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天使们躺在床上、地上,要么昏死,要么沉睡过去。无论外面什么人经过,他们都一动不动。二楼和三楼也是一样。夜色太黑,晕倒的天使们像石滩的群石。唯五醒着的三位恶魔、两个人类,围着客堂正中的桌子坐成一圈。
尤里把玩着两个骰子。他晃了晃手,骰子铛的落桌,骨碌碌地滚了两圈,停下。
“所以你们是怎么做的?”乔西法开口说。
“正好尤里和石达克以前有点交情,我们事先说好,要是第一次营救失败,第二次就设在这儿。”稀客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在这个旅馆停下?”乔西法说。
“要是想靠骏兽穿过石滩,附近只有这家旅馆可以休息。”稀客说,“天使们平时根本懒得路过这儿,他们走水路更多,要么走大路,所以,他们对旅馆和老板的情况也根本不熟。”
“疏忽大意。森林密路走累了,弗朗又太好心,让他们休息。”尤里评价说,“图尔不在,真夜和他们关系冷淡。我们就有了机会,石达克是个只认钱的家伙。”
他看了看石达克,那家伙毫不在意他的评价。
骰子一个六,一个一。尤里摇摇头,收回来,继续说:“但这儿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再往前走,就要进天使们的大本营了。”
“大本营?”乔西法说。
“多瑙。”尤里说。
多瑙,圣城多瑙。过往恶魔的地盘,经过几十年的洗涤,已散发天使的芬芳:到处是天使的教堂,祭祀堂和人类传教士。古法大陆所有爱天使的人类,都会赶去朝圣。他们不像恶魔那样记事记得久,再说他们也根本不关心恶魔如何,记不得那儿曾是恶魔的居所。
稀客在看钻石。钻石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桌对面抬起头来。
他们交换了一阵目光。
“所以,钻石,告诉我们怎么回事?”
到了午夜的空档,客堂时不时有奇怪的嗡嗡声,侧耳细听,原来那只是石滩的风。
稀客思考道:“钻石,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被抓是为什么。”
“是的。”钻石说,他给他们讲了一遍,自己从去见珍尼,到收信,再到回金池突然被捕的事。
“根据他们的行踪来看,他们要带你去的恐怕就是多瑙,但不知道他们告诉你的是否是真话,而且看样子凶多吉少。”稀客说,“所以我们要谈判,也要问个清楚。”
“是的。”钻石说。
“真夜。”稀客顿了顿说,“我记得,之前你给我说,觉得他人不坏。”
稀客就坐在钻石对面,直勾勾地看着钻石。
石滩之夜,两位恶魔的眼睛都发着光。
“现在,你清楚了天使是怎样的了吗?”稀客平静地。
钻石沉默了一会,说话道:“……我清楚了。”
他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没有任何话要说了,就这么谈完了。
石达克看了看稀客,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他在一旁等很久了。
稀客听懂了,从衣兜里掏出钱袋子,放在他面前。石达克掂了掂重量,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柜台那面;尤里看石达克一眼,摇摇头,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块毛巾,擦拭刀具。
钻石靠着椅背,手垂在桌下,系在一起,陷入某种他自己都不确定的思索。
柜台那面响了。石达克开了抽屉,把钱倒进去。
丁当当的,钱吵得人慌。
门响了,这一次不是风。他们看过去,棕发天使站在门口敲门。他面色苍白,比他之前来的时候看着更疲惫:“他说他可以见你们。”
弗朗来了,钻石和乔西法、稀客对上视线。
“有条件吗?”稀客说。
弗朗不打算走进来:“他不会放走钻石,但是他可以告诉你们不放走他的理由。并且他会承诺,一旦办完事就放钻石回去,你们自行商量要不要去吧。”
说完,他后退一步,给旅馆的恶魔们留出空间商量。
稀客沉默了片刻,朝钻石说道:“……去?”
虽是疑问,却很肯定。钻石朝他点头,以示知道。
“你让钻石也去?”乔西法却说。
“是啊。”稀客轻松地说,“怎么了吗?”
“不趁这空档带他走?真夜不会放走钻石。”
“有用吗?”尤里插话道,“那是真夜,迟早会追上来。就算回了金池,也会再来第二波。”
说的有道理,乔西法自己也知道,没再说什么了。但稀客却说了话:“我想搞清楚多米加尼是怎么死的,那些失踪的恶魔又去了哪里。”
其他人都看向他,稀客盯着旅馆门。门始终没关,等着弗朗回来,黑暗一闪一闪的,要过一阵才会让人想起那是月光。稀客看的却不是月光,是月光后面浓稠的黑:“我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赏金猎人们也没法。”
没有恶魔会知道答案,因为伊甸山从不回答,因为他们不可能接触到任何大天使,因为他们只是金池,他们甚至不是索尼斯的猎鹿城。
这也许是一次好机会,不仅是为了钻石,还因为谜题,因为多米加尼,因为那些死掉的、失踪的恶魔:他们背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就站在大天使面前,和他们面对面谈话。
稀客没有说,但钻石却知道了,而且钻石明白,乔西法也一定知道了。
风吹动,门板晃动几下,月光闪烁不定。石达克藏在柜台背后,低着头,叮当叮当,他在默默地数稀客给的硬币。
乔西法还坐着,冷不丁地瞥钻石和稀客,眉头越来越紧。
“我也去。”乔西法说。
钻石和稀客都看向乔西法。乔西法像知道他们的想法,干脆地:“我觉得你们都不行。”
钻石嘟囔了一声,但乔西法看他,钻石就马上闭了嘴。
“我说了你可以不去吗?”稀客却笑了,“你当然必须去,就我和钻石,当我冤大头?”
尤里看了看他们,举起手来好心提醒:“要我去的话得加钱哦。”
乔西法嗤之以鼻:“有谁说了要你去?”
尤里求之不得:“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原地待着了。”
忽然,有声音压过了铜币声。
“你们谈完了吗?”弗朗又从门后出来了,问他们说。
稀客看了弗朗身后一会,好像是在检查什么东西。接着,他忽然站起身来,而他不是唯一一个向弗朗走过去的。起初弗朗有些惊慌,摆出防御的姿势,像怕自己也成为倒在地上的天使伙伴的一员。但恶魔们越过他,走向门口。发现这一点,弗朗一怔,自嘲地笑了,表情有些难过。接着他回过身,跟在了恶魔们身后,在钻石回头看他时,弗朗向他们指起了路:“往西北方走百米左右,有棵树,树边有升火,他就在那儿。”
朝西北望去,石滩是这么一望无尽,许多树扎根从石缝中生长出来,令恶魔们混淆不清。细小的火点在空气中乱窜,然后他们锁定了大概位置,举起手指道。
“就在那儿?”
“对。”弗朗首肯道。
“你不去吗?”弗朗指完路,往旅馆里走。钻石注意到,叫住他说。
“我?”弗朗看着他,有点哀伤地笑了,“钻石,我要先照顾我的伙伴们啊。”
尤里说了不去,也就真的没动。弗朗找稀客要了解药,穿过他身边,去救自己伙伴时,尤里干脆靠在桌上睡起了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而在石滩上,钻石和乔西法、稀客,正一起朝目的地行去。
天气好冷,大风扑面,宛如匕首轻柔地划过脸,引起刺痛。脚下石头滚动,一颗颗地咬过恶魔的脚。离旅馆逐渐远了,屋子变得又矮又小,离天空却逐渐近了,月亮又亮又大,阴沉的光亮脆生生地砸紧地面。
离那棵树,那堆火也近了。先前他们根本看不清人影,但现在,真夜倒映在了他们的瞳孔里。他正用木柴拨火,长暗金发映得一闪一闪。
真像弗朗说的,他孤身一人。
听到动静,真夜抬起头来。
他和他们对视,三个恶魔就站在火堆对面,正如真夜就在火堆后面。火隔开了他们,就像天空的天际线。
“听弗朗说你要向我们解释为什么不放走钻石。”稀客率先一昂头,朝火说了话。
他并不客气,真夜却视若无睹:“弗朗说你们要找我。”
他还是坐着,就和他站在下城街的家门口一样。无论在哪里,真夜都是这么自然而然地保持着某种威吓,这让稀客皱起了眉头。
“你们把解药给他们了吗?”换成了真夜来发问。
安静。接着稀客才回答了他:“给了。”
“挺遗憾的。”真夜冷淡地,“你们坐吧。”
没有恶魔坐,一个也没有。
“你为什么要带走钻石?”稀客说。
真夜再用火柴拨火,不因稀客说的话而停顿。等火更旺了,他将火柴搁到一边去,抬起头来。
“我不喜欢我说话的时候有人站在我面前。”他声音听起来意味深长,“我一般会看成是一种威胁。”
空气一下变得更僵冷了。过了片刻,恶魔们动身,走到火边,就着石头坐了下来,他们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
钻石最后一个坐下。一骨碌坐在石滩上,有点硌屁股,还挤到尾巴。他稍微抬一下,结果再抬起头来,发现火光映照中,真夜正仔细看着他。没有微笑,只是纯粹打量。而火光这么亮,钻石也看他看得很清楚。不比车厢一片黑,真夜是什么样,完全映照出:
就算一个人在石滩上坐着,他还是和之前一个样,穿着一身黑西装,全身都还是干干净净,看上去很漂亮,很大天使。不像几个恶魔,跑了几天,全身都脏兮兮的。
不知怎的,钻石心中一阵火起。原本他还是有些犯怵,走在最后一个,稀客和乔西法挡住他。但就这么望着,他便再也不怕了,甚至是愤怒和轻蔑。
他瞪着真夜,一言不发。
真夜发现了,却没说什么,对视在烈火里变得更加微妙,没人能说得清楚,从敌意走向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稀客。”
“乔西法。”
稀客和乔西法分别介绍自己说。
对视打断了,真夜移开了目光。
“真夜。”真夜简短地说。
“你们为什么要抓钻石?”稀客单刀直入,这是他们为之而来的话题。
他们照真夜的话坐下了,现在是真夜该回答的时候了。真夜没有再拒绝,仍用刚才的语气,他说道:“他来参加天使考核,通过了考试,审核的时候发现他不是天使。”
“一个考试考错的恶魔值得这样?”稀客却根本没信,冷笑了,那是种嘲弄的语气,他直视着真夜,“这条河可钓不到装傻的鱼。”
真夜挑起眉来,看着稀客,似乎察觉到什么,正在估量他。而稀客毫不服输,朝他嗤笑一声。奇妙的是,有瞬间,钻石想起了夏海黑船上的那种氛围,到冬吉亚、到索尼斯,船上交易,都是这么说话、这么鄙夷对方的,谁先抱有天真的念头谁就输了,只有狡猾的谈判者能赢到最后。
“你又以为天使考核是什么考试,当是你们恶魔协会的升迁制度吗?”真夜换了种口音,有些北方,像冬吉亚人,语速并不快,却显得高傲而嘲弄。
稀客一下噎住了,被戳住痛处,面色阴下去。
“他接到你们审查的通知是在他被抓两小时前,你们程序这么快?”乔西法接话说,“而且你们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埋伏好了。”
真夜把玩手里的木柴,钻石以为他在想怎么接话,但真夜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多瑙。”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接着,稀客没计较真夜莫名其妙地转移话题,面色严肃地:“你们要带他去多瑙?”
真夜看了眼钻石,一刹那钻石恍惚,好像还是之前那个真夜,没什么敌意,和钻石一起散步,但真夜面向稀客再开口时,就重新回到了黑船的谈判局上:“到我们审讯完、需要完他前,他都不能离开。”
“审讯什么?”乔西法敏感地说。
“无可奉告。”真夜回答说,“我给你们的条件里没有这条。”
“和多米加尼死去的原因一样吗?”稀客却说,语气听起来更激烈了一些,他压制着某种怒火。
真夜看了他一会,却有些疑惑地:“多米加尼是谁?”
真夜是故意的,因为他说完微微笑了。他记得多米加尼,但他要给恶魔们一点教训。钻石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沉下脸去。这一瞬间,恨真夜的感觉那么清楚。而真夜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稍微昂起下巴,看向了他。这绝对是种挑衅,他知道钻石也一定会生气。真夜的目光闪烁过一种报复的快感,仿佛享受着自己的孤立无援。
“你们这群杂种真他妈的……”稀客猛地站起来,朝旁边啐了一口。他看上去想打真夜,又想马上走,也许两者都做一遍,什么都不顾了。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在原地不动了,也没有走。他们三人没一个做什么,也没一个能走。主动权在大天使,而不是他们手里。所以他们只能在这石滩上站着,忍受愤怒,忍受夜晚狂呼的风,带着一股烟味的火,还有真夜,露宿在石滩上、怀抱恶意的真夜。他们得听他说话。因为那么多天使听命于他,只要他想,他可以一次次抓到钻石。所以他们只能听他说,说到说完为止。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等到了多瑙的圣帝阁教堂,一切结束后,你们就能带他回金池。”在他们的沉默中,真夜的声音在火里飘荡,“这事就完了。”
“你怎么保证?”过了会儿,乔西法才接了话。现在他是他们三个中最冷静的一个了。稀客想要说话,却被乔西法抢白,看上去有些不满。但他瞥了眼乔西法,选择了妥协,毕竟他们三个是一伙儿的。而钻石,从刚才起就不看着真夜,改看了火焰,仿佛想从那儿找出点什么。
“……我和钻石说过。”真夜说。
“我不相信你。”钻石看也不看他,打断他道。
“……是啊。”沉默了一阵,真夜肯定地说。他微笑,看上去却没有感情。他低下头,从他的衣兜里摸出一包烟,他把烟伸到火堆前,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怎么做到的,烟点燃了。他将烟叼在嘴上,看了钻石一眼,钻石仍未看他,他移开眼睛,用冬吉亚的口音,有些粗鲁地说, “你当然不该相信我,钻石。”
那句话随着火星跳到钻石的肩膀上,耳边。钻石像被烫到了,像夏海的水手启程时擦掉溅起的海浪一般,他擦了擦耳朵。
“再说,恶魔们。”真夜说,“你们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