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引着钻石下楼。除了几个打扫的女仆,其余的似乎都出去迎客,房屋极其安静。穿过一扇扇粗糙的房门,到了二楼,那正是当时安里倒下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长桌和椅子现在已收拾好了,看上去毫无死过人的痕迹。尤里大步向前,把他带进最左边的门里。
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面包的香味,是间厨房,有灶台、食物架和锅椅,和别人家没太大区别。卡林正站在灶台前等他们。无需多言,她看到钻石,立刻掀开她脚底下的一块木板,它太不显眼,和地板的其他部分融为一体,若不是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走吧。”卡林指了指木板下的梯子,“通往酒窖,酒窖出来就是后门。”
时间紧迫,钻石立刻根据指示爬下梯子。还是老毛病,他冷,还觉得眩晕,好在梯子并不长,他很快落了地。
在他眼前的是条又长又黑的暗道。他得稍微弯腰才能前进。
他听到动静,尤里跟着他爬下来。
“我来给你指路。”尤里干脆地说,钻石哎哟一声,因为他挤到钻石身前。
尤里落地后,他们头顶的那块木板就关上了。没了光源,一片漆黑。但这条路本身就又窄又小,无需认路,向前走就行。
“你家还有这个。”钻石一面走,一面新奇地说。
“是啊。”尤里念叨说,“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嘛。”
接着他们都沉默了,有些紧张。
“天使们怎么来了?”钻石说。
“不知道。”尤里回答说,“他们突然出现在庄园前,说是要和我父亲聊聊。我确实怀疑他们别有目的,不然也不会叫你了。”
在钻石听了一阵尤里的呼吸声,越发感到腰酸时,前方尽头总算出现了温暖的黄色光源。他们加紧走过去。
一条通向出口的梯子,酒香和天花板的电灯从出口飘下。他们沿着梯子爬上去,数以百计的木桶放在架子上,堆在地板上,简直是酒的海洋。他们从酒桶的缝隙里穿过去,没费太多功夫,很快跟着楼梯,到了酒窖的门口。尤里猛地推开门,只见一片未经修建的草丛,一扇敞开的小门,门外的汽车,以及站在汽车旁的嘉华。
嘉华身目光呆滞,无动于衷。见着尤里和钻石走来,他伸出手来,拉开车门。
“他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先去那儿躲躲。”尤里快速地说,“也是巴特克家的产业,但是很少人知道,在玛尔城的近郊。”
钻石站在原地没动,有些犹豫,他就是对嘉华很警惕。
“我爸叫他来的。”尤里好像清楚钻石的想法,“你不信任他,但他的主人不信任我。没事的,他又吃不了你。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跳车——或者你自己会开吗?”
“稀客和乔西法呢?”钻石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叫他们直接到那儿和你汇合。”尤里说。
钻石下意识地转头,但房屋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也听不到刚才听见的天使们的话语。
“行。”他望向那辆小汽车,它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尽管不太情愿,但他知道,除了这,他别无他法。
“你不怀疑是我们泄密?”尤里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却说。
“那你们让他们当场抓住我就行了,更不用收留我这么久。”钻石诚实地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比起天使,更有何利用价值。无论如何,巴特克家收留他一定有一部分是出于好心。
尤里笑了笑,没说别的,只陪他走到汽车前。嘉华坐上车,发动引擎。钻石坐到副驾驶上,尤里拍了拍车顶,车发出闷声。尤里弯下腰,脸对着嘉华:“一路开,躲过那些天使,有危险保护他。”
他说完,嘉华才转过头,讷讷地和他对视。“是的。”他这么说时,尤里已站起身来,朝门内走去。嘉华便再转过头,直视前方,拽着方向盘,身体向前倾。车便随他微微动摇起来。在吱呀声中,车辆慢慢地碾过土地,滚动起来,接着奔驰。
路途并不陡峭,只是狭窄,银眼的道路靠着有钱人,不可能差到哪儿去。开了一阵子,钻石回头,看到落在他们身后的身后的巴特克庄园宅子,意识到他们在的是一条岔道,而这条岔道最终会和大路会合,和巴特克庄园的正门是同一条道路。他有些担心是否会和天使们撞上。但他似乎是多虑了。车驶入大道时,巴特克庄园门口早就空无一人。
钻石松了口气,躺倒在车椅上。很快,他们从大道顺畅地到了银眼的守卫把守口,进入到密海繁忙的车流中。人群遮蔽了他们,就像草原遮蔽了只躲牧羊人的山羊。
嘉华虽然神色淡漠、表情迟钝,但转弯和打转都很在行、坚定,俨然是个颇有经验的司机。钻石在一旁看着,十分惊奇。印象里,嘉华躲在床下,瑟瑟发抖,心态猥琐,生怕害怕杀露易丝的人杀掉自己。
他还记得露易丝吗?钻石忽然无可抑制地想道。他已经被巴特克变成这样子了,可又是怎么变的?
不是个好话题,问了也无法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臂膀,阻止自己提问。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望向窗外。此刻,他们已逐渐开出市区,向近郊行驶。一辆车跟在他们身后,已跟了几条街道。钻石从后视镜盯它,它漫不经心地向右转去,离开了他们。
再往前就是比较萧条的地段,那儿装点着矮楼房和穷人。如若再往北,就是出了城,就到了田野和……金池。
想起金池,再想起他根本回不起那儿,钻石突然觉得心情有些疼痛。好奇怪,在此之前,他没感觉对它有什么依恋。
为了打断这种怪异的思念,他开了口:“再往前走是不是黑河?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儿吗?”
如果不是有事,如果不是恶魔,恐怕不会对这种地方有什么兴趣,确实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嘉华没答话。钻石看他。这一看吓一跳。只见嘉华面色苍白,双眼发直。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轻微颤抖,就快要握不住。钻石的问话起了反作用,他转过头,直愣愣地看了钻石一眼,那模样,像马上就要晕厥过去了。
“你怎么了?”钻石觉得不对劲,问他说。
嘉华没答话,他眼睛向上翻,猛踩刹车。
钻石全身向前猛倒,还没碰到车玻璃,他又朝后撞去。撞到的是车椅背,很柔软。
一下平静了,没了动静。车停了。嘉华双手垂着,头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钻石试探性地伸手,轻轻碰了他,嘉华头侧了一下,他双目紧闭,完全昏死过去。
怎么会这样?简直像是法术。钻石在心里嘀咕。
法术。
忽然,钻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车窗外。
五六人站在他们的车头前,离车两三米远。其中有两位钻石很面熟。在金池,他们曾一左一右拽着他,拖住他往地上走。
“天使。”钻石脱口而出。
随即,一种不同于生理上的寒冷徐徐地爬上背脊,抓住他的心脏,不断地往下扯。
他下意识地摸四周,希望找把银制的武器。但他只有自己。
生病这么多天,他知道他自己的情况。圣帝阁教堂以后,他可以说虚弱无比,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几个天使,一个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打不过。
天使们有些犹豫不定,他们看了看这辆停下的轿车,又弯腰,目光穿过窗玻璃,仔细地盯着车内人。但车辆背光,他们花了更长时间辨认里面是否是他们的目标。
他们怎么找到他的?
这问题眼下倒没那么重要了。钻石的余光瞥到方向盘,嘉华的手轻轻地抓住,只要一扫就能撇开。而汽车在他身下颤动,余热未消。
他一咬牙,吃力地爬起来,凑上前,推了嘉华一把,将他的身体拽到靠换挡杆这面,接着顺势一拉,将昏迷的人往后座椅背拽去。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如此之大,嘉华在他臂弯里流动,身体一半滑到地上,脚高高跷在换挡杆旁。
天使们有一个始终盯着钻石的脸。随即,那天使恍然大悟,面色厌恶地:“是他!”
钻石飞快地爬到驾驶座上,拉住换挡杆,把住方向盘,踩住油门。
天使们冲过来了。天使们意识到不对劲。他们飞速地分散开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砰!”
汽车闷响,车档板冒火,地上倒了天使们。钻石头晕眼花地数了两遍:一、二、三……一、二三。倒了三个。
还有几个呢?车窗梭梭地抖了起来。钻石头晕目眩。两三个天使艰难地走来,趴在车门边,使劲从外要开他的车门。有位走上前来,他又高又壮,无疑一看就是力量型的天使。他拽住车门,往外拉。瞬时,车门发出软弱的唧唧叫声。没过一阵,车门就会被拽下来。钻石一定会被当场逮住。
没办法了吗?
钻石咬着牙,目光在他们和倒在地上的天使间切换。
地上的几位虽没有死,却也吃了苦头,躺在地上呻吟。特别是躺在最右边的一位红发天使,他最严重,神色恍惚地瞧着四周,看上去十分虚弱,倒和这几天生病的钻石不相上下,大概很容易控制。
钻石忽然灵机一动,有了想法。
他果断地爬过驾驶座,跳到副驾驶座,动作太快了,磕到车顶。他没在意那疼痛,飞快开了没天使堵门的那侧车门,朝那红发天使跑去。其他天使始料不及,愣了一下才朝他冲来。
那么点时间已经够了。钻石蹲下身,盯着他。
红发天使吓了一跳,目光迷蒙地朝钻石,身体下意识地朝后退。
“看着我。”钻石竭尽屏气凝神,对红发天使命令道。
钻石感到一股些微的暖流,正从他冰冷的手掌心涌出。他张开掌心,对着那红发天使。
“帮助我,在你的同伴间制造混乱。”
红发天使眨了眨眼,目光逐渐失去焦距。
他站起来,面向自己的同伴们。
那几个跑过来的天使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愕然地望着他。
红发天使张开掌心,迅速念了句咒语。只见一阵火从掌心冒出,点燃了其中一位天使的衣角。
“你在做什么?”着火的那位赶紧跳起来,伸手灭火。红发天使无动于衷,又念了个咒语。火势加剧。
着火的那位愤怒地伸手,想朝这位攻击同伴的红发天使念咒。
“不!不!”发现他的意图,着火那位身旁体型瘦小的天使阻止说。
“不这么样还能怎样?”另一位嘴唇留有两撇小胡子的天使没好气地说。
“不能互相攻击!”瘦小的天使强调说。
在这空隙里,红发天使又使了个火咒,点燃小胡子天使的衣角。
“你看!”刚才着火的天使说。
“狗咬你你就咬他?”
“不然呢!”收到很没好气的回答。
被车撞倒的天使们徐徐地爬起来,在这混乱的局势里,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有些糊涂。
此时没天使注意钻石。钻石屏住呼吸,朝后轻轻退了一步,趁此机会,飞快地拐进旁边长满小杂草的岔路口。但他没跑,只蹲到路口边的一棵高大的树后。不久,他听到远处天使们懊恼的叫声:“他跑了!”
抱怨声中,三五个身影出现在岔路口。他们没有注意到树,直接飞奔离开。钻石小心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等到他们在搜寻他的路上成了个微小的圆点,消失不见时,他赶紧原路返回。
车孤零零地停在马路上,嘉华在后座躺着,睡得很熟。
钻石慢慢地走过去,拉开车门。看着空荡无人的那条岔路,他喘了口气,身体松懈下来。
“你倒是聪明。”一个很讽刺的声音说。
钻石全身一僵,转过头去。
暗色的金发,浅金色眼睛。一身类似黑色长教袍的衣服,望着钻石时,半是讥讽、半是思考的眼神。就站在离他几米不到的马路上。
真夜。
你怎么在这儿?钻石差点说出来。但他及时闭嘴。当然,其他天使在,真夜自然也可以在。
和上次在圣帝阁教堂相比,钻石发现,真夜看上去更憔悴了,下巴尖尖的,脸色也苍白许多,要不是钻石认识他,会以为他一场大病刚痊愈。但钻石认识他,所以第一反应是想起还未成年的真夜,回忆片段里,那少年妈妈死了,他独自走着,和眼前真夜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你来抓我吗?”尽管钻石心跳得很快,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转着脑子:如果真夜要这么做,他根本没能力抵抗。
“我为什么要抓你?”真夜反问。
钻石警惕地看着他,后背靠着车门,并不回答。
真夜嗤笑一声,侧过头,整理自己衣袖的纽扣。
钻石本不想说出来的,只当没发生过。但见着真夜这样子,却突然忍不住了。气恼之中,他脱口而出:“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回忆。”
不是因为始祖天使的命令,也不是他们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
真夜整理的动作停住了,看向了钻石。当然,真夜一定知道钻石肯定是随口乱说,因为他很聪明。但既然如此,他不会不注意到钻石的意图。而正可能是这,激怒了真夜,让他眯起眼睛。
有一阵,钻石以为他准备念咒,要么叫埋伏的天使叫他们把他抓起来。
“多少?”真夜说。
钻石脑子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他看到了多少记忆。他险些马上诚实地回答他,在天使考核中,他好像已演出养成了服从的惯性。但他立刻想起来,他们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关系已经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于是,他褪去了心中那一点莫名其妙的软弱,昂起头直视他:“谁知道呢?”
真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一只金色的、有利爪的大猫。钻石没有退缩,承接了他的目光。这反而让真夜显得脆弱了。他仔细端量着钻石,神色有些复杂,但他全吞了,一点都不讲。
过了一阵,真夜先粗鲁地移开目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那和他漂亮的外形一点都不符合,但他根本不在乎甚至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
他知道了。钻石想。
“是啊,钻石,你全都看到了。”真夜点了点头,轻柔地,“你全他妈的看到了。”
他说完,直接走过来,走得太快,钻石根本没有反应时间,真夜已到他鼻子前,金眼睛闪着光,拳头已伸出来,就在钻石头顶。钻石下意识地瞪着他,全身僵硬,真夜却不动了,仔细盯着他的眼睛:“这就怕了?”
钻石的目光从拳头移到真夜的眼睛。
“不。”钻石说。
“好。”真夜微笑了。
“那来吧,打我。”他说。
为什么得打你?真夜的眼睛离他如此之近,像暴风眼的中心。奇怪的是,他虽然看着钻石,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但钻石很乐意照办,他还恨着呢。真夜背叛了他,把他抓起来,和那些天使一起把他带到多瑙,带到那个教堂。他差点死了。如果不是乔西法和稀客,他一定死了。而真夜站在旁边,从后抱住钻石,在湿漉漉的水中,叫他去死。如果说真夜要打他,钻石当然要打他。
不等真夜说第二遍,钻石就出了手。他像个人类一般,不用任何法术,一拳打在真夜侧腰。他听说打那个位置最痛。接着钻石腹部一痛,然后他意识到真夜回击了他。这立刻点燃了钻石心中的怒火。是你叫我打你的,而你经历过这么多破事以后,还想打我。
他叫了一声,推了真夜一把,用力挥拳,真夜又回击了他。密集的拳头在空中响起。一声又一声。钻石飞扑向真夜,按在他身上。真夜扑倒了钻石,双腿紧紧地压在他大腿两边,避免他反击,胳膊压住他的臂膀,拳头挥下来,打他的脖子、脸、肚子……一下又一下。
钻石头晕眼花,拼命地挣扎着。太阳刺他的眼,他使劲眨眼。真夜那怪异的神情在拳头间一晃而过——如此游移不定,充满了怪异的愤怒。那愤怒如火焰般细微地燃烧着,不是指向钻石,而是自己。
看见那神情,钻石忽然像被自己讨厌的东西所刺中一般,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掀翻真夜,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力气够大的,钻石已尝到了血腥味。如果是人类,真夜这下已经死了。
真夜痛苦地呻吟一声,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钻石也觉得没力气了,再加上实在头晕眼花,闭上眼睛,滚到旁边的路上,大口喘气。
过了一阵,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见真夜摸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脖子上血淋淋的。
真夜摸了把脖子,看着自己的血,面无表情地将其捻开。
他不再看血,转过身,向钻石走过来。因为才打过架,他脚步虚浮。
还要打?钻石警惕地盯着他,如果有必要,他会再咬真夜一口。
真夜停了下来,弯身。
钻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拳头。他再睁眼,真夜只是弯着腰,朝他伸手。
钻石瞪着真夜。是打算要呸一口,还是……?
你要做什么?他想说。
来不及想好,一把银剑忽然顶住了钻石的脖子。
一瞬间,他以为是刚才那些天使回来了,要么是真夜设计害他。但从真夜的表情来看,他也有些意外。
“你们看,大天使真夜在和恶魔厮混,还让恶魔咬了他一口。”用银剑按住钻石的那人阴恻恻地说。
钻石侧过头,圣堂上的那一幕重演了,天使孚威盯着他,他披着一件红色刺绣袍,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和他的短白金发,都正诡异地发光。
孚威身侧的天使吹了声口哨,他头发稀疏,脸颊过黄。钻石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吹什么口哨,曼切特?”孚威厌恶地说,“你也想和恶魔这么搞吗?”
“不是。孚威大人。”曼切特立刻正色道,钻石盯着他的黄牙,总算想起来这人来自何处。在多瑙时,就是他差点逮住藏在街道杂物背后的钻石和朋友们。
还来不及感慨万千,一个身材苗条,腰间亦系有一把长剑的天使说:“孚威大人,就是这家伙吗?”
她很漂亮,但眼睛里都是嘲弄。望向孚威时,神色又一转为崇拜。
“是,丽兹。”孚威说,“此次阿达颁布的通缉令上,就是这个恶魔。”
“明白了。孚威大人。”说着,丽兹轻快地拔出长剑,指向钻石,“喂,金池的老鼠崽。”
钻石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喂!老鼠崽子,说话!”丽兹很不耐烦地。
她以为她是谁啊。钻石很不情愿地:“有事?”
“原来听得懂话?”丽兹轻蔑地微笑,“告诉我,你想怎么死?”
钻石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先让你们这群狗崽自相残杀,我逃离现场。等到几千年后我活腻了一枪崩掉我自己,再到地狱和你们相会。”
“没有天使会下地狱!我们在伊甸山!”钻石的话羞辱到了丽兹,她眼神不再嘲弄了,“只有你这种东西!”
“你可以试试。”钻石盯着她的黑眼睛,“来呀,你来。”
脖子上的银剑忽然紧了些,只差一点便割断钻石的喉咙:“恶魔,谁准你和我们这么说话?”
谁准她这么和我说话?钻石差一点就反驳他。话在嘴边,藏了回去。
“丽兹,你闭嘴吧。”孚威的口气轻柔了些,“这儿用不上你。因为——”
丽兹看着孚威,孚威却看着真夜:“这儿不是有个叫真夜的大天使在吗?”
“他比我们先赶到,比我们先找到恶魔。”孚威说, “真夜,那么用你的手段杀死他,不是轻而易举?为什么不杀——还是说,你舍不得?”
天使们爆发出一阵笑声,就连银剑也跟着颤动。钻石从不知道天使可以这么笑,就连恶魔也不会这么笑。因为下流是有程度的。
但这样的挑衅话,钻石有一半没听懂。他看看孚威,又看看真夜。真夜就站在刚才的位置上,沉默着,只是听他们说,没有反驳这些天使们。
钻石当然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真夜才打过他呢,很痛。但他从孚威的挑衅,和真夜的默然中,感觉到了一丝奇怪。孚威另说,他和真夜平起平坐,这样并不稀奇,但其他天使们,他们平时地位不知比真夜低多少,却肆无忌惮地笑,好像一点都不怕他。
孚威居高临下地:“很早以前,我就比你强,但你使手段,才胜过我,成为了大天使之首。我不得不忍耐,但现在终于不用了。你是废人了。阿达不会要你的。”
这什么意思?钻石震惊地看向真夜,真夜当然对他的视线视若无睹:“你这么确定?他告诉你的?”
“他没有直接那样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猜得到。你以为我们没看到吗?我们在远处看见了。那个恶魔羞辱你,而你呢?你身为灵光型天使,却什么法术都用不了,只能用拳头对付那个恶魔。你变得太虚弱了。”
真夜却笑了:“你这么认为?”
“当然如此。”孚威不等他的话说完,“你现在脖子上还有血。我想,是恶魔留给你的,爱的印记?”
孚威的剑收紧了,钻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丝疼痛。钻石瞪着那把剑,莫名其妙地想,巴里的脖子上也有一道割痕。而丽兹和曼切特又笑了。
真夜说:“你也想要来一道?”
“不。只有你这种家伙才配咬,我们不是。”孚威顿了一下,“我看不如就说他在这里咬死你得了。之后我再把这个消息汇报给阿达,反正也没人会关心,一个废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他在威胁还是真的这么考虑?钻石没看清楚。孚威的脸抽搐着,剑也在微微发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厌恶。
“那你们倒可以试试。”真夜回答他,听上去并不慌张,“因为我也在好奇,如果我这个‘废人’,现在就在这儿拼尽全力,会把你们怎么样?”
真夜说完这话,丽兹和曼切特立刻不笑了。孚威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迅速看了真夜两眼,下了判断说:“你不会的。”
“是什么让你这么笃定?”真夜平静地说。
“你这么虚弱,你自己也不可能好过——”孚威摇了摇头,半是威胁地补充,“你不想‘羽化’吧?”
“我要是不在乎呢?”真夜却说。
孚威愣了一下,接着恼火地大声说:“那你就是针对阿达,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说的对。”真夜笑了笑,“但是不是你说,阿达不会要我了?”
孚威立刻抬起手,用银剑指向他:“我早就知道,你对阿达不忠诚!”
他太过激动了,忘了还有个钻石。他反应过来,赶紧将剑指回到钻石脖子上。
“你爱他。”真夜遗憾地说,“所以你看不清一些事。”
孚威警惕地:“……什么?”又赶紧说,“没人不该不爱阿达。”
“我不是不忠诚,更不是威胁你。”真夜顿了一顿,“我只是想让你死。”
孚威狐疑不决、惊慌地盯着他。
真夜朝他走过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剑。钻石见到机会,赶紧站起身来。孚威又想起钻石,转身试图拦住他。钻石肘击他,剑掉在地上,震荡一下。孚威去捡,刚抓住剑柄,却见真夜绕过他,径直到了丽兹身前。他看着她的眼睛,轻柔地说了句话,丽兹双眸立刻变得迷蒙。她转过身来,抬手抽出腰间的长剑,向曼切特插去。曼切特正在抓钻石,背对着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空手接了长剑,手心立刻割出了血。
两位天使僵持不下。这种自相残杀,钻石在一旁看傻了眼。
真夜,这位罪魁祸首,倒是悠闲地踱步过来,站到了曼切特和丽兹中间。他面色十分苍白,甚至比刚才还要更甚一筹,同时,他的眼睛闪烁,发着诡异的光。他看看曼切特,又看看丽兹,满意地微笑了。
那种微笑十分狰狞,几乎和蔑视无疑。他似乎高兴,甚至兴奋见到这幕,就像食腐肉的动物见到有活物跳入陷阱,在他这儿,没有邪恶,只有无尽的冷酷。于是,恐惧以他为中心渗透开来,只要看到他的人,都腿脚僵硬,不可移动了。
丽兹手抖着,发出呜咽声。曼切特瞪眼,面色惨白。孚威拿着剑,摆着个奇怪的握剑姿势,他试着抬手,胳膊却僵在原地。他诧异地瞪着自己的身体:“你做了什么?”
恐惧操纵他们每一个。
“杀了他。”真夜说。
曼切特放开剑,手上鲜血淋漓。丽兹的剑转向方向,朝了钻石和孚威这面。他们慢慢向这儿走来。
孚威瞪着他们,又看着真夜:“你。你敢……!”
曼切特和丽兹走到孚威面前。曼切特伸出手,抓住孚威的脖子,丽兹举起剑。
孚威面色越来越白,接着,他双目失去了焦距,倒在地上。而后,曼切特和丽兹也眼皮一翻,倒在地上。
钻石不知所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位天使,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荒谬了,他根本没理解那是真夜的能力还是幻觉。
真夜转过身,看向钻石。
钻石看着他。
一步、两步……真夜走到他面前。真夜呼气,眨着金眼睛,脖子上鲜血湿漉漉的,没有干涸的迹象,脸色像死人一样白,仿佛到了极限。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钻石的眼睛。就像一头鹿搏斗过后,带着血迹,忽然从丛林里冒出来。如此神出鬼没,站在这头鹿面前,完全不知道它是要冲过来两败俱伤,还是只是想在战斗之后,这么静默地站一会。
而钻石很快有了答案。
他见着那头鹿,也就是真夜,伸出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探到了他的鼻下。钻石眨了眨眼,呼气,那阵气息飘到真夜手上。
真夜一定是感到了。
“你活着。”他如释重负地说。
他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接着,他张嘴,好像想问什么。
但他没说。他身体一倾,碰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