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尹煜佑一直专注地看着孔峻熙,说完后就立刻退后了一大步,脑袋也别开了,满脸写着尴尬,似乎是不好意思再靠眼前的人太近。
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愧意潮涌,猛烈冲击着理良砌筑的堤坝,他总感觉自己不配站在离孔峻熙特别近的地方。
他是他的前辈,更是他的神明和榜样。
而戴罪的天使配不上帝父身旁最圣洁的位置,污点会弄脏了纯白。
天堂容不下污点,祂不允许,祂们不允许,他也不允许。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钟表滴答滴答无聊又碌碌地踱步,尹煜佑耐心地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傻瓜,你怎么这么想呢?会对整容有偏见是很正常的,在接触这行之前,我也和你一样,同样觉得在脸上开刀是丢人的事情,是异类。”
“后来我发现了,很多事情要亲身接触才会明白其中的曲折,才能理解别人的辛酸和甜蜜,误会与偏见才能自然消除,这个社会也就会越来越和谐,人也会越来越温柔、强大。”
尹煜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因为孔峻熙的声音实在温柔,像春风吹拂,融去了冬雪,便露出底下可爱的嫩绿色草皮,宛如孩童稚嫩的脸颊。
婴儿露出鸡蛋般的面庞,等待母亲的柔吻。
尹煜佑明白孔峻熙的意思,强大并不一定是泰山压顶,冬去春来的时候,融化积雪和冻寒的力量是暖和的温度。
它无形无色,捉摸不住,看似弱得连身体都没有,积攒到一定的浓度,却可以让最健壮的勇士倒下。
就像语言,弱小到可以被忽略不计,偏偏充斥了“强大”的物种生活,越高级的动物,需要它的时候就越多。
甚至于,这些无形的东西可以隔着千山万水,轻易杀死一个人,乃至欺骗万人敬仰的皇帝赤|裸着走上大街。
可是单独拎出来比较,你能说语言强过了人类吗?可是有很多例子证明,语言凌驾于造物主之上,弑毒它充满智慧的神。
工具反噬,人类大夸。
当蚂蚁站在霸主(人类)头上的时候,是(人类)智慧的哀悼和嘲笑。
换个角度看,何尝不是人类被语言所控制呢?就像那些被金钱控制了心思的人类,眼里变得只认钱,不辨同类。
柔纳万千,柔为母自刚,从容是大师的强大,披风崭露一隅。
刚硬是保护自己的表现,但凡需要保护自己,便都是弱小的。
海洋和光就从来不着急,哪怕一个被风浪搅扰,一个被云层遮挡,也只是随和而安静的等待,因为真正的强大没有办法被遮蔽,神从不担心被凡人卸去力量。
但凡能够,都不为神,无论是用的哪种手段。
那种不叫神,叫超人。
而以柔的思维来讲,承认自己弱小也是一种柔,也是一角强大。
正视柔,巧用柔,柔便会变成你最凌厉的武器,就像小龙女的白绫,随欲息刚,为帛为金。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万物都可以互相转化,如果不能,是人类的境界和实力还不足以。
如果能及,人之于神明,已经有一步之遥。
人皆半神,即小超人。
那样的时代千百年之后一定会来临,只要战争不将现有的文明大抹除。
看到尹煜佑在发楞,孔峻熙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尹煜佑的思绪回笼。
他正过头,看到一双涵了星月的眼眸,动人得仿佛慈母临身。
“而且,说什么对不起呢?我早就说了啊,要说也是我来说。秘密是我自己要告诉你们的,被偷录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是那个主播怀了贼心,要错也是他的错。”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为了生存,其实没有几个人愿意干这种事。我被揩油已经习惯了,这次居然把你们也给连累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轻哼了一声,冲尹煜佑露出一个盈盈的笑,“你这个人真是有趣,遇到事情不怪罪别人,反而把一切的错揽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平白被扯进来,之后又无缘无故被陷害。要是我不跟你们说那些,也不会有之后的事,你更不会被我的粉丝攻击,我本人还不方便出面回应,害得你一直卷在风波里。”
“对不起,我才应该对你道歉。”他的声音沉沉的,同时抬起手摸了摸尹煜佑的头发,像是在哄一头小羊。
不过,他并没有留回辩的机会,温柔又霸道地继续说道:“别再对我道歉啦,你莫名的歉意会加重我的负罪感,我心里已经很累了。”
尹煜佑听到他的声音里的确掺杂着一些疲惫,他才想起来,孔峻熙叫自己来的目的本来就包括谈心,他想要和自己疏解烦恼来着,所以才借酒消愁。
他愧疚地低下头,自己这个本来应该充当排气筒的人却在反过来给人家添情绪垃圾,把对方心里弄得更加堵塞了,他简直太没有自觉了!
他掐着手指,纠结了半天,想说对不起又及时咬住口,最终拿起桌上的酒,对着孔峻熙举了起来,“大哥,我们干了!既然今天是来找我排忧的,什么也不说了,不醉不休!”
孔峻熙笑着从身后抓起自己的酒瓶,他站的位置离那边更近,所以尹煜佑刚才并没有帮他拿酒瓶,除此之外,还为了方便他能活动机关。
他是故意一直站在这边的。
白色的粉末被悄无声息地洒进酒杯里。
“干!”
两瓶鸡尾酒撞在一起,青年澎湃的激情对冲,把酒水互洒。
事实上,除了口味不同之外,这两瓶酒更像是孪生兄弟,再没有什么别的区别,就连包装上标示的度数都一模一样。
尹煜佑什么也没注意到,感慨地将酒灌进了喉咙里。不画画的时候,他会故意放松注意力,让眼睛和大脑休息,不然过劳猝死或者少白头都不算好。
时钟滴答又走过了两个小时,尹煜佑喝得迷迷糊糊,他的意识也恍惚了,感觉脑袋沉沉的,像装了一杆秤砣。
他有些好奇,喝醉了都是这种感觉吗?脑袋沉沉的,身体也沉沉的。
可是他记得别人喝醉了似乎整个人都很轻盈,就连脑子也一并放飞了。
可能是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吧,随着身体而实际变化,他在心里自圆自问,脑袋不受控制地靠在了孔峻熙的身上,两个人已经从桌子上喝到了地下,现在正靠着墙瘫坐在一起。
桌子上放着一瓶酒,看颜色,是孔峻熙的那一瓶,跟尹煜佑碰了杯之后,那瓶酒就再也没有被动过,他悄悄地换了一瓶,而且是度数更低的。
恍惚间,尹煜佑看什么都是重影的,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镜子迷宫,把所有东西照出好几层。他痴痴地看着餐桌上的酒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这个时候,如果给他嘴角挂一行白沫,就再应景不过了。
好在他长得不错,哪怕是醉态也不算难看,反而因为酡红的脸颊和迷离的双眼,露出一股成熟水蜜桃的诱人感。
孔峻熙手里的那瓶酒只喝了一半都不到。
在这期间,邹木玮懂事的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就像在外面直接找了个山洞冬眠了。
这是个固定的等式,一定会有结果,不管分子怎么演算都会走向既定的结局。而在这其中,酒其实只是个过程,尹鱼思维真正开始松懈,是孔峻熙靠在他怀里之前,那番交谈的时候。
语言是拧动理智阀门的有力扳手,阀门开,天河入,水滚滚而来,灾难横生。
理智的松懈是一切灾祸和情感诞生之源。
而语言可以依靠舌头,也可以依靠体温和眼神,在心理战术中,暗示同样是一门特殊的语言。
语言是个巨大的学科,并不仅仅包括发动舌头这狭隘的一门。
人类极其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为人类还不够聪明,真正的智慧是若愚,是至刚则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嗝~前辈,你听我嗝~说,我确实没有暴露你整容的事嗝~情,那些东西不是我发的,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
“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嗝~陷害你……”
两句话五个嗝,还不得不分了两口气才说完,孔峻熙看着怀里哭哭哒哒,软成一团水晶橡皮泥的人,他用手贴在他的脸上试了试,孩子烫得厉害,确实喝高了。
他有些担心地蹙着眉,轻轻摇晃他的肩膀,“别胡说了,尹煜佑,站起来,我带你醒酒。”
尹煜佑却开始闹脾气了,撒着猫泼把胳膊甩成失控的大风车,嘴里还一直嚷嚷着解释舆论之下的事实,死活不肯站起来。
那样子,是生怕孔峻熙误会自己。
反观孔峻熙,他一点都没有醉,甚至还能欣赏尹煜佑这副罕见的样子,并且有工夫干脆甩了手坐在一旁闲笑。
在他不多的印象里,这个人似乎是第一次露出这副模样,他平时的性格温和朗随,但一直跟人保持着淡淡的疏离感,自带一股沉静感,其实并不好接近,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日出西方,白龙马吃人。
就拿困难程度来说,无异于亲眼得幸英国女王的私人衣橱。
他感觉自己打开了一盒点心,吃到了第一口,而且还是很珍贵的馅儿,味道真的有些难忘。
幸运,但是在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