脸上没多少血色,暗金发耷拉在肩膀上,发丝黏在一起,上面都是血渍,是与钻石打斗留下来的伤痕。他靠着玻璃窗,外面的火光倒映在他脸上,他的金眼睛也成了显得他疲惫和厌倦的帮凶。而那双暗淡的金眼睛就在这个夜晚,竭尽全力,像尖牙一样咬住了钻石。
钻石怔了一下,没有移开目光。
“……你看到了我的回忆。”
真夜说的是个陈述句,是另一个话题。钻石:“是。”
“我讨厌我父亲。”
“我看到了。”
“……”
“……”
“你说,你不想和他有关系。”钻石慢慢地说。
真夜眨了眨眼。钻石带来的茶饮已经没有冒气了,伏在他们身旁,像偷听的孩子。
“他也是个大天使,他觉得我是他的一个错误。后来他死了,大家很快就把他忘了。现在我成了大天使。”真夜自言自语地。
“……”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会瞧不起我吗?”
钻石向真夜递面包,真夜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吃。钻石只好塞进自己嘴里,蘸有蜂蜜的火腿放冷了,于是变了味,尝起来十分滑腻,乃至苦涩了。
他把面包吞了下去,回答道:“不会。”
真夜还在看他,他的眼睛想像方才那样咬住钻石,但钻石不再给他机会了,钻石拿起茶杯,站起来,转身朝车厢门走去——窗外的火光太亮了,他忍不住轻微眯起眼睛,伸手一挡。
真夜的影子在那强光的余韵里闪动着,听起来像耳语。
“你为什么让我和你们一起去猎鹿城?我死了,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
钻石揉了揉眼睛,在门口停下来,看向他。
今晚真夜的问题太多了。他想了一会儿。
“因为你是真夜。因为你既好又坏。”他认真说。
钻石曾见过很多人露出那种神情过。金池二层面包店的老板忘了戴手套,直接去摸烘焙盘,烫伤了大叫;有人拿热水壶倒进杯子,惊恐地猛地松开把手。但真夜就是真夜。他望着他,没有叫出来,只是无言。接着,他缓缓垂下头去,金发像林里的瀑布,挡住他的眉眼,也让从窗户外洒下的月光像一道伤痕,从他手臂上流动下去。
钻石转过身,离开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