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在做梦,那感觉如梦似幻,却十分逼真。在梦里,有一层黏糊、血腥的东西正包裹他,他觉得很不舒服,很想要挣脱,于是大叫起来。立刻,那黏糊的东西消失了,一双温暖的手耐心地托起了他。然后,有个声音随之传来。钻石仔细听,发现那声音意思是:喝一点,钻石,就一点。钻石不想照做,但下意识地张开了嘴。柔和的液体涌进他嘴里,给他整个身体带来了力量……
但温暖感迅速消逝了。他浑身发冷,颤抖起来。过了一阵,他意识到颤冷的感觉来源于他现实的感受。他逐渐想了起来,他是怎么被抓到了多瑙,又怎么倒入了圣池。而就在他全部想起来的这一刻,他以为他要睁开眼,但有一个东西抓住了他的手。钻石下意识地想要甩开,然而,一股热气迅速地涌来,把他拖拽着,往下沉去。
一切消散了,又缓缓地变成聚集的黑色气体,接着变为一团黑水。黑水旋转了好几圈,成了一张很旧的婴儿床。而一个婴儿在里面躺着,睡的很熟。
一个女人伸出手,将婴儿抱起来。钻石侧过头,看到她的脸。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表情十分严厉、高傲,再加上脸色不好,使得她的美貌大大减色了。
钻石朝四周看看,发现这是在一个房间里。他猜应该是医院,因为房间里除了这张婴儿床,还有三张床和两张婴儿床,其中两张床都躺着女人,婴儿在她们旁边啼哭着。
这是怎么回事呢?钻石不应该在圣堂吗,面对着那些天使们,他的性命岌岌可危,马上就归家了……但此刻,不知为何,对于突如其来出现的这些景象,钻石没有任何疑问,他轻飘飘地接受了自己身处它境的这一点,默默地观看下去,就好像命中注定,他觉得自己就是要那样。
女人抱着婴儿,转身离开。钻石无需任何动作,周围的环境就跟着她的走动一起变换了。
这女人不知想去哪儿。他们周围的景色正不断更改着。医院长廊、小巷、街道……
女人忽然停住了步伐,抬起头,望着那扇眼熟的拱形门,它就立在恩典教堂前,面对着一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女人向前一步,穿了过去。
刚一进去,她背部一动,翅膀破出。她翅膀是灰色的,柔软蓬松,不太引人注目。但街上行走的假货天使们纷纷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病号服,她怀里熟睡的婴儿,以及她**的双脚。但她视若无睹,高昂着头,以庄严的姿态往前走着。这就更替这幅景象增加了一丝怪异感。
钻石望着她。他隐隐约约觉得她眼熟,却又对她一无所知。
她穿过大街小巷,忙乱的人群,最终停下了脚步。钻石抬起头看,看到一座熟悉的教堂。而她这时抬起步伐,自如地走了进去。
教堂和钻石记忆里的一样。数排长椅,始祖天使的雕像,以及,那闪闪的、清澈的圣池。但不同的是,此刻教堂里还有人,他们听到动静,愕然地向女人看过来。有几位发现她的打扮,立刻皱起眉头。
她走得愈来愈快,有几位天使从长椅站起来,想拦住她,但落在她身后。此时,她已走到圣池前。接着,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婴儿放进水中。婴儿的衣服立刻被水浸湿了,身体沉下去。他太小了,水没过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但她只是漠然地盯着他。过了一阵,钻石发现她开口说了话。那些话是有旋律的——她是在唱歌,是圣歌,只是她的歌声太无感情,以至于像语言。
天使们喧哗起来,有几个叫喊着,飞快地跑了过来。但在他们出手前,她已俯下身,将婴儿从圣水里再度抱出来。
“你在做什么?”那焦躁的声音。钻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春天,比现在年轻一些,他抓住女人的胳膊。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婴儿服的水湿哒哒地往下流,都是圣池的水,把她的衣服也弄湿了,她却毫不在乎,下巴微微抬起,仿佛自己是某个庄园的女主人。
“他以后会扬名立万,和始祖天使并肩。”她宣布说。
景色旋转,扭曲,接着变换了。一阵烟雾在钻石面前升起,钻石下意识地扫了两下,那阵烟雾消散了。一个男孩的脸,在他面前显现出来。
这男孩留着头很短的金发,看上去很漂亮,也很瘦弱,他穿着身比自己身形大很多的旧衣服。如果是人类,大约也就是九、十岁左右。但他显然不是人类,而是个年轻的异生物,因为他背后长有极大的灰羽毛翅膀。
“真夜,走吧。”
听到这个名字,钻石心跳了一下。
那男孩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叫他的人从银行出来,手里拿着三个泉水小瓶,和一个铜色的吊牌。
那正是刚才钻石看到的那位女人,只是她神色更冷漠些了,也老了一些。
“你好了吗?”
“是的,妈妈。”真夜回答说。
始祖地大多数人没注意这对母子,但偶尔有几个假货天使发现他们时,表情揶揄地向同伴说话。他们话讲得并不小声,钻石能听到:“看,就是他们……圣池的那个……”
真夜和他的妈妈继续走。他的妈妈神色高傲,而真夜没露出任何表情,平视前方,像是没听到。
他们一路走回到了奉礼下城街,到了真夜带钻石去过的那条街,那座旧房子前。全程没对对方说一个字。就在钻石以为他们会这么沉默到底时,真夜的妈妈忽然很快地说道:“等着。”
没等钻石反应过来,她便朝街角处有奇怪红色电话的那家商店走去。她扭头得那么坚决,根本没有注意到旧房子前站着几个看起来和真夜差不多大的小孩。他们正聚在一起,玩一个点燃的香烟头。见真夜站在原地不动了,朝彼此窃笑。真夜无精打采地朝他们望了望,没有说话。他们发现他是这反应,又笑了几声。
其中一位左额头长着花形状的红色胎记,他领头走上前来:“干嘛呢,娘娘腔?”
真夜没有答话。
“和你说话!”
真夜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那小孩朝他的同伴们看了看,点点头。下定决心转过身来,伸出手,用力推了真夜一把,真夜一下倒在地上。
真夜没动,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商店那儿看。这时,他妈妈正好从商店走出来,手里夹着一支烟,正准备点燃,和他四目相对。
她看了看他,又看看真夜身后的孩子,垂下头去,把烟点燃了,抽了起来。
真夜低下头去,从地上站了起来。
没等他站稳,他又一次被推倒了。而这次他没有再朝她望去。
小孩们咯咯地笑,似乎觉得这场景很有趣。
真夜爬起来得很慢,领头的小孩注意到了:“怎么,是你衣服太长,爬不起来吗?”
他得意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已经倒到地上。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慌张地左右望望。他额头上的红色胎记被影子遮住了。他抬起头,真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昂起头,拳头朝他挥来。
孩子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真夜比他想象的要力大许多。血从他的鼻孔流出,倒流到眼睛上,他尖叫起来。其他孩子在后面看愣了,有两个想要帮手。但他们刚刚踏出第一步,领头的发出更凄厉的尖叫,他们吓坏了,只留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领头的不再叫了,也不再动了,就这么倒在地上,像软绵绵的玩具。
真夜站起来,擦自己的手,他手上都是血。
他抬起头,不远处,他的妈妈看着他,她什么也没说。
他们回家,上楼道。楼梯很黑,神情都隐藏在其间,看不清楚。
走了好一阵,妈妈忽然说道:“你想赢吗?那是不可能的。”
真夜又擦了一把脸,上面还留有领头小孩的血,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阵,他才说:“那你说错了。”
语气有些冷漠,但也有点骄傲。
妈妈看了看他,刹那间,钻石以为她会对此发表什么看法,但她转移了话题:“你爸爸上周死了。杀吸血鬼家族时被咬死的。”
真夜想也不想地:“和我有什么关系?”
妈妈沉默了一阵,忽然在楼道里停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妈妈停下来,挡住了真夜的路。真夜于是也只好停下来,仰头看着她。
“我去恩典街时,有人这么告诉了我。” 她深深地凝视着真夜,“他死了,也不愿意承认你们。不是因为你是假货天使,而是你既是奉礼出生,又是假货天使,性格还太骄傲。而他呢,你知道他出生在银眼区,已成为了天使。你的错就在于,你妄想踏过你们之间的那道坎。’”
真夜静静地看着她:“那么,我可以和你也没有关系。”
他们对视了一阵。她只是回答道:“不要学他们抽烟。”
接着,她那灰暗的脸在空气间散开了,化成一股柔软的气体。
气体飘了好一阵,又再次组成一个人的脸。
那是真夜的脸。那样看着,钻石恍惚了片刻,比之前看着长大了一些,十五、六岁左右的样子,已经和当下的真夜很相似了。而他脸色十分苍白,他好像厌恶这一点,朝前凑了一点,直勾勾地看着钻石。这下脸没那么白了,是灯光问题,但还是让看着他的人觉得距离很远,不是因为他的漂亮,是眼神。冷漠、空洞,好像失了魂。
他朝钻石伸出手,钻石下意识紧张起来。结果真夜摸到了一片镜子。钻石明白了,自己正是镜子的视角,目睹他的一切。
真夜正站在一间破旧的卫生间里,卫生间很小、很窄,一个马桶,一个洗漱台,墙上安着暗黄色的晒毛巾架子。
真夜低下头去,打开水龙头,冲了一遍手,接着冷静地转过身,把翅膀收起来,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客厅就出现在钻石面前,还是那个样,狭小、塞满了东西,只是比他印象中更新一些。
真夜走得很慢,很轻,但他迈步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沙发。在那张鼓鼓囊囊的沙发上,他的母亲紧闭着双眼,将头搁在沙发垫,脚搁在沙发的另一头,就这么平躺着,似乎正在休息。她的脸色比真夜好不到哪儿去,也是一样苍白,只是苍白中还透露出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巨大的黑色羽毛翅膀从她背后探出来,像毯子一样盖在她身上。
真夜走到了她面前,停了下来。他专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好像怕惊扰她休息。过了一阵,他背过身,靠着沙发坐下来。他的头正挨着沙发垫,和他母亲的头靠得很近。钻石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转了一阵。
真夜低下头,从裤子兜里拿出一张纸条。它叠成四四方方的,看上去很干净。真夜把它打开了,上面只有几个字:
“你们都去死吧。
真理留”
真夜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过了一阵,他把字条叠成刚才打开前的样子,重新塞回到裤兜里。他站起来,再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母亲。
他手轻轻挥一下,她那巨大的翅膀就隐藏不见了。这本是每个异生物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但既然她死了,那就不能了。他摸她的手,无疑,冷得过分。他倒也没介意,帮她把两只手都抬起来,交叠在腹部上,这样看上去安详多了。接着,他又走回卫生间,拿出一张沾了水的毛巾,帮她擦拭干净脸。
做好这一切,他退后一步,望向家门,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没过一阵,他得出了结论,走进卧室,就是钻石睡过的那间,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个钱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币,又走到客厅,把钱放在桌上,用一个茶杯压住。接着他揣上那个钱包,大步走到门前,开门向楼梯下走去。门没有关,穿堂风灌进家门,但他毫不在乎地走,直到把暗得不行的楼梯甩到自己身后。
阳光洒在他身上,洒在下城街的道路上。有几个二十岁出头相貌的年轻男人蹲在楼房的垃圾桶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盯着地上的烟盒。他们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朝这里看。钻石看他们眼熟,接着才发现其中一位脸上有花形红色胎记,是在记忆里那位被揍的领头,只是他们比身为异生物的真夜长的快多了,不像真夜,才十五六岁的身板,钻石差点没反应过来。
领头和真夜对上了视线,几乎是立刻,那男人骂了一声。
“怪物。”
真夜朝他们走过去。男人们立刻站起来,飞快地朝马路上跑去。骂他的那个踉跄了一下,又赶紧继续跑。
真夜没理他们,走到男人们丢弃的堡垒前,低头捡起烟盒,继续朝前走。男人们停了下来,暗骂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小多了。
真夜走到了巷角边的那家店,那儿坐着的不是钻石见过的老头,而是个盘了复杂发髻的中年女性,左手拿着烟,右手拿着笔,用账本算数。
“电话。”真夜说,把硬币放在柜台上,老板头都没抬,继续算。
真夜按下几个键,低头打量着刚才他捡起的烟盒。里面装着三四根烟,都有些皱巴巴的。
“你好。奉礼下城街警局?”电话接通了,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我母亲死了,是自杀。麻烦你们过来进行检查,希望你们能帮忙安置尸体,钱我放在桌上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老板错愕地抬起头来,但真夜已经转身离开了。老板眯起眼睛,从柜台后站起来,寻找门外那一抹金色的身影。真夜的影子越变越小,他叼着烟,向前走,一直向前,把下城街甩在他身后。
将一支烟吸到快没的时候,真夜看到了恩典街。那儿照旧是人来人往,善门随便地立在人类眼皮底下。大多数人穿过它,朝不远处的恩典教堂走去。但有一些家伙穿过时,却一下消失了。
真夜把烟头丢到地上,背后,一个穿绿色西装的秃头男啧了一声。
“喂,你这小孩……!”他拍拍真夜的肩。
真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秃头男愣了一下,畏怯地朝后退了一步,仿佛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
真夜大步朝善门走去。没有人看他,他越走越快,走到善门前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让善门把他吞噬了。
始祖地就像钻石记忆里的那样,而真夜也一样轻车熟路。他的目的地是十分明确,那就是银行。不过钻石注意到,真夜进银行时,站在门口的两个天使没朝他鞠躬,他们冷淡地无视了他。
这可是件稀奇事,钻石不由喔了一声,真想给现在的真夜看一遍。
银行里照常挤满了假货天使,声音喧闹。有来做任务的,也有来完成任务的,还有只是在人群里徘徊,盯着任务板上金、银、铜钩子上的吊牌一动不动的,他们太为难了,寸步难行,不知道选哪个。有个天使咬着指甲,忽然踉跄一下,他不满地哎哟一声,瞪那个挤他的家伙,但那家伙已穿过他身边,穿到了任务板的最前排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家伙踮起脚尖,一把取下任务板最顶上的金吊牌。
他是那么小,顶多也就是少年身形,许多假货天使一下安静下来瞪着他,像看个神经病。
“小孩儿,你是不是拿错了。”有个白发、脸上有黄斑的假货天使拍了拍他的肩,看上去有些老了,和蔼地询问说,“那是最高难度的。”
另一个短发、大眼睛的假货天使一直使劲打量着真夜。看着他的金头发,旧旧的黑衣服。忽然,他恍然大悟,马上意味深长地说:“‘圣池的儿子’。”
白发、脸上有黄斑的那位老假货天使疑惑地看了大眼睛一眼,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有几个假货天使听明白了,咯吱吱地笑了起来。
真夜没理他们,低头整理自己的吊牌,这才第一次看清上面的任务指示。他抬起头,看上去像没听到他们的话。他朝那位老假货天使笑了一笑,倒是很有礼貌地:“我没有弄错,谢谢您。”
他转身走了,那老假货天使看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回到人群中去。那几位笑真夜的假货天使,面色则变得更加讥讽,他们甚至不再看任务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真夜的背影,窃窃私语。
他们的笑声顺着风传过来。真夜没回头,将黑衣服袖子卷起来,和手腕平行。这件衣服对他来说,确实太长了。他昂首挺胸,朝银行外走去。但没走几步,有个身影“啪”地推开讲着闲话的假货天使们,在他们吃痛的时候,追上了真夜,拍拍他的肩。
真夜正在看着吊牌上写的任务:夏海上船,前去冬吉亚,和当地□□谈判**事项。
感觉到动静,他转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来者。
那家伙和真夜差不多高,也是个少年,他看上有些懒散,却让人觉得他在端详和考量着,像市场上的老板。
“我们听说你的疯子妈妈死了。”他直言不讳地,“她是个力量型的假货天使,用魔力自己杀了自己。”
真夜没讲话,好像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在等他说完。
“你选金钩子上的吊牌,是也想像你妈那样死吗?”那少年一口气问了出来。
“不。”真夜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想爬上去。”
少年默默地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开口说:“你如果能活着回来,我们就交个朋友吧,你可以关照我的生意。我叫菲力。”
真夜把吊牌揣进自己的衣服里,转头走了。从旋转门出去前,他停下来,看着门左右守门的两个天使。沉思了一阵,他走上前,停在门左边那位天使面前。那天使惊讶地和他目光对接接着神色明显变得不悦,仿佛受了某种侮辱。但真夜没有介意,他甚至继续有些讥讽地抬头望着他,唇角带着微笑。在对方越发不耐烦,终于要开口赶他走时,他宣布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朝我鞠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