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声音源头望去。原来,这所教堂并不大,座位只有三四排,座位前应该是祭坛,晃眼看去看到一个池子,那让钻石想起恩典教堂的圣池,里面装满透明的湖水。只是这池子更深、更大,像一个池塘的大小。
天使们不肯朝祭坛迈出半步,只挤在座位间,显得十分拥挤。他们的呼吸相互拍打,组成沉默的歌曲。相反,池子周围则非常空旷,只站了真夜、图尔和弗朗……还有一位之前不在骏兽队伍的黑短发天使。钻石之前在真夜家见过她,就是那个“千珍”。当然,她肯定是大天使。钻石醒悟了。只是当时他根本没有察觉到。
在池子后面,安着两个座位,坐着个老头和女人,身穿白袍,看上去都很严肃。尤其是那个老头,他脸上带着种冷漠的神色,是身居高位的人所特有的,让人觉得高高在上,还有些惧怕。许多天使便躲着他的目光,不敢抬起头来。至于女人,神色过于安宁,以至于让人觉得对她的脸留不下任何印象。
白袍老头右侧站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身黑袍子,盘着个奇怪的发髻。她昂着头,正看什么东西。尽管隔得很远,但钻石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好像和自己对视了一眼。
真夜说了句什么,老头点了点头。因为隔了些距离,钻石听不太清。在这儿,只有那老头的声音最为洪亮,仿佛教堂就是他的声带,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想说就说。
“那么,他在哪里呢?”老头忽然说。
“这儿!”钻石胳膊一痛,然后连带着身子飞出去。眼前的天使们纷纷让开,给他让路。钻石挣扎,却觉得寒冷劲渗入了他的骨头,再加上抓住他的那家伙力气使得更大了,最终他毫无作为。
抓住钻石胳膊的那天使身披红袍,金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不像其他几个大天使,他无意把光辉收起来,而是炫耀般地对着所有天使。自然,他一定是名大天使。
他威胁地瞪了钻石一眼。等走到真夜他们面前时,他一下停住步伐,因为动作太突然,钻石没收住,差点跪倒在地。
“就是他吗?孚威。”钻石感到一道目光顶在他头顶上,让他很不舒服。
“是的,阿达。”那天使,也就是孚威不知为何面色阴沉,却努力装出微笑。
阿达。钻石知道这个词是用来称呼始祖天使。几乎是立刻,他惊愕地望了那老头一眼,感觉喘不过气来。恶魔们身上的寒冷感立刻得以解释,同样,他也明白了为何这座教堂里,那些天使们都如此安静和恭顺。除了说话的阿达和孚威,其他人都不发一眼,仿佛聆听圣意般对待着此处的死寂。
他的朋友们已经被甩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此刻,天使们早把乔西法和稀客包围住,并押住了手脚,每一个都像是瓮中之鳖。他们的表情不比钻石的好到哪里去。
始祖天使,只在《恶魔史录》里听过的名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天使们的目的地,这绝不是什么好事,代表着他们从没面临过的,绝无预料到过的危机。
“好的,那开始吧。”阿达,那位始祖天使便下命令说。
他说的时候,一直盯着钻石。钻石觉得很不舒服,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活人,而是一片死肉。
孚威点点头,想要像刚才那样拔起钻石。
钻石此时没力气和他对抗。见他的手伸来,钻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只感觉,如果任由孚威这样下去,他马上、立刻、一定会完蛋。
钻石大声说:“你说的‘就是我’是什么意思?”
他太冷了,冷得牙齿打颤,颤抖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着。
他胳膊一疼,那位孚威抓紧了他的胳膊,好像想要掐死他,不敢相信有人敢这么无礼地讲话。但钻石没有看他。经过巴特克家、巴里家那些人类的事,他知道他该看的人只有一个,只有那人有对视所有人的权力。
所以他的目光穿过池塘,也拒绝了那些天使们,只死死地停在阿达身上。
和阿达对视的瞬间,钻石感觉身上更冷了,几乎被冻僵,但他坚决不让步,就这么瞪着。
阿达上下打量着钻石。大概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冒犯他,他细细地打望着钻石,表情有些厌恶和冷酷,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回答的意思,面色虽保持着庄重,却有些阴沉。
“说啊。”钻石挑衅地,“你是个哑巴吗?”
教堂的空气变得更寒冷,天使们中间似乎发出一阵倒吸气声,接着是轻微的骚乱。
有家伙抓住了钻石的后衣领,钻石还来不及回头看看,那家伙就用力地踢了他一脚。
“闭嘴,恶魔。”是孚威,他冷冷地说,“我有的是手段折磨你们这种下贱种。”
他说到做到,啪地扇了钻石一巴掌,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他不再假装微笑了,对自己的残酷很满意。
天使们一下安静了。阿达也没有讲话,也许是默许的意思。这儿忽地变成了个小刑罚室,非常安静。
脸一下麻了半边,钻石回头看他一眼,却笑了:“所以你也说不出来,是吗?没有理由地折磨下贱种恶魔,这就是天使。”
孚威好像觉得被侮辱了,皱起眉头。接着,他厌恶地说道:“我来告诉你,恶魔。你杀了安里。这就是抓你的理由,也是你下贱的理由。”
“安里是谁?”又一个下贱种恶魔发声了,来不及阻止他的天使吓了一跳,那声音来自离孚威和钻石不远的地方,稀客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抓他的天使,把刀架在神色惊恐的天使脖子上,其他天使谨慎地退远了一些。
稀客朝抓住乔西法的天使示意,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那几位天使看了看乔西法,又看了看被抓的伙伴,摇了摇头,没有放开乔西法的意思。其中一位摸着衣兜,似乎想效仿稀客,也翻出一把刀来架在乔西法脖子上。乔西法翻了个白眼,给了他一肘击,惹得围着他的天使们骚乱起来。
“谁?”孚威无视了自己被抓的同僚,嘲讽地回答说,“一个无辜的人类。”
弗朗上前一步,看着稀客,小声插话道:“……稀客,你放开他吧。”“他”指的是被抓的天使。
“杀了人,就是你们抓他的理由?”稀客没有理会,冷静地朝孚威。
“是啊,杀人不犯法,是恶魔才有的说法。”孚威高傲地说,“所以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始祖天使的功劳,我们受到了正义的教导。”
他说完,朝始祖天使鞠了一躬,看起来十分恭敬。
“是吗?”稀客冷笑了,“可我听说的,是他参加了一门不该考的考试。”
孚威面不改色:“所谓数罪并罚。”
“我可没从那个天使那里听说你的说法。”稀客说,“你们一人一个说法,充满纰漏,互不相通,根本对不上彼此的号。始祖天使教给你们的正义就是这样吗?”
孚威哽了一下:“你——”
他朝始祖天使那里看了一眼。阿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孚威抿住嘴唇,表情不知是庆幸还是害怕。
“不如来听听我们恶魔的说法。钻石。”稀客叫钻石道,“你有杀安里吗?”
钻石回答他道:“没有。”太冷了,他说话时嘴里都冒寒气。
“她是自杀。”他补充说,“她咬了有毒药的胶囊。”
“听到了吗?”稀客朝孚威一昂头。他怀里的天使屏住呼吸,吓得不敢动,稀客的刀险些划到他喉咙。
孚威微妙地回答说:“你们这样以为?根本没有证据。”
“说得像是你有证据。”稀客笑了,“你有吗?”
孚威的语气忽然重新变得瞧不起人:“恶魔,我有人类好朋友,他告诉我的。”
人类好朋友。孚威那样的语气,钻石脑海忽然闪过一个人,那家伙虽然不长着金发,倒和孚威看着很相似,都自以为高人一等——西维?
“安里变鬼魂告诉你的吗?”稀客说。
这句话似乎正中孚威下怀,他微微笑了,变得像个十足的审判官,正面对垂死挣扎的被告。而他要灭掉的不仅是被告,还有他早已看不惯的一切。孚威略微转过身,朝向池塘那一边。他朝阿达简短地鞠躬,眼睛很快朝向另一面。开口时,他的声音冷冰冰的:“真夜。西维告诉我,在我们查出来这位恶魔的不正义前,你考试时很维护他。而安里死的时候,你和这位恶魔都在现场,但当时你没有第一时间向阿达汇报安里的死,还把恶魔从巴特克的庄园带走了。”
真夜站在那儿很久了,只是一直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开口,钻石转过去,一下就看到他。钻石赶紧移开眼睛。他还没消化完孚威说的内容。但他还是听到了真夜的声音。
“你想表明,我和他是同谋吗?”真夜悠然地回答孚威道,听不出语气好坏。
“不,但是你试图有所隐瞒。在考试中的任何意外,如若发生,第一时间必须上报。”孚威暗示地说,“如果不是西维,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安里死时你们在场。”
“当然,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达不知情。”孚威提高了声音,“你能在阿达面前告诉我们,你当时为什么不抓他,还把他从庄园带走吗?”
话题忽然转移到真夜身上。
真夜有些讽刺地:“你现在是想治我的罪?”
“有何不可?”孚威微笑说道,眼睛闪烁过一道兴奋的光,“公事公办,一事两办。”
他等着,等真夜的回答。大厅骤然安静下来。他感觉到所有人都朝他们看,阿达也正在朝他们看,发现这点,孚威的脸高兴地红了,眼睛闪着光。
“所以你的理由不成立。”但他等到的不是真夜或阿达,一位讨厌的恶魔打断了他。
他早忘记了,看到那恶魔的一眼,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真夜不知情你知道他和钻石在那个死掉人类的现场的事。”但稀客继续冷静地说,“你们抓钻石,果然没有统一的理由——这就是你们说的正义?你们始祖天使教你们的正义?教的可真好,大开眼界。”
说到结尾,他声音变轻了。
孚威没想到他来这么一下,一怔。关键是,他提到了始祖天使。一位恶魔,以那样的语气在这么多天使面前这么说始祖天使,而这都是因为他自己。
和刚才不同了,天使们的目光突然变得芒刺在背。像是为了抵挡那些目光,给自己壮胆,孚威放高了声音:“无论是哪一项,他都不正义,需要圣水洗涤!”
圣水。钻石抬起了头。正和天使们打成一片的乔西**了一下。而稀客也捕捉到了。
“圣水洗涤?”稀客立刻问,“那是什么?”
孚威意料到自己失言,回绝道:“……那就是他等会该考虑的事。现在——我要真夜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移了话题,让它回到真夜身上。他相信他抓住了那位大天使的尾巴,神色隐隐兴奋起来。
真夜。当然,真夜。他等着那大天使发话。
真夜面对着他,向他眯起眼睛:“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接受你的质问,而是为了完成阿达的任务,把他想要的送到这里。”
他说的语气很轻松,以至于孚威没有意识到话里的陷阱,只是等着。又等了一会,孚威看到图尔似笑非笑的表情,弗朗躲闪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惊出一身汗来。
“所以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真夜继续说,“因为我记得,你好像不是始祖天使。”
孚威脸上的颜色一下褪去了,大厅没了他的声音,也忽然安静下来。
阿达,那位始祖天使看了看孚威,又看了看真夜。他目光冷漠,看上去不相信任何一方,因为心里有自己的主意,那主意是不可动摇的。
“说吧,真夜。”他考虑了一阵,说,“你回答看看,把那个恶魔带去了哪里。”
他声音很平静,却无由让人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孚威松了口气,小心地微笑了。
真夜被叫到名字,上前一步,鞠了一躬。阿达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真夜像没感觉到那般,自如地说:“请让我说明。那时我遵循的是考试规则——”
孚威抓到了把柄,打断了他:“考试规则说了如果出现意外事端,第一时间告知伊甸山——”
真夜无视他的打断:“……另一条考试规则是,如果有人类在场,目睹整体事件,考官有权先把现场事件处理好,再回头上报。”
孚威咄咄逼人地:“那你怎么不回头上报?”
真夜微微一笑,声音听上去却很冷漠:“因为我没想到你已抢了我作为考官的职责,抢先上报了。”
这是指责。孚威无视了:“你那时不知道他是恶魔?”
真夜停顿了一下:“比你们知道的晚,图尔通知的我,那时候恶魔已经走了。”
“电话?”孚威立刻问,“为什么不用‘天使雀’来寄信?只有它们寄的信才会被官方记载,保存在档案库里。”
图尔咳了一声:“我不想被扯进来。让我说明一下,在出事之前,真夜就有些怀疑恶魔,主动上报,委托我调查他。调查结果出来正好是事发的第二天。那天我恰巧在奉礼办事,我队伍里的天使先记录、向上上报后,把事告诉了我。因为我身旁有很多人类,不好召唤‘天使雀’,得知调查结果,我就直接电话给他了。至于电话内容,你不用担心,我已上报给弗朗,他交给档案部,记录好了。你要是不信,等会可以去看。”
钻石想了起来,在下城街,真夜确实接到过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后,他说自己有事,就离开了钻石。但此刻钻石注意的不是这点,图尔说,“出事之前就有些怀疑恶魔”。假如是这样……
孚威看样子很不满意图尔的回答,却又没办法反驳什么。过了一阵,他重新对真夜说:“那说说看,你当时带恶魔去了哪里。”
他声音僵硬又冰冷。真夜完全不在乎、也不关心:“没怎么,先把他调离现场,告诉他考试出事故,让他自行回去了。”
“他们说当时他伤很重。”
真夜挑眉,冷淡地看向孚威:“你看我像医生吗?”
“我要你回答问题。”孚威说。
“我不是医生。如何治疗是他的事。”真夜不耐烦地说,“你不如问问他自己。”
孚威立刻看向钻石,钻石白了他一眼,拒绝回答。
等孚威骂了一声,移开目光,钻石偷偷地看了看千珍,她正在闭目养神,超脱于所有争论之外。
真夜当然撒谎了。钻石不可能不知道。但在这种情境下,他觉得心情复杂。如果真夜在很久前就怀疑他,也许真夜这么说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钻石不由又看了看真夜,真夜没有看钻石。钻石无端想起在巴里家的宴会,当时真夜也是这样。
厅里再次安静了。
“你怎么看?”阿达转头问阿姆,“真夜还是孚威?”
孚威似乎根本没想过阿姆会掺合到这件事中来,不大自在地抿起嘴。阿姆盯了两位大天使一阵,给出了自己的选择:“我认为孚威的质疑是合理的,但真夜给出的回答也很有说服力。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您着想。”
她说得滴水不漏,阿达大约觉得言之有理,沉默地思考。
“我倒是觉得你们忘了什么。”稀客插话说,他声音很大,一下把所有天使的注意力都引过去,并发现他那微微发青的脸色,和钻石一样,是被冻的。这座教堂对所有恶魔来说似乎都有点过凉。
在阿达讲话前,图尔就帮他接话道:“您是什么意思呢?”
一下变成了他和稀客的对话,巧妙地阻止了今日第二个恶魔的无名之辈来挑衅始祖天使。
“还有什么?”稀客呼出一口气,“你们天使抓捕程序的正当性,你们还没有回答,为什么抓钻石!”
“我说了!他杀了安里!”孚威不耐地。
“证据呢?”稀客只抓住他自己的核心。
孚威不说话了,他的人类朋友给他的似乎只是猜测。而其他天使们也无言了,一时不说出话。他们可以对恶魔不屑,但这么多天使都在,始祖天使也在,面对几个恶魔的质疑,维护他们表面的某种正义是必要的。
“我们可以给你证据。”出乎意料,有人说道。稀客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然后他抬起头,愕然地发现,竟然是阿姆。
其他家伙和他一样。孚威看上去不太满意,图尔挑高眉毛,弗朗正跑到乔西法和天使间,试着把他们拉开,但乔西法抓住了一个天使不放。听到她讲话,他们都停了。
阿达看上去不太满意,询问地望着阿姆。阿姆镇定自若地朝他解释:“我觉得最好让他明白,毕竟我们是天使,和他们不同。”
阿达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下了简短的许可令,声音高昂,传遍整个厅,“孚威,把她带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