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钻石从没尝过从家乡剥离的滋味,他也绝对想象不出。但天使们推着他,当门那股推力将他推出去时,有生第一次,他明白了。
他没有站稳,一下跌到地上。泥土是松软的,但砂石挤压他的小腿,激起痛感。没有人扶他,他只好试着自己爬起来。力道不稳,他第一下仍跌到地上,其他天使漠视地盯着他,他在他们的注视里,咬着纱布,慢慢地爬起来。
“好了,走吧。”他左肩边那位天使说。
但天使们都很谨慎,站在原地没动。
“你们等一下。”图尔说,“我来告诉真夜一声,我们已经抓住了006号考生。”
钻石猛的抬起头来。
图尔走出了酒窖,人不见了。
风从破窗户、从敞开的门吹进来,掩盖了图尔的脚步声。门外、窗外都是白雾,田野和人影都遮盖在其下。
过了一阵,图尔走回来,朝他们挥挥手:“来吧。”
天使们押着钻石,朝门外走去。
钻石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想通过这样记住所有的东西。酒窖逐渐甩在他们身后,那股泥土的气味退去了,白雾笼罩在他们左右,为周围的天使都盖上了一层面纱,包括站在不远处的图尔和另一个大天使,他们站在田野里,相互交谈着。
天使们渐渐向他们靠拢。
越走近,那层面纱便变得越来越薄,钻石也就将图尔和那大天使的面容看得越清楚。
天使们停了下来,就站在图尔和那大天使面前。
“已经抓到了,走吗?”图尔说。
田野的杂草羸弱地堆在钻石脚下,瑟瑟地发抖,抗议他的脚把它们压得太疼。
金发在钻石眼前闪烁。
钻石觉得这人不是真夜,他也没认出这大天使来。要么他是真夜,但钻石其实并不认识真夜,就像不认识这位天使,也就像钻石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发生……
但那就是真夜。钻石正盯着他呢,绝对不会认错。真夜也朝他看过来,隔着那层轻薄的雾,刹那间,当真夜看到钻石,或许是雾的原因,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接着真夜目光闪烁,仿佛烫着了一般,一言不发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钻石,而是朝图尔点了点头。那是走的意思。
钻石不知道。他不知道真夜怎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而还没等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明白点,身后的天使用力推了钻石一下:“上车!”
三四辆马车停在田野间的小路上,其中一辆的车窗用栅栏封起来。
钻石挣扎起来,怒视着那位天使。天使抓住他,更用力地反拧钻石,钻石踉跄几步,撞了那天使一下。天使们骚乱起来,其中一位帮着自己的同伴,踢钻石一脚,钻石勉强站稳,仇恨地望向始作俑者。
和钻石一对上眼睛,那天使一怔,不知怎的,朝后退一步,面色渐渐苍白起来,他嗫嚅一句什么,碰的一声跪在地上。
天使们全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倒地的同伴,还有钻石。
“把他眼睛也蒙上!”图尔下命令说。
真夜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这场闹剧,不下命令,也不做指示。
“是!”有天使接话道。
钻石左肩边的天使走上前来,不知从哪儿扯出一根纱布。他身后,天使们小心地扶起朋友。
你没事吧。钻石听到他们关怀地说。
钻石扭了几下,发出呜呜声,但手脚束缚,他就像无头的苍蝇那么乱转,天使们长了记性,他们从背后过来,压在他身上,没几下,他们制服了他,一块柔软的黑布缚住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有人把他拽着往农田上走。钻石反抗着,哪些天使变得更粗暴了,就像在拽货物,他们把钻石一点一点地拽向车。因为看不见路,钻石走得磕磕绊绊。押上车时,钻石头碰咚一声撞到车顶,然后滚进了车厢里。
疼得头晕眼花,他缓了好一阵子,躺在硬板上。它们摸起来刺刺的,很扎手,应该垫有杂草。耳边有关车门的声音,啪嗒一声,横挡木扣在门上,听起来模模糊糊。然后哪些天使好像在周围散开了。过了一阵,外面安静下来,接着哐当一声,马车震动,行驶起来。
马车震颤。黑布外只透出一丝光芒,和自欺欺人的安慰无疑。而钻石就这么躺着,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默默地思考,尽管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想法。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他是在愤怒。
如此过了好像很久的时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天使们下车的声音。钻石靠着车墙,然后一片嘈杂的说话声响起来。
不过一会,横挡木卸了下来,车门开了,一阵光亮从车门外涌进来。接着车门又关上,横挡木重新上了上去。
有人走了过来。
“我帮你把纱布取下来吧,现在不需要了。”那家伙好心地说。
钻石以沉默回答了他。
那人伸出手,取下钻石嘴里的布,钻石这才发现嘴巴如此酸痛。又去摘钻石的遮眼布,刺眼的光亮让钻石下意识地眨了好几次眼。
一个没见过的天使。暗沉的棕发,看上去没什么气色,让人觉得他灰扑扑的,不太起眼。他半蹲着,观察钻石的神色。
“给你,吃吧。”见他无事,他欣慰地笑了笑。
他拿起盒子,示意钻石接过去。钻石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他这才噢了一声,去解钻石手的绑绳。不过一会,钻石觉得背后一松,他的手瘫软地松下来。
“吃吧。”天使重复说,又给他盒子。
钻石仍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006号钻石,这样对我没用的。”弗朗好像知道他试图做什么,平静地垂下眼来,“我也是大天使,我的真念应该远远强于你的热念,否则他们也不会派我来。”
钻石沉默了一阵子,他看出这天使没什么恶意,也就不想为难他。
“为什么抓我?”
钻石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料中的镇定很多,甚至可以说是平静。
天使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不能透露。这件事不归我管,我只是执行命令。”
“是因为我冒充假货天使参加天使考核吗?”
天使不吭声,移开了眼睛。
钻石又沉默了一阵,没纠缠于这个问题: “真夜在哪里?”
“他很忙,不过你有事也可以找我。我叫弗朗。”天使语气竟然有些为难,像为回答不了钻石的问题而抱歉,他站起身来,叮嘱他说,“你吃吧,好好休息,我们还有三四天的路要赶。”
他走了,从外面锁上马车门。在他开门的一瞬间,钻石有种冲动,就这么冲出去。但那瞬间转瞬即逝。他爬起来时,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他没有理那天使给他的餐盒,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打量起了三面封死的车壁,地上铺了棕黄色的干草,光线从马车门底下透出来。他走去,轻轻地推了门一下,门和马车一起震颤,没有任何松动的意思。
他将耳朵贴在车壁,车轮转动,发出轱辘响。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使劲捶了下墙壁,它只咚的响了一声。又踢了它两脚,车壁跟着咚咚两声。这样当然没有任何用,他自己也知道。抱着怒火,他像是想要报复谁,又踹了地上的干草一脚。
餐盒在他腿后跟跟着震了一下,盖子掉到一边,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装着玉米、白菜,还有一堆白色浆糊。钻石皱起眉,厌恶地呸了一声,继续仇恨地盯着车壁瞧。再踢了它十几下,又盲目地用拳头锤了它不知多少下后,他不仅脚疼,还累了起来。
他挫败地坐下来,手上有黏糊的感觉,原来是沾到了倒在干草上的浆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拿了过来,伸出鼻子嗅了嗅,却没一点味道。他舔了一下,直接吐出来——看来天使考核这事儿,天使们真的不会放过他。
他不饿,也没有心情吃饭。任凭那饭盒打开,晾在一边。过了半晌,食物应该凉了,因为浆糊凝成一团。而他也越发感觉疲乏了,他抱着膝盖,将自己圈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时间应该越来越晚,可能甚至到了晚上,要么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心越来越沉,手脚越来越凉,没有力气。但他就是不想动那饭盒,一点也不想。怒火仍浸淫着他,只是越来越微弱,被一种悲伤所取代。过了不久,他自暴自弃地抬起头来,擦掉了眼角的眼泪,看向了被他嫌弃的餐盒。尽管如此,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比活着,不饿肚子更重要。于是,他重新捡起,泄愤般的大口吃了起来。
不到几分钟,餐盒空了,钻石把它扔到一边,既觉得嘴里恶心,想吐,又有点犯困。过了一阵,他抱怨地嘟囔一声,躺在杂草上。望着天花板,他不知怎的,冷笑一声,翻了个身,骂了自己一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吵醒了钻石。钻石想那也许是幻觉,没有睁眼,然而那声音仍在持续。横挡木卸了,门打开,远处火把的光照亮了车厢,冷风同时静悄悄地吹入,钻石便知道,确实有人来了。
钻石背对着那家伙,并不打算起来,干脆装睡闭上眼睛。
那人慢慢地走过来,步伐平稳。他没有关上门,也似乎也没打算叫醒钻石,走到钻石身边,便停下步伐。接着,他蹲下身,静静地打量着钻石。
这反而让钻石产生了好奇心,他犹豫了一阵,慢慢睁开眼来。他和那人对视上了。
他们看着彼此,没有任何一人说话。对视就像是一种沉默的绞杀。钻石警惕地抿着嘴唇,察觉到他无言以对的、沉默的姿态。
“钻石。”真夜先叫了钻石的名字。
钻石不动声色地坐起来,朝后退了两步,冷冷地:“您有什么吩咐?”
“不叫我长官了?”真夜看了他一阵,静静地说。
钻石手压着干草,压得发痛。到这时候,真夜居然在问这种问题。他生气,同时又觉得有点好笑。
“你知道了?”钻石说。他指的是知道他是恶魔。
他没指望真夜回答他的问题。实际上从看到真夜起,他觉得他指望不了什么了。但真夜明白他的意思,却回答道:“知道了。”
这其实是个废问题,要是他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跑到金池来抓钻石。
钻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看向了马车门。
门微微敞开,好像留出了可以逃跑的余地。但他猜测,恐怕一出去,会发现外面都是天使。不然真夜也不会这么大摇大摆进来。就像金池,他突然被那些天使袭击。
“为什么抓我?因为我居然敢参加你们这些天使的考试?”
“无可奉告。”真夜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的回答。
钻石盯着他,盯了好一阵。真夜和他对视着,有一刹那,钻石忽然想起他们离开那家大树下的旅馆,坐着车回玛尔时,当时真夜望向车外的场景。他面色冷漠,对自己和他人都充满厌倦。不是大天使,而是一位……,一位什么呢。他没想清楚,那一刹那便很快消失了,在真夜脸上,什么都没有,十分平静。
“你……”钻石不由自主地说。
钻石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说下去,然而,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你是来放我走的吗?”
说出来他就后悔了。一下,他被真夜目光笼罩。那目光像是在真的思考,或者说大多数时候,真夜看上去都是在思考,没有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以至于钻石产生了某种荒谬的念头。过了很长,又也许只是钻石错觉,那不过很短的时间,真夜以一种钻石在他那里听过的,对着但丁和巴特克的语气,公事公办地说:“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钻石沉默了。
他不讲话,真夜也不讲话。
然后钻石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过了一阵,他猛的看向真夜:“我应该杀了你。”
“……在巴里家,他们追我,我朝你跑过来的时候,我就该在聚会上杀了你。在你在船上给我烟的时候,我就应该咬断你的手,杀了你。在第二次考试结束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你。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钻石站起来,自言自语地:“对,我要杀了你。”
他朝真夜走过去,真夜没有动作,只是抬着头,看着他,就像钻石说话时,他也一直沉默不语。当然,钻石没有别的武器,只有自己的手,还有自己的牙齿。但这就够了。他想掐住真夜的脖子,咬断他的喉咙。然而,他走到真夜面前时,忽然觉得很困,想要睡觉,永远也睁不开眼睛。
他再也撑不住了,碰的跪下来,向前一跌,真夜接住了他,那怀抱冷冰冰的,应该是吹太久夜风的关系。然后钻石回想起来:真夜看着他时,嘴巴还在动。这家伙,一定念了什么无声的命令。而想起这个已经太迟了。钻石闭上眼睛。在他昏迷过去前,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柔地说话。
“睡吧,钻石。”
那是什么意思呢?钻石脑袋已经转不动了,黑暗是他此刻唯一能触碰到的东西。在朦胧的睡意里,有人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杂草柔软地扎着他的脸,他不舒服地哼了一声。接着,脚步远去,门推拢,上了门拴。最后一丝火光也消失了。
此后几天,钻石一直保持这种被关押的状态。真夜再也没有来过了,那道车门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基本上一天只会开两到三次,一般都是天使来送饭,多半是弗朗。通过马车门缝透出的一点光线,或开门的时候,钻石才能判断出白天或黑夜。
钻石试着研究过如何从马车里逃出去,但他又敲、又打,还试着对门使了热念。结果当然一无所获。至于天使们来送饭,他注意观察过,每次天使来了,门外至少有四五个天使在侯着,逃出机会渺小。有两次他试过,结果刚靠近门几个天使就冲上来,把他压在木板上,关起来。不久以后,钻石暂时放弃了冒险,决定省着力气,因为天使们对他比之前警惕多了,而他还不知道他之后面对着什么。
和之前一样,弗朗送的饭都是一堆浆糊和玉米,钻石很不爱吃,勉强下肚后,朝弗朗抱怨过几回,弗朗有点尴尬地笑了:“我们在伊甸山,也是吃这个。”
“你不能给我点别的吗,黑面包也行。”钻石把饭盒推到一边。
“我试试吧。”弗朗同情地说。除了不放钻石走,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不像别的天使那么冷酷,他还会和钻石聊几句天气。
“过了几天了?”钻石靠着车壁,斜着眼问他。
“从抓你上车开始,三天了。”弗朗说。
“三天。”钻石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到底要去哪里?”
弗朗闭上嘴,一言不发,他平时挺好心的,但到这种时刻,他总是如此。
钻石坐起来,有点烦躁地:“那你总能告诉我,我还要在这破车上呆几天吧?”
弗朗拿起饭盒,向钻石示意:“你不吃了?”
“狗吃的都比这好。”钻石摇摇头,说,他本来想说黑猫的,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天使堆里,最好不要提他认识的人或者乌鸦,给他们造成无妄之灾,“你不要转移话题说别的,到底要呆几天?”
“我不是转移话题。”弗朗无奈地说,“大概还有一两天吧,我真的不清楚,恶魔。”
钻石窥视他的神色,看不出来弗朗有没有说谎,马车里太暗了。那天使应该是和钻石呆得不自在了,站起身来,敲了三下车门,这是放天使出去的信号。门开了,他们接应他出去,接着门又关了,车厢便只剩下钻石一个恶魔。
天花板亮了一下,能看清楚上面沾的一些污渍,又立刻暗下去。钻石过了一阵才低下头,挠挠自己卷曲的头发。车厢很安静,外面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进来,他们应该休息够了,马车继续颠簸,周围鸟叫不断,偶尔有树林擦过车壁的声音,因此钻石猜,他们应该经过某个林茵小道。但是是哪里的树林呢?他当然毫无头绪,他并不像马蒂那样博学多才。
他靠着车厢门,胸脯起伏。接着,他摸到了什么。他把它抓起来,顺着光照看它。原来是根金色的长发丝,它依恋地蜷缩在他黑夹克的纽扣上,钻石把它抽出来,它不情愿地在空中颤抖,等待他的审判。
这当然不可能是钻石的头发,想到这是谁的,十分容易。
而这就是钻石此时对真夜的全部了解。
钻石把它捏成结,扔进杂草堆里。
他想,要么再试试能不能逃走。
他鼓励着自己,站了起来,看向四周,决定先根据情况做一个计划。
弗朗没有信守承诺。晚上,来送饭的是另一个陌生天使,他对钻石可没什么好脸色,放下饭盒就走了。
钻石凑过去看一眼,里面不是黑面包,啐了一口。
他没有碰晚饭,他心情糟糕,什么都不想吃。
倒是和黑面包无关,如果一定要说,也许是真夜那根头发,让他十分烦躁,再加上他眼下想偷偷做点什么,更没有胃口。
天使们正忙碌着扎营的事。钻石之所以知道,是马车停下来了。钻石坐在车厢里翻身时,只有干草垛的咯吱声。而在车厢外,天使们走走停停,吵吵嚷嚷。根据前两天的规律来看,这动静过半小时就会停息,他们要休息两三个小时,才会又动起来,朝目的地赶路。
能不能靠这个规律利用些什么?钻石坐下来,靠着车厢,垂着眼揪杂草。一根一根的,把它们拔下来,往空中抛,细细思虑着。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忘记了,也许是想的太认真,又始终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梦中,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骚扰着他。钻石眨眨眼,看清楚了,那是只蝙蝠。它飞到他左边,又飞到它右边。钻石坚决不理它,它却来了劲,直接停在钻石脸颊上。
钻石受不了了,朝它骂了一声。接着脸上一痛,火辣辣地灼烧,它用翅膀扇了他。
然后钻石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第一感觉是有点冷,凉风习习。
接着他才发现,一双眼睛正审视他。
钻石揉了揉眼睛,脸上的痛感还很强。然后他把那人完全看清楚了。那人戴着顶帽子,正皱着眉,抿住嘴唇,看上去很不高兴:“乔……西法?”
“我当你忘了我呢。”乔西法冷冰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