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能听真夜的,别无选择。当意识到这一事实,钻石产生了种无能为力感。这有点像他不得不参加天使考核的感觉。但等他们离开真夜时,走在荒凉的石滩上,随着愤怒的消退,理智的回旋,钻石的感觉不同了。
他得去多瑙的教堂接受审讯。从真夜那里,他们获取了这条信息。真夜一说,几乎是立刻,钻石就想起了多米加尼死的事、恶魔们失踪的事。然后他有种直觉,也许这些事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他们再迈出一步,有可能就能得到这么多年来恶魔们抗议的真相。
稀客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尽管他看上去很恼火,但没有对真夜提反对意见。
“你们想看到吗?”回程时,乔西法转头问他们说,语气听上去很冷静。
他没说想看到什么,但钻石一下就明白了。他犹豫了一阵,并不确定。如果他们真的马上要知道多米加尼的死……
“这不是我们想看不看的问题,这是我们恶魔种族的问题。”稀客语气烦躁地回了他,迈过他,径直朝旅馆走。
乔西法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遗憾的是,尤里不和他们走了。他悄然下定了决心。第二天,当天使们醒来,钻石、稀客和乔西法马上要进车厢时,尤里拉着帽子,和他们告别,说自己先行一步,不接活儿了。
“你什么意思?”乔西法有点恼火地质问他。
“我才知道,我听弗朗说了,你就是那个帮了我爸的人。”尤里没有理他,径直对钻石说,“他还请你喝了酒。”
钻石愣了一下。
“你不应该的。”尤里摇了摇头,“全城有这么多人,你偏偏就要帮他。”
“我讨厌我爸,所以我也不会帮助帮我爸的人,之前帮的算我请你们的。”尤里轻松地朝稀客甩了个钱袋,看样子懒得解释,“定金我会退你们一半,反正现在你们也没事了。”
他说的“没事”,是天使们不再把他们锁进车厢,因为真夜朝他们下了令,而图尔清晨回到旅馆,听到真夜这么做,也不怎么反对:“反正我们就要到多瑙了。”
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了钻石一眼,当时,钻石刚刚从房间出来,站在刚喝了解药,还晕头转向的天使们中间,神色上看上去没什么畏惧,只是不知为何略带几分失望。
“我还不知道你认识了巴特克。”稀客拎着钱袋晃了晃,里面的钱响。他看了钻石一会,然后恍然大悟地想道,“不过既然西维家追杀了你,也是有可能的。”
“他和他爸的关系很坏吗?”乔西法插嘴问,他皱着眉头,感觉有点不舒服,他好像是这里唯一不了解巴特克家的人。
“我听说的是这样。”稀客随意地说了一句,看了一眼车外。
马车行驶,他们正在前往多瑙的路上。他们还是坐的之前的那辆马车,但门现在敞开着,他们能看到大路不断向后退,后一辆车的天使们正不情愿地骑着骏兽,跟着他们这辆车。驶过石滩后,车队引来一段平路,平路由窄至宽,开始出现一两个行人。只是他们都对车辆视若无睹,因为人类看不见骏兽,就像异生物追踪不到骏兽行驶的足迹和气味。
“巴特克家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好像很久前生的,应该是在多瑙战前。大概是战争期间她死了。两个儿子是最近二十多年生的。他们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喜欢的那个是大儿子,帮助家族事务。不喜欢的那个就是尤里,基本上漠视他。他和家里关系非常不好,所以去当了赏金猎人。”
钻石眼前闪烁过那张照片,巴特克家一楼楼梯下三角区域的杂物堆里的灰色眼睛,但丁也有一样的灰眼睛。忽然,他觉得他知道那是谁了。
然后他又想了一下:“……女儿多瑙战前生的?”
“是啊。”稀客说。
钻石感觉不太对:“你是不是记错了?多瑙战争是六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看过阿幸的照片,照片上她大概十几岁左右。要真这样算,巴特克和他妻子卡林年龄恐怕得近百岁了。但钻石接触的巴特克,看上去顶多就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更不用说卡林,她相貌大约五十岁左右。
稀客读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略微带着点讽刺:“是啊,巴特克快一百岁了,卡林也大概八十多岁。你不知道吗?巴特克有个外号,是‘被天使庇护的人’,因为他过于长寿且长得年轻,特别是他的夫人卡林七十多岁还能生下有两个孩子,简直是奇迹。”
钻石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些形色怪异,面色苍白的仆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难以忘怀。
他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些和天使有关?”
稀客避而不答:“所以钻石,你觉得为什么巴特克家会和天使合作呢?他们得到的好处可多着去了呢,到底是付出什么让天使对他们青睐有加呢?”
“他们家族和多瑙战争有关系吗?”钻石想了想,说。
“这我可不知道。”稀客却避而不答了,有点冷漠地侧过头,抿起嘴唇。
钻石有些失望,但没说什么。
他和稀客间有点紧张,从昨晚和真夜谈判完就这样。倒不是说稀客不和他讲话,是有时他们说话,稀客的语气总有些隔阂。钻石隐约猜得出原因。稀客很不喜欢天使。而和真夜的谈话,似乎加重了稀客对天使的厌烦,特别是真夜提到了多米加尼。而之后,稀客有些迁怒于他。似乎是稀客觉得,在天使这件事上,钻石好像和他的观点并非完全一致。尽管也许只有一点点,但在这样的旅途,也会被放大数倍,造成种奇怪的情绪。
乔西法瞅了一眼他们二人,并未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他站起身来,走到车厢门边,手抓着门,探出头去。跟在车后的车队的天使朝他粗鲁地挥挥手,意思是回车厢里去,神色烦躁,大概他也是昨晚被药倒的天使之一。乔西法没理他,盯了右前方一阵,眉头越皱越紧。
“你们过来看。”他下命令说。
稀客和钻石抬起头来。而他们已经不用走过去了。马车加快了速度,驶过城门。一道高门从乔西法头顶跨过,宛如沉重的古代遗迹,它为拱形,颜色斑驳。而它是一种告示,预兆着这座城和玛尔的不同。街道两侧摆满大理石墙构成的低楼,每层楼楼顶都设有一个姿态不同的天使雕像,他们全低垂头来,望着街道。
钻石和其中一个雕像对视上,天使全身纯白,双目空洞,并不微笑。
一些行人从马车两边掠过,给人留下惊鸿一瞥。有很多普通人,看样子是这座城的市民。但人群里偶有几个身披长袍的家伙,有男有女,双手合十,虔诚地面对天使雕像鞠躬,鞠完躬再向前走。看着像传道士,这种人在玛尔倒是稀缺。玛尔有的都是些神父,在教堂里干活。
太过神圣,钻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作为恶魔,觉得恶心,还有些想吐。
“恐怕到多瑙了。”稀客着迷地盯着传道士们,喃喃说道。
乔西法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一种诡异的紧张感从恶魔们间升腾,仿佛将眼前的一切都视之为不幸的预兆。他们都不再说话,默默无声地望着落在身后的路边小摊,摊上的十字架朝他们闪光;拐角甩过去,看见门上画的天使之眼。
他们离天使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而没有人知道要面对什么,尽管多米加尼的死在他们心中盘旋,但直面是另一回事。
正值阴天,天气阴冷又潮湿,从街角处跳出来的挤成一团的福音歌,将这些黏黏糊糊地捏在一起,一声声地在恶魔们耳边敲打、重锤,钉入耳道。
长路漫漫,马车逐渐越奔越快,驶入城道深处。疾速如风,福音歌曲撕裂开来,几乎变成遥远的幽灵鬼叫。
钻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车厢门边。
马车穿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导致通行困难,车厢时不时“突”地摩擦墙面。钻石拽着门把手,朝外面看:这条小巷又灰又脏,十分不起眼。
车队的天使见又出来一个恶魔,十分不满地朝他们挥手,叫他们回车里去:“恶魔!别看了!我们要过‘门’了!”
过‘门’?钻石抱着车门回头望去,那扇门几乎贴在他面前。那是座古朴的方形大门,在巷道尽头,看上去像个礼堂门。骏兽嘶喊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它的半边身体消失在门内。钻石赶紧缩下头去,几秒钟后,福音歌在他耳边顿然消失,而暴晒的阳光像一条带刺的舌头,随之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马车猛的停下来,钻石朝后一仰,摔在车厢内,只觉得头晕眼花。
等他咬着牙爬起来,天使已从骏兽上下来:“下来吧,我们到了。”
只对他们说了一声,就厌恶地转身走去,一副不想见到他们的样子。
钻石揉着疼痛的肩膀,跟着别人跳下车去,接着怔了一下。
如此辽阔,抬起头来,他就像巨大白纸上的一只蚂蚁。
他正站在一个弧形广场上,两面设有高墙,几乎抵至天空,墙面皆呈白色,墙上空无一物,只有明净的白。
在北面和南面,各有一条通道。至南面的通道窄,尽头是一道门,正是他们来时的地方。门亦刷成白色,应该是故意如此。北面通向一座教堂模样的建筑。与其他东西一样,教堂也是纯白。
除了马车、天使和几位恶魔之外,广场空无一人。
如此安静。
图尔拍了拍手,朝他走来说:“走吧,您几位,我们到圣帝阁广场了。”
钻石犹豫了几秒,站在原地没动。稀客和乔西法也是。
单调的弧形广场包裹住他们,像无人观看的斗兽场,风吹过,很冷,给恶魔们一种不祥的感觉。
斗兽场的敌人们打量着他们。图尔并不催他们,似笑非笑:“不是你们达成了协议要来的吗,不走?”
“去哪儿?”稀客说。
“那儿啊,圣帝阁教堂。”图尔理所当然指向的正是北面的教堂,看上去很熟悉此地,“我们这次的目的地。”
“这是你们的?……”稀客谨慎地。
“你没有资格询问。”图尔笑了笑,“不过我不介意回答你,你可以当成我们在多瑙建的据点——是吧?”
他寻求赞同,转身望向真夜。真夜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却并不理他,只抬脚就走,成了第一个朝教堂走去的天使,让人觉得十分傲慢。
见有头儿带头,十几个天使敬畏地跟了上去,于是,一支稀稀拉拉的朝拜队伍就形成了。
“行了,走吧。”图尔无所谓地对三位恶魔点点头。
走吧,走。眼前他们别无他法,只能走。钻石和两位朋友互相看看,也成了队伍的一员。
并非带着对始祖天使的崇拜,更非因为某种魔力,在至教堂的几百米路前,钻石远眺教堂的那所铁门。一串白色中,它是唯一的黑,像人坚固的牙齿,朝他们微笑。
街道两面高墙伫立,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像吊桥上通过行人的齐声震动。
他们在教堂的铁门前停下来。前面挤满了天使,钻石看不清楚最前列的人在铁门前干嘛。不过过了几秒,他听到沉闷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震动厉害。然后钻石看到,就像风吹倒了杂草,天使们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而敲门声还持续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钻石看到敲门人的面目了,那就是真夜,阳光令他的金发闪耀到刺眼的程度,而他也是唯一没有跪下的天使。
过了几秒钟,像是为了回应他,门内也叩、叩了两声。那道大门慢慢地开启了。
听到那声音,真夜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朝门一点头。门越来越开,直到完全敞开来。
“我允许你们。”忽然,有声音亮如洪钟。
钻石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那声音来自教堂内。只是背光,他看不清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奇怪的是,他觉得身上多了一种压迫感,让人一下喘不过气。
真夜站起身来,图尔、弗朗也跟着站起。天使们又跟着两位大天使起身。
齐齐向前,天使们沉默地踱入教堂。
钻石、稀客和乔西法互相看看,他们跟着天使,走在队伍最后。
走入教堂的一瞬间,温度骤降十度左右。钻石抱着胳膊,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起了鸡皮疙瘩。
“你怎么了?”乔西法注意到他。
“一下变冷了,你没觉得吗?”钻石搓着胳膊,颤抖地问他说。
乔西法皱着眉头,观察左右,注意力被教堂和天使们完全吸引走了。没有回答钻石的问题。但钻石发现,他的脸色和手看起来都比刚才苍白不少。而稀客也是一样,他正承担着无形的压力,而他努力扛住它。
太阳甩在他们身后,钻石不由自主转头去看。然而,他只看到太阳的光芒逐步消失,那扇刚才开启的铁门在他们进入后,便慢慢关闭。钻石看过去的一眼,铁门正巧严丝合缝地贴上。
“辛苦你们了。”在缄默中,那威严的声音又说了话,听上去有些年纪。
一刹那,钻石哆嗦了一下,觉得身上如入冰窟,冷得愈发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