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看看四周。对,他在的地方是马车,地板上还有他没动的晚饭。马车门大开,外面黑乎乎的,森林幽静地朝他们打着招呼。
“天使们都睡着了。”乔西法知道他在看什么,朝他伸出手,“走吧。”
钻石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乔西法跳下马车,钻石也跳下去。直到这时,钻石脑子还有点懵:“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
夜晚太静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看来你那位好长官没放过你?”乔西法没回答他,反而有人语气嘲讽地。
钻石回过身,那人抱着胳膊,慢条斯理地朝他微笑了。和乔西法一样,他戴着顶黑帽子,一时间,钻石没认出来。等那人稍微掀起帽子,朝钻石点点头,钻石才惊喜地:“稀客!”
他望向稀客脚边两位的两位天使,他们倒在地上,正在酣睡。
怪不得乔西法这么肆无忌惮。
钻石又伸出脑袋,从马车侧看出去,隔了这么多天,他才第一次看到了捆绑他的马车长什么样。
前面还有三四辆马车,每一辆都挺安静的。在离马车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天使们就在那里扎了营,堆起木柴升火。他们似乎在闲聊,没注意马车的动静。
钻石赶紧缩回脑袋,担忧地说:“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我给他们泉水瓶的时候,设置了一个追踪法术。”乔西法心直口快地说,“找到你没那么难。”
“潜伏了两天,我们才确定可以下手的机会。晚上这个时候他们都在休息,警惕性会放松。”稀客接话道。
钻石望望乔西法,又望望稀客。他皱皱鼻子,窜上前去,乔西法立刻知道了他的想法,嫌弃地后退了一步:“你现在好脏。”
“别这么不宽容嘛。”稀客倒是接受了钻石的拥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不过确实,你该洗澡了。”
“回金池就得洗。”乔西法马上冷冷地接道。
“朋友情深完了吗?”有人懒洋洋地说。
钻石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去,只见是一位棕发黑瞳的年轻男人,他面色苍白,身材瘦削,正盯着他们,看上去挺无聊的。
赏金猎人人手一件的翻领灰披风,颜色像水泥瓦,胸口有铜色徽章,内搭白衬衫。
明显,他不是个天使。
“尤里。”他发现钻石在盯他,上前握住钻石的手,摇了两下,“你的救星。”
被迫交换友好情谊的钻石茫然地望着他,又望着自己的朋友们。
“请他很贵。”稀客说,“我聘的赏金猎人,回去你记得把救助费还我。”
“该走了,客人们。”尤里敏捷地朝远处看了一眼。
原来是天使们,他们面朝马车这面,喊了句什么。没有人应答。他们有些怀疑地站起来。
“每隔一会儿,他们就会过来巡逻一次。”乔西法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空档。”
“这群杂种。”稀客面无表情地。
“紧跟我。”尤里命令说。他像闪电一样冲入森林中。
钻石来不及问问题,追随乔西法、稀客,跟了上去。
他们钻入草丛,随着风声,草丛发出沙沙的响。
原来他们所处的是一片森林。钻石回头看向河边的火光时,顺带看了下周遭的景色。密林和草丛像士兵一样围住他们,是绝佳的掩护者。
那群天使们朝钻石在的马车跑过来。钻石也加快了自己的步伐,没跑多久,他便听到天使们的惊呼。他们大概已经看到了倒在地下的同伴。接着声音越来越嘈杂,令人心慌。
草丛瑟瑟发抖,火光宛如利剑劈开森林的黑暗。离他们约有十几步之遥。
尤里停了下来,盯着那些火把。
“别跑了。”他说。其他三个人挺住步伐。
“来不及了,肯定会追上来。”尤里皱着眉,朝他们解释道。
“那怎么办?”乔西法问。
尤里打量森林,把每一个角落都收入眼帘。
“躲。”他说,朝钻石挥手,“你到那儿去。”
他说的是一个下坡方的树洞,挺大,背对着正路。钻石跑过去,弯下身,树洞正好挡住了他。
“你也过去。”接着尤里指道,“你来这儿。”
乔西法蹲下来,和钻石躲进同一个树洞。稀客到他们附近的位置,是离钻石几米远外的丛林。
尤里瞧他们一眼,满意地嗯一声,沿着树爬上去。
森林一下安静了,风吹得更厉害。
火光蔓延,刺破浓密的黑暗,将夜色变得似有似无。
天使们过来了,离这儿越来越近。钻石背对着道路,只看见像鬼影一般飘忽不定的影子,不由屏住了呼吸。一位天使踩到树枝,那声音在树林里显得尤其清脆。
“分散开来找吧。”是图尔。他走在天使们的中间,叹了口气,命令说。
树枝相继被踩响。直到今天钻石才知道,原来平常听起来那么微乎其微的声音,会突然嘹亮得让人受不了。踩树枝的声音挤成一片,时远时近,简直让人分辨不了方向。他心惊胆战了一阵子,因为听到离他比较近的树枝响了,似乎有天使朝他们这里走了几步,想查查看树背后的动静,钻石感觉到乔西法小心地动了一下,呼吸扫在他耳脖子上。
卡擦——鞋子踩在树枝上,顺着下坡路走,似乎就在钻石耳边,
“怎么了?”图尔忽然说。
脚步停住了。
他应该是在问真夜,因为在场的天使,除了真夜,大概没有不敢不立刻回答他的。
然后钻石看到火光。火光从树那头倒映过来,朝上空一照,树林立刻被照亮了,红的,像是火灾。
“下来吧。”真夜说话道,“我看到你了。”
钻石屏住了呼吸。但真夜说的是“下来吧”。他觉得应该不是自己。他没有动。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树以沉默回答了天使们。
在钻石附近转悠的那脚步急促地离开了,朝火光指引的方向跑过去。除了他,还有许多天使们,他们都像看到火种的蛾子。不一会,那棵树就被围满了。就算看不到动静,只听脚步声,钻石也感觉得到。
“放火咒吧。”好像对沉默不满,真夜说道。
话音未落,尤里轻盈地跳到地上。
几位天使吓了一跳,朝后退一步。
“真夜,这么久不见,没想到你视力倒还是挺好的。”尤里拍了拍手,兴高采烈地说道。
“人呢?”真夜没有理他的招呼,径直说。
“什么人?”尤里装傻地。
“钻石。”真夜单刀直入。
钻石抖了一下。乔西法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没有钻石,只有金条。”尤里镇定自若地。
天使们没有理他的冷笑话,左顾右盼起来。尤里的出现似乎增强了他们的信心:钻石一定就在这附近。
有一位天使举高了火把,快速地绕过尤里背后的树,朝道路背面走来。
火光盈盈,照亮他的脸。钻石意想不到,和正走下坡路的那天使相对视。天使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翅膀在背后晃动。钻石和乔西法马上站起身,飞快地朝反方向跑去。
“在那儿!在那儿!”那天使喊道。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一刻,森林里的风声变成狂卷的呼啸,几乎是立刻,天使们追了上来。除了那个喊叫的天使,尤里一掌拍到他肩上,十分不满意地:“安静一点,不要对我的客户那么不敬。”
那天使瞪着眼,看看尤里,又看看他的同伴们跑去的方向。尤里叹口气,转过身来,同样望着天使们跑去的方向:“工作真麻烦。”
说完,他也冲上前去。
钻石只觉得心在狂跳,他跑,尽力跑。然而距离却在缩短。有几位天使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拼了命地甩开,却又有别的天使抓了上来。他不知道什么是精疲力竭,像溺水者推开洪水般拒绝他们,然而周而复始。
有天使抱住他,他往地上一摔,那天使便骑在他身上,想将他束缚住。钻石猛力挣扎,踢那天使一脚。
那天使痛苦地呻吟一声,钻石爬起来,继续跑。
他能跑去哪里呢?森林这么黑,这么暗。
乔西法和稀客又在哪儿呢?他和他们分散开了……
树枝掠过他脚边,刺痛无比。钻石咬着牙,给了从前面包抄他的天使一肘子。
滚开!他唾了一口道。
天使就真的听话了,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时间,他产生了一种信心,也许他能跑掉。然而,他又跑了几步,身上却忽然无力起来。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包裹住他,根本无法抗衡。他腿软腰酸,一下子像失去了自控力,变成某个傀儡。他突然无法向前了,也无法动弹,有种东西吸住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他在黑暗里跌倒在地。
周围没有天使。一下子,他就像被人遗忘了,倒在森林里,一动不能动。
他眨眨眼,努力转动自己的眼珠,想要对抗那种力量。他觉得他就要成功了……马上……
一双皮靴穿过丛林,走到了他面前。
钻石僵硬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真夜。
“找到了?”图尔跟在真夜身后。
真夜没说话,俯下身伸出手来,摸了摸钻石的脸。
“你跑不动了?”图尔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问钻石说。
当然不是!然而钻石却说不出话来,那种被人扼住脖子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面色泛白,闻着森林里腥臭的泥土气。他单膝跪地,想要站起来,他还能跑,他可以跑,他要找到乔西法和稀客……接着,真夜说了句什么,钻石终于受不了了,就倒在泥里,柔软的泥土溢入了他的鼻子。
钻石稍微一动,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他以为他是躺着的,但睁眼的一瞬间,原来他正坐着,坐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那马车厢。
他脸上粘着泥,鼻子里的那股泥味儿还没消退,全身像散架那样痛。
对面,银发的家伙手被绳子绑着,直视着他,紧抿着嘴巴,不知看他多久了。
钻石的心沉下去,乔西法也被抓到了。
和他一样,乔西法也好不到哪里去,脸看上去脏兮兮的,衣服上都是泥巴和污渍。他戴的帽子早不见了,但头顶没有犄角,应该是他施法术将它收起来了。
“顾客,你好吗?”乔西法旁边那位囚徒倒是自得一些,见钻石醒了,悠然自得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回事?”钻石咬住牙,呻吟地问。
“简单来说,就是被抓住了。”尤里笑了一下,回头看看反手绑住自己的绳子,“我要去救你,我尊贵的客户,结果技不如人,好几个天使按住了我。至于他嘛……他们抓我来时,他就已经在这儿了。不过看起来,我另一位顾客运气还比较好溜走了,这样的话,至少付我钱还没问题。”
乔西法沉默了半晌 :“你搞成这样,还好意思收钱?”
尤里眯起眼睛:“这位先生,请问您是什么意思?”
乔西法实事求是、毫无感情地:“至少得打个半折吧。”
“您趁火打劫啊?”
乔西法反唇相讥:“现在这样拜谁所赐?”
有一瞬间,钻石感觉自己回到了乔西法的商店,听他和进货商砍价。他一会看看乔西法,一会看看尤里,找不到插嘴的机会,觉得真是特别热闹。但接着,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不自觉地呕一声,皱起眉头,身子倒在地上,慢慢蜷缩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白。
乔西法听到声音,朝他看过来。
“他妈的,他还没喝泉水。”乔西法明白了,喃喃地说,想站起来,却重心不稳,跌下去。他有些自厌地看了被捆着的手臂一眼,靠着墙壁,勉强地站起来。
钻石已经全身僵直,面向车顶,瞳孔越放越大。
乔西法走过来,跪在钻石面前,想要扳过钻石的脸,手却绑着,无能为力。
“喂!喂!”他叫了两声,钻石的眼珠转了一下,艰难地朝他这里看过来,但很快眼神就涣散了。
钻石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根本说不出来,濒死感包裹了他。
“他怎么了?”尤里在背后探出头,茫然地问。
乔西法没回答,尤里有点奇怪。乔西法猛地站起来,走到车门边,身体用力撞了几下,整个马车瑟瑟抖着,尤里抬着头,躲开从车顶掉下来的碎屑。
“你在干什么?”尤里吓了一跳。
乔西法好像嫌自己力度不够,碰咚一声又踹了门,力气比刚才大得多,这下车厢整个震起来,简直快要散了架。
这动静也引起了天使们的注意,从远至近,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好一阵,门闩轻轻地拉开了。
“在干什么?”天使怀疑的脸从缝隙露出来,他黑发,鼻子有些长。
“给他泉水!”乔西法粗鲁地说。
“什么?”那天使没听懂,朝门里扫了一眼,他看到倒在地上的钻石,这下明白了,“噢。”
乔西法见他没反应,脸黑下去:“我给过你们的,快点!”
天使啧了一声,想把门关上:“等着吧。”
却没能成功,乔西法用肩膀卡住缝隙:“现在——就要!——”
尤里慢慢地站起来,好奇地靠近钻石。顺着缝隙里的月光,他看到,那恶魔的面孔白得已经快发青了,胸膛的起伏也越来越弱。
“不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在干什么?”
门外又走过来一位,欲关门的天使见来了人,松一口气:“弗朗长官,这群恶魔在闹事,想要逃跑。”
乔西法和弗朗对上了目光,乔西法目不转睛地望着弗朗,目光不存在任何善意,而弗朗一下就感觉到了。
弗朗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虽然我知道您不喜欢,但是还是建议您忍一下。”
“他们没有在闹事,弗朗。”
他还没说完,从门缝里又挤出一个脑袋,是尤里的。乔西法侧头看了尤里一眼,不动声色地朝边靠了靠,免得他碰到自己。
“钻石,我的客户,缺‘泉水’。”尤里平静地说,“这位大人,乔西法是想叫你们帮一帮钻石,不然他就要死了。”
弗朗凝视着尤里,没有立刻讲话。他表情很温和,但仍带着疑云。
尤里朝他笑了笑:“就当看在我家的面子上。”
弗朗和他对视了一阵,沉吟地:“……好吧,你们把门打开看看。”
“长官!”弗朗背后,天使着急地。
“好了,爱尔诺,不会有事的。”弗朗却只是说。
尤里点点头,朝乔西法示意了一眼。乔西法后退一步,尤里将车厢门踢开。一下,车厢里的东西一览无余。只有一件,那就是躺在地上的钻石。
弗朗探身,走进车厢。乔西法绕过他,走到钻石头侧旁,有些不信任地看看弗朗,又看了眼尤里。尤里靠着车门,对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天使邀请:“你也进来?”
弗朗看着钻石僵直的四肢,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试剂瓶,里面装了泉水。他抽出瓶塞,将瓶子凑到钻石唇边,无色的水沿着瓶身流入钻石嘴里。过了几秒钟,钻石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而他本来直硬如岩石的手臂也慢慢松软下来,变得像常人。
好了。弗朗说。他望了乔西法一眼。乔西法正皱眉望着钻石,完全没看他这面。尤里点头朝他示意一下。弗朗微微一笑,走出了车厢门,像他只是个来看病的好心医生,一点也没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啪嗒一声,光亮随着声音干脆地消失了。车厢里只剩下一片干净的黑色。
过了一阵,钻石衣服磨蹭着干草,慢慢坐了起来。
“我怎么了?”在黑暗里,他茫然地说。
“睡着了一会而已。”乔西法回答他,“感觉怎么样?”
钻石想了一阵,却想了起来:“……乔西法,你喂给我泉水了?”
“平时没见你记性这么好。”乔西法啧了一声,“……你最近没喝泉水?”
“前段日子才喝过,……可能。”钻石手搭在干草上,动了一下。他没说完下半句,因为虚弱的感觉还没有离他远去,他头疼,窒息感也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他缓了一阵,等那痛苦的余韵悄悄地溜走了,才喘了口气,挺认真地,“你又救我一次。”
他试着在漆黑的车厢里看清乔西法,但刚醒过来,他视力还很模糊,没能成功。乔西法也没理他:“尤里,你家是什么?”
钻石不明白他的问题,乔西法也没打算让他听明白。而尤里已经答话了,他听上去无所谓:“这么快就问了?”
“我需要保证你和天使不是一伙儿的。”乔西法说。
“我才救了他。”尤里平淡地。
“那是之前的事了。”乔西法针锋相对。
“没想到你这么爱计较。”尤里无奈地说。
“我是个生意人。”
“好吧。”尤里妥协地说,“我只能说天使们和我家的关系还可以。”
“你家?”钻石接嘴说,还是没听懂。
“很难说清楚,我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不知怎的,尤里听上去不太乐意,甚至有些烦躁,“就是玛尔城的巴特克家。听过没?”
乔西法回答得挺快:“不熟悉。”
“不熟悉也好,我可不想其他人熟悉。”尤里耸肩道。
那可太熟悉了。钻石多看了尤里两眼。
“为什么?”他忍不住说。
“总有人不爱自己的家,也不爱自己的父亲。”尤里淡淡地说,“就这么简单。”
钻石适应了黑暗,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楚起来。尤里坐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手由绳子绑着,懒散地靠着墙,面无表情。
忽然,钻石有种强烈的感觉,此刻尤里看起来和但丁如出一辙,几乎是一模一样。
尤里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看样子不想和人讲话,钻石没有再去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