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眼见着真夜丢下剑,从背后抱住了那恶魔,寻死一般,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水里。水花溅起,接着圣水吸收了他们,没了声音。
圣堂一下安静下来,孚威看上去说不出话,又惊又疑地望着圣水。他又朝阿达看去。眼见阿达专心地盯着圣水,根本没注意到他,他表情抽搐了一下,有些嫉妒。
“他用不着自己跳进去吧。是阿达命令的吗?”弗朗迟疑地对千珍说。
按照原计划,真夜只要把那恶魔推进圣水就好。圣水对恶魔有种奇迹般的魔效,只要一摔进去,恶魔的魔力就会被它吸个干净,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恶魔们都是这么被消灭的。大天使只需要执行。
“可能效果好。”千珍一本正经地说。
“也可能是表演下,想表个忠心,最近他犯事挺多的。”图尔接话道,看了眼孚威。孚威看上去恨不得取代真夜,自己跳下去。
弗朗望着池子。他更同意千珍的说法。的确,圣水溅起轻微的水花,钻石好像在挣扎,和圣水相抗争,但因为真夜抱他抱得很死,恶魔没有任何挣脱空间,只能往水底沉。这样看过去,会觉得真夜出了很大的力。
圣水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这代表它在工作,吸入恶魔魔力,净化污渍。
乔西法呸了一声,天使的法术下,他挣扎不能,连动都没法动。千珍侧过头,这才意识到他们绑着的恶魔们也在听话。
“抱歉。”她真诚地说,“忘了他是你们的朋友了,你们一定很难受吧?”
乔西法瞪着她,跟瞪一个怪物似的。
“这样下去会怎样?”稀客见缝插针地问道。他目不转睛,视线久久地留在那圣池上。声音异常冷静。
“圣池只对污秽之物,而不对天使起效。你们的朋友会被吸干魔力,完成净化,死,或者残废。”千珍好心地回答他。
“不要和他们讲话,小心吃亏上当。”弗朗赶紧提醒她。
图尔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弗朗和千珍,又看看手被反捆、无法动弹的乔西法和稀客,乔西法脸色发白了,而稀客仍怔怔地盯着圣池。图尔想说一句嘲讽的话,但正要开口时,一股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他诧异地抬头,看向圣池,以为是从那儿传来的。但驻守在圣池旁的天使们转过头,反而朝他们在的地方遥望。于是图尔确定不是了。
圣池里的电流声增强了,尖锐如微小的唇语,争先恐后地涌出。应该是圣池吸魔力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但图尔瞧不着,那一池子水微微起了波澜,透明却使人眼花。只能朦胧地望见真夜的背影,那双胳膊正伸长了,围住恶魔的手臂。那几乎像一个拥抱。
真夜跌入圣水,到底是为什么?图尔向他们说是向阿达表演。但有一半,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尽管圣水相对恶魔,对天使无害多了,但圣水太纯洁,太锋利了,对天使仍有一定损伤性。
图尔盯着真夜的金发,它在水里飘,和恶魔的黑发缠在一起,在水中起起伏伏。钻石。006号。钻石。图尔念了一遍恶魔的名字,忽然觉得古怪,脑海里冒出某一段记忆,但那念头一闪而过,反正近来真夜做的事他都不太理解,不差这一件。
那位恶魔,钻石,正在挣扎,全身颤抖,即使隔得远一些也能瞧见。他身体由真夜压着,沉在池底,圣池水花的波澜越发厉害,却没有水从池塘里扑腾出来,圣水有它的调节法。恶魔好像痛苦地叫了一声,声音混在电流声里,凄厉却不引人注目。所有天使平淡地望着这一幕,并不觉得奇怪。
然而,真夜忽然松开了对恶魔的压制,胳膊垂下去,与恶魔分开,身体向下,直直地飘荡在水面上,仿佛死了一样。池水抖动,他也像恶魔那样全身颤抖起来。
“真夜?”真夜的表现出乎了天使们的预料,图尔不由上前一步,有些困惑地。
恶魔钻石失去了大天使真夜的操纵,不再被压在水底,他怪叫一声,腾的从池水中坐起来。水流似乎想绞杀他,发出沙沙的电流声,顺着他的手往上爬,争先恐后地卷住他露在池外的臂膀和脖子,蟒蛇一般缠住他,试图将他再次拖进水底。钻石无力地看了透明的水流,纯洁是能杀死恶魔的。
钻石眼珠一转,瞳孔消失了,只露出眼白部分,垂头不动了。
死了?孚威忍不住上前一步。
真夜没事,他爬起了身,他咳嗽着,转身用力地扒住池子,手臂仍在颤抖。他张开手掌,顶着头湿漉漉的金发盯着它,惊讶它的背叛。他没有讲话,但面色苍白,又垂下头去,咬住牙齿。而那感觉比刚才他沉入池子丢掉呼吸还要怪异。那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那种万千只虫子在撕咬骨头的疼痛感。他绝不惧怕疼痛,但它是什么,为什么出现?圣水尽管引起天使的疼痛,但绝不会这么厉害……
钻石倒在他旁边,身体在池子里,头在外面朝天花板仰着,头上的水往脖子里掉。面色青白,眼白无情地朝着吊灯。
真夜看着他,无由地想伸手碰碰他。
远处,好像是谁在窃窃私语:“降世恶魔死了?”
那些声音大起来。
降世恶魔死了?降世恶魔死了?
感叹更大声、更响,惹人厌烦。声音太多,甚至不像话语,而是蜂巢般的嗡嗡。真夜却无暇再听,强烈的疼痛袭击他的身体。他想起多瑙之战,在野外,银剑插他肩膀,他只觉疼痛,却看不到敌人,无可奈何。此时身体的痛感却是当时的十倍乃至百倍。
也许他也要死了。他解脱地再看了钻石一眼,那恶魔的手垂在圣池里,一动不动。真夜放纵了自己的愿望,伸出手来,滑过池水,轻轻抓住那双手。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就好像雪崩一般,他的记忆飞速闪过眼前,却不属于他。他想起了钻石的技能,知道在魔力的催使下,它们就要离开,向另一个家伙告密。
他反悔了。但木已成舟。
孚威半跪,凝视钻石。他们的脸靠得极近,孚威可以看到钻石眼白上的血丝。这让他觉得恶心。他想吐,但他必须为了阿达做事,他用手探钻石的呼吸,目光扫过倒在池子里的真夜,心中同时涌起失望和快感。钻石没死,还有呼吸。不过,这代表真夜做事不力,想要亲自入池牵制恶魔,却昏了过去,可以告他一状。
他重新站起来,转身打算向阿达汇报。阿达没有讲话,但孚威知道,阿达等着那位真正能明白需要主动的天使,而那就是孚威。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他开口,却不是他的声音。
孚威诧异地转过身去,面向声音来源处。那些天使也同样。是钻石。他顶着那张脸,嘴巴微张,牙齿打颤,喉咙深处传出古怪的声音。
咯咯。咯咯。
接着,有东西回应了他,但不在这里,在很远的地方,至少在教堂外。
咯咯。咯咯。
听上去有点让人不安,天使们看了彼此一眼。
另一种声音很快盖住了它,那有点像翅膀在扇,只是很凌乱,很快,一下皆一下,错不开,仿佛在打架,叠在一起,一层层的,很厚重,听上去甚至有点恶心,因为太闷了。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声音更清楚,也更尖锐。砸在门上,一下下的,又猛然消失。天使们抿着嘴望着门。虽然众所周知,阿达用法术控制这道门,它几乎无坚不摧,但那声音出现得太怪异了,自然会觉得不舒服。
咯咯。咯咯。
投掷声如用不完的炮弹般往门上砸。门还是不动,就是不动,天使们却变得更紧张,他们将目光放在门拴上。它静止、静止,好样的。
突然,它轻轻地摇了一下。
一条细小的缝像张嘴,犹豫地张开。那条缝不够任何东西进来,却让门内的天使们睁大眼。他们看到了外面。许多根黑羽毛掉在地上,很柔软。
外面的它们兴奋起来。它们发现了门的动摇,誓不罢休,砸得更加猛烈。
门缝撬得更开了,一只东西嗖的冲进教堂。
图尔立刻朝那东西念了一句死咒,那东西应声而落,掉在地上。
黑羽毛,长嘴,眼睛大大地瞪着。
“这是什么?”有天使问。
“乌鸦?”疑惑地进行了回答。
咯咯。咯咯。
那天使说话的刹那间,又有几只乌鸦飞进来了。图尔赶紧伸手,叫它们吃了法术。
它们落在地上,和那只一样死了,图尔的脚下成了它们的小小墓园。图尔低头看了一眼,还来不及哀悼,忽然听到弗朗喃喃了一句。
他转过身,弗朗脸色苍白,没看着它,而是门口。
咚咚、咚咚。凄厉的鸟叫嗡嗡作响。
图尔转过头。黑色、密密麻麻的群鸟掀开门,震耳欲聋的响。不等他反应,其中一只伸出利爪,朝他扑来,双目无神,却死死瞪视。接着他才明白过来那是只乌鸦,而这已经晚了,他赶紧举起手,用手挡住眼睛。鸟抓从他手掌心划过,红血流出。
他毛骨悚然,终于明白过来,
“糟了、糟了。”这次图尔听清弗朗的话了。
许多天使嘴巴张大,仰头看着这些乌鸦,这些古怪东西从哪儿来的?
趁着这间隙,乌鸦俯冲而下,他们只惊讶地睁大眼,下一秒乌鸦就啄伤他们的脸,他们只来得及发出惨叫。有一些机灵一些,有衣服挡住自己的脸。乌鸦们便咯咯笑着,围绕他们转一圈,试着从衣服缝里钻进去咬他们的肉。
有好几只朝图尔俯冲来。
“他妈的。”图尔蹲下身,保护好自己的头,另一只手朝它们施法。但有只乌鸦从后侧飞过来,柔软的羽毛扇过他的脸,咬住他的脖子,从头顶抓他的头,就当他是腐肉,是蛆虫一般。叫声听起来十分无情。
图尔踉跄倒在地上,就地滚了一圈,瞄准那几只咬他的乌鸦,手对准它们念了火咒。
乌鸦烧成灰烬,散落在地。
围着图尔的乌鸦散开了。但别的乌鸦不是。
更多的乌鸦正一股脑地朝教堂冲。它们在上空兴奋地尖叫,咯咯地笑。成千上万只,炮弹一般,在教堂乱窜,鸟叫声震耳欲聋。它们淹没天使、淹没空气,尖声尖气地随机挑选自己的猎物。
弗朗被啄得抱头鼠窜,孚威在和鸟对抗,差点啄到眼睛。他抓住一只乌鸦,捏死了它,内脏黏在手上。但其他的乌鸦又冲过去,要吃他手上同伴的肉。孚威恶心地摇头,大声朝乌鸦念着魔咒。但鸟全部冲上去,紧贴着他。
乔西法和稀客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天使们全忙着去对付乌鸦了。现在没人管他们。而那些乌鸦也绕开他们,一个劲儿地朝其他地方飞,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
阿达、阿姆他们就在教堂最深处。乌鸦也朝那儿飞。但它们刚飞到座位前,就白眼一翻,死了过去。
座位前设过阿达自己的保护屏障,除非这方面和阿达一样强,否则别想击破。
如此混乱,阿达冷冷地看着眼前堆起的乌鸦尸体,又看了看和乌鸦缠斗的天使们。他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干涉,目光移开了——朝向的是圣池。钻石正晕过去,浸在池中。
奇怪的是,圣池是为数不多宁静的地方。尽管许多乌鸦在圣池高空盘旋,但它们没有像别地的乌鸦那样,去为难天使那般,啄那个昏死过去的恶魔。甚至,它们还很保护他。有两三只乌鸦飞下去,围在钻石旁边,爪子钳紧钻石的肩膀,严肃地环视四周,其中一只见钻石不动,还亲昵地蹭了蹭他。
然后,那只蹭钻石的乌鸦跳下钻石的肩膀,朝池边面色惨白的真夜飞去。真夜神色恍惚,尽管还醒着,却丧失了神志,根本没注意到。
一位天使倒在圣池旁边,浑身是血。乌鸦惊到了,大声吆喝。其他乌鸦追上了那位倒下天使,压在他身体上啼叫,它们的鸟喙上也都是血。
阿达盯着这一幕,后仰靠着座位,一言不发。
过了一阵,他侧过头去,朝阿蕾挥挥手,示意她听自己讲话。
圣池边又多了两个身影,乔西法和稀客小心地走过那天使身边,避免碰到他,也不想踩到死去乌鸦的尸体。乔西法看了那天使一眼,皱起眉头,看起来要吐了。稀客根本不看天使,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钻石。
其他天使没看到,但图尔抬起头,一下撞见了。他朝其他两只想靠近他的乌鸦念了火咒,下意识地想跑过去。但他忽然想起来,看了一眼阿达。
阿达在真念保护下,岿然不动,没离开自己的座位,正在和阿蕾聊天。当然阿姆也是,她和阿蕾不得在阿达命令前做任何事。
图尔转过身坐下,呈大字形俯躺在地上,想了想觉得不对,他趴下来,以背对着那些乌鸦,这样看上去像个晕过去的死人。
“还是你们自个儿去管吧。”他冷静地说。
和他的姿态相似,门外,为了开启教堂们,撞门而死的死乌鸦柔软地垂在地上,因为太多了,堆成了高高的鸟尸山。最顶端上的乌鸦,圆圆的眼睛瞪着门内。
乌鸦从鸟尸山和图尔头顶飞过,仍在肆掠,尽情地侵略亲爱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