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了吗?”钻石问。
嘉华安静地点了点头。汽车在穿过一条只够一车通过的羊肠小道后,驶入一条更为宽阔的野路。两边是麦田,进入冬季以后,一整片的绿色显得萧条。不过,钻石无暇将目光放在它们上面。早在那栋小小的木屋进入到他视野时,他便已开始紧盯着地平线的尽头不放。他已产生了种预感,如果他们继续驾着车向那儿,他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果不其然,木屋越变越大,以至于木屋前站着的两个家伙也很轻易地就被他捕捉到了。只是钻石不敢肯定那是敌是友,慢慢地将窗户摇起来,叮嘱嘉华说:“开慢点。”
以防万一,他回头看了眼车后座。真夜正好端端地坐着,双手用麻绳绑在一起,猎物般交叠地垂在大腿上。对钻石的目光,他视若无睹,和他刚醒时发现自己在车上一个样,那就是毫无反应。如果有破绽的地方,就是他面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无力。
到了此时,钻石仍不确定,带上真夜是否是个好主意。他也许不该管真夜的,毕竟不久前,真夜还和他打了一架。可眼见着真夜在自己面前晕了过去,而孚威以及那几个手下也倒在地上,面对这无比好的逃跑机会,钻石却犹豫起来:如果把真夜丢在原地,孚威他们比真夜早醒来,真夜会是什么下场……
恰好那时嘉华也醒了过来。就在那个瞬间,钻石做了决定——带真夜走。
越靠近小木屋,钻石越是紧张,他觉得他大腿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好像随时都等着开战或逃跑。窗户已经摇到完全关起来,武装到牙齿之间。
小木屋前的人朝车走过来,他们试图通过窗玻璃看清里面的人。
钻石看清楚了他们的脸,立刻,他的大腿松软下去。
“停车吧。”钻石说。
车轻微一刹,钻石身体前倾,手已经落在门手把上。车停稳,钻石拉开车门,又说:“看好他。”接着跑下车,一下把门关上,朝那两个等了他许久的朋友走去。
乔西法和稀客的反应和他一个样。见到是钻石,稀客大步朝他走来,乔西法跟在后面。钻石和他的朋友们在撞到彼此之前停住脚步。稀客拉住钻石,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仔细打量他。
“怎么回事?”他说。
钻石没去注意自己的仪表。但他大概知道稀客的意思。和真夜打了一架,他的脸还有残痛,估计早青了,要么肿了。
“差点被抓住。”钻石向他描述,“逃出来了。”
那是很长的故事,他只好就这样用三言两语说完。而稀客也没计较,拉着他向车走过去,简单地说:“我们马上去猎鹿城。”
“现在?”钻石问。
稀客没有回答他,忙着拉开车门。是乔西法说的话:“我们从尤里那儿收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现在整个玛尔城都布有天使的眼线了。你反正要治病,不如选择离开,去猎鹿城瞧瞧,正好躲一阵。”
“你们跟我一起去?——”钻石瞧见乔西法手上拿着个布包袱,不大不小,一下反应过来。
乔西法顿住了,瞪着他说:“不愿意?”
“不是。”钻石赶紧解释,小声说,“最近麻烦你们够多了。我只是——”
乔西法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他越过钻石,拉开前车车门:“我已经和马蒂、百合说了。谁叫你病情不稳定,你以为我愿意啊。”
钻石担心朋友们的话咽进嘴里。如果他们通缉我,迟早知道你们和我的关系很好。你们也很危险。
没法向乔西法说的话,他转向稀客。
后车门大开。稀客站在车边,皱着眉头,一身黑色神父服,脖前一条十字架链,宛如等人进圣堂悔罪的神父。而他等的就是钻石。等他忏悔,等他反省。
“解释。”他厉声朝钻石说。
乔西法也一下从车里出来,像汽车是个精心设好的陷阱。
“你脑子在想什么?”他恨铁不成钢地问钻石。
钻石这才想起后车座坐了个什么玩意儿。
他望望两个朋友,小声说:“有原因的。”
“我看你发疯了。”稀客冷笑说,“不然别去猎鹿城了,你死在这儿吧。”
“钻石,原来你的朋友就对你这态度。”车里传出真夜嘲讽的声音。
火上浇油,稀客转身就朝木屋走。钻石赶紧追上去:“你闭嘴!”
稀客走得太快,他没能抓住他。木屋的门在他面前砰一声关上。钻石赶紧推开。壁炉热着火,木屋被照得很亮堂,飘荡一股蜂蜜的甜味。木屋中央摆着张圆桌,坐着的两人诧异地盯着钻石,是伊思和尤里,他们手牵在一起。而稀客背对他,在壁炉前站定。
“钻石到了?”尤里放开伊思的手,“你这动静,我还当是天使来炸马路呢。”
稀客一声不吭,钻石哑口无言。
“他生我的气呢。”钻石无力地说。
“恶魔侦探,你干什么了?”伊思说,又指了指钻石的下巴,“伤口。”
钻石伸手,摸到自己下巴的伤痕。他本来还想问伊思怎么在这儿的呢。被她一问,便成了嫌疑犯般,下意识地看向门外,房门留了一道缝隙。隔着那道缝隙,他可以看到那辆车。
伊思在钻石和稀客间嗅探,想了片刻,她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干脆地朝钻石望着的地方走去。尤里赶紧站起来,跟在她屁股后面。
房间里就只剩下稀客和钻石。由于稀客还背对钻石,钻石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想法。钻石试着凑近稀客,将地板踩得发出细微的尖叫,稀客却猛地转过身,像没看到钻石那样,撞过他的肩膀,也跟着出了门。
炉火吃着木柴,噼里啪啦地响。木屋里好孤单啊,只有钻石一个。
钻石跟出门去,伊思语气调侃地:“钻石,没想到你还带来了另一个朋友?”
一群人围着,汽车像成了马戏团。乔西法站在车前门,神色不耐。伊思站在车左后门,笑着朝车里的真夜打了个招呼。尤里侧身从车右后门往车里瞧,见到是真夜,他吹了声口哨。而稀客站的最远,他不肯靠近车辆,站在车头一米多远处,仿佛车是个恶心的垃圾堆。
“我半路遇到他的。”钻石解释说,“天使们想杀我。他也来了。因为他,天使们没杀掉我,他使了法术,全昏过去了。”
“你的那些伤口呢?”伊思指指自己的下巴。
“……”钻石吞吞吐吐地,“因为我和他打了一架。”
全场沉默。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留到原地。他毕竟救了我。因为领头的是孚威,他们关系很不好。如果他们比他先醒过来,一定会杀了他。因为他救了我,还弄伤了他们,现在很虚弱。所以我想了很久。我叫嘉华拿了绳子给我,把他绑起来,我当时只想,这样他就不至于……”
钻石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大家都瞪着他,他顿住了。
“你猜的没错。如果不是你救了他,他这次肯定会很惨。孚威那家伙可不喜欢他。”沉默了一阵,伊思接了他的话。
“真夜,你欠了钻石一个人情。”尤里假惺惺地叹口气说,“你看,他的两个朋友因为他救你,都和他闹翻了——我今天见识到了,原来这就是恶魔的友情。”
“‘恶魔的友情’?你什么意思?”乔西法皱起眉头,觉得尤里的用词有些阴阳怪气。
“就是你们现在这样啊。”尤里无辜地说,“闹翻了。”
“谁说我们闹翻了?”
“不是吗?”尤里说,“你们连话都不和他说。要是没闹翻,至少可以商量,到底怎么处理这家伙。”
稀客不满地瞪着尤里,尤里视若无睹。
乔西法朝着钻石:“你——把这个真夜留在这里,我们走后让他自行离开,天使们的事天使解决——你觉得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稀客。稀客看上去不想讲话,轻微地嗫嚅。但过了一会,他皱起眉,总算不情愿地加入了对话:“应该把他丢回去,让他们自己决斗。”
“你朋友的两个选择。”尤里敲了敲车窗,对着钻石微笑,“你怎么想,钻石?”
所有人都盯着钻石。时至下午,阳光高照,他自觉此刻他好像个审判官,真夜的命运就此丢给了他。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伸舌头舔舐唇周。伊思、尤里、乔西法,以及,稀客,无数双眼睛像电灯那样照亮。而真夜斜靠车椅,手自然垂下至□□。鼻子以上的部分,由于车顶遮挡,无法看清。他默不作声,好像也在等钻石讲话。
于是,钻石心下一沉,也就此明了了,他的回答就将是最终的决定。
钻石说道:“我想带上他。去猎鹿城。”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这下沉默得可怕。稀客和乔西法神色难堪,尤里挑高眉毛,十分无言,而伊思憋笑,似乎没有人觉得可以为钻石辩解了,谁都没有讲话。但钻石不再顾及,也不看稀客的表情,径直表达自己的看法道:“现在丢下他,他会直接告诉天使我们的行踪,不如带着他,一路监督,不准他逃跑,反正你们也看到了,他现在别说使法术,跑都很困难。”
“而且,孚威知道是他救了我。现在他回不了伊甸山去。孚威本就多心,恐怕会向始祖天使报告,怀疑他是否和我们一伙儿,或者他被我们杀了。这两种猜测,比起放他离开,对我们来说更有利。”
马路仍然安静,只能听见刺骨的风声。不久,风停了。钻石聆听,等,屏住呼吸。
伊思若有所思:“很有道理。你们觉得呢?”
尤里点点头,最先拍了拍手,算是解围这种安静。乔西法想了一阵,叹了口气。那是他认可却暂时不愿意承认的意思。就连稀客也是,不情愿地思考起来。过了一阵,他屈服了。
“出事你自己负责。”他朝钻石说。
尽管马路两边的野草吹个不停,停在中间的车辆却纹丝不动。钻石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我知道。他想,想得太坚定了,甚至忘了点头。
现在他们谈妥了,可以上路了。一辆车,三个恶魔,一个天使,一路向北。开出玛尔后再往西南走,登上夏海港口,选一条船走水路,过个半月抵达至索尼斯。听起来有些复杂,但钻石觉得,他们能边走边商量,有不对再修改计划。
可还没等他对着同伴们说出口,尤里吹了声口哨,挥挥手,叫嘉华从车里下来,自己坐上驾驶座的位置:“你回去吧,可以在这木屋待一阵,有人会把车还回来的。”
他见着钻石疑惑的表情,解惑道:“雇主,我又接了你朋友给的活儿,他担心着你呢,给了钱,要护送你去猎鹿城。现在我们要先去趟城外的旅馆,换个坐骑。”
钻石朝稀客瞧,稀客没反应。尤里嘴里发出啧啧两声,乔西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还不快开——你,上车。”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钻石。那眼神和在金池时施舍钻石吃的时一个样,钻石下意识地后背一凉,拉开后车门,乖乖地钻进车里。而等到他发现自己正和谁坐一起时,已经晚了。真夜见着他进来,瞥了他一眼,没有讲话,看不出在想什么。钻石立刻想出车,却又有一个人挤到他旁边,他回过头,想瞪那家伙,发现是稀客,不敢再惹事端,转而想叫手绑住的真夜坐过去点,不然他就挤他了。可话还没出口,伊思从右车门上了座。
啪嗒。她关上车门,将最后一个座位锁死了。后排四个家伙,人类挤着天使,天使挤着恶魔,恶魔挤着恶魔。谁也无法动弹,更别说挪窝了。
“你也一起去?”尤里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伊思,“想送我一程?”
伊思笑了,没说话。
尤里挤了下嘴角,眼睛却没有笑。
“行吧。”他嘟囔道。
尤里点燃引擎,冷风灌入车窗,他把住方向盘,将车驶入马路。
汽车向城外行去,随着出城,道路两面全无建筑,冷风利剑一般刺入骨头。钻石吐了口凉气,忽然觉得身边有动静。原来是真夜垂下眼去,他一声不吭,身体却轻微地哆嗦,面色苍白。钻石想嘲笑他,大天使居然也怕严寒——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旦冷静下来,这位病患被忽略的病况卷土重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他也哆嗦了一下。
不久,车窗摇起来,车内也跟着温暖,只剩□□内那种无法驱逐的冷意徘徊。而奇怪的沉默也同样在车内蔓延,尤里和稀客平时话挺多,但此时尤里忙着开车,稀客望着车外,仿佛都想着什么,故意一言不发。钻石自己也没有话讲,不知是由于刚才和朋友们的那一出矛盾尚未释怀,还是真夜坐在他身边,令他神经紧绷。
在这难熬的几十分钟里,钻石渴望赶快抵达他们的终点站。好几次,他以为看见了旅馆,但那只是早就废弃不用了的房屋。于是他只好暗中叹气。不过,经历好几次失望后,当那冒烟的烟囱、屋前油亮的轿车出现在他眼前时,随着尤里将汽车转弯、开过去,他松了口气。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