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轻。”
广播体操的集合音乐响彻校园,学生队伍歪歪扭扭,从教室、走廊连通到楼梯、操场;老师零散地分布在各个位点,督促扭曲的队伍变得笔直。
楼梯间的某个位点,隋轻踢了一脚前面朋友的鞋后跟,刚想说“鞋带松了”,就被班主任叫走。
他的朋友们,在楼下埋怨他怎么可以不用做操;而他和班主任坐在办公室。
“老师有咖啡,喝吗?”班主任收起往日的骂人功底,温柔至极。
隋轻说:“可以啊。”
班主任点点头,沉默着冲泡咖啡,递到他手边,才说:“上次的事——诶手是真不怕烫?凉一下再喝——是老师对不起你。”
“?”隋轻脑海里完全没有相关记忆,“什么事?”
班主任有点难为情,不过还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冒失:“老师之前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先入为主把你妈当成了……”
隋轻想起来了,一笑,对班主任说:“没事儿啊。”
班主任和他对视,看着他那敞敞亮亮的眼睛,一阵心疼,鼻尖都酸了,“从小……都跟你妈一起生活?”
“对啊。”
眉头痛心地紧皱着,班主任问:“怎么不早跟老师说?”
“?”隋轻又迷茫了一下,真心地笑着,“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班主任一时失语,“至少嘛,老师要是知道了,就不会那样子伤害到你。”
隋轻不解地笑着说:“没伤害啊——又没多大事儿。”
班主任的眼睛早就酸了,手挡住口鼻,酸涩地吸了一下,又被他的笑招惹生气,放下手,“心怎么那么大!”
隋轻说:“真还好。”
眼看班主任抽纸擦眼角,隋轻不再嬉皮笑脸了,而是笑盈盈地说:“老师,从社会认知上来说,我好像是得难过一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难过。”
他的班主任从纸后面怒视他一眼,情绪平定下来,纸巾再点点眼角,“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隋轻:“没什么困难,我妈挺能挣钱的。”
“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经济上的,需要人搭把手的,你都可以找老师。”班主任丢掉纸巾,“你是个不容易的孩子——”
“我挺容易的。”
班主任:“……”
“真的,”隋轻嘴角一翘,“我命是真好。”
班主任:“……”
班主任:“命好你给我考试去啊!”
隋轻:“就这点不太好。”
“……”班主任把咖啡往他那边一推,“真是赶紧喝完赶紧走!每次嘛一看见你就一肚子火!”
隋轻收敛了一点点笑意,把咖啡推回去,对红着鼻尖的班主任说:“您喝吧。”
咖啡又被推了。
“喝完下去做操跑步!”
隋轻:“那我等会儿——太烫了。”
班主任抄起一本小本就往他手臂上拍。
“隋轻。”
咖啡店里,隋轻坐在双人桌边,身边是他自己的书包,桌上是他自己的电脑。对面,也有一台合上的电脑,没人的座位上也有一个书包。
听见朋友叫自己,隋轻抬起头,关上电脑,起身跟了出去。
“我姓李,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隋轻伸手,替自己和朋友接过陌生男人递来的卡片。
卡片,不是名片。
像是一张宣传卡,正面是英文宣传语,背面很空,只有一个不知名logo。整张卡片被撕成两半,中性笔在上面都留下了一串未干的电话号码。
而那个陌生男人,口罩挡住了下半张脸,上半张脸看上去三四十岁;灰毛衣,黑裤子,背着简约的斜挎包。
三个人相互搭一些话,隋轻和朋友回到店里。
朋友坐下来,拿起一本书,把联系方式夹在里面;他先把卡片放在桌上,个人物品收进包。和朋友告个别,指尖按着卡片,快速滑到桌沿,眨眼就拿着走了。
一路上,空气吹干了一部分墨迹;卡片的材质不怎么吸水,不会全干。
新学期返校之后,他租了新的租房,只有他自己。
取下口罩,洗手。
进了卧室,放下书包,也放下卡片。往椅子上一坐,一边喝水,一边拉开书包。手机在最上面,他先拿出来看一眼,就看到了朋友发过来的消息。
问他怎么想。
放下水瓶,他回了消息:“没怎么想。”
朋友又发了好几条消息,隋轻只说了一句“随便”。
说完不看手机了,把水瓶拧上,盯着那张对折撕开的卡。撕得不算整齐,裂口毛躁弯曲;比起设计好的名片,这份联系方式非常粗陋。
伸手拿起卡片,隋轻看了看电话号码的另一面。
这不是什么“宣传卡”,这大概是什么品牌或协会,给全体会员留下的感谢词、祝福语。翻回来,看电话号码,指尖不小心蹭花了最后一个数字。
无所谓,反正笔尖留下的凹痕很明显。
这串数字后面对应的是什么人生,隋轻不知道。
说实话,什么人生都一样。
高考成绩出来,以及拿到这张卡片,带给隋轻的感觉是一样的。
没感觉。
并没有觉得未来会多么好,也没觉得过去有多么不好。
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好像改变了命运,翻转了命运;是“关键节点”,是“通向未来的阶梯”。
——隋轻没这概念。
高中,隋轻给班主任说:“人生不是这样的。”
班主任以为他叛逆,以为他是不喜欢被管教,不喜欢规章制度;以为他追寻的自由是“不上学”。可他不是那个意思,“自由”从来就不是他追求的东西。
他话不少,但表达能力真挺弱的。
当时的他,不知道要怎么让班主任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是:
人生不该被化简为励志故事,或者悲惨故事;人生从来就不干净利落。
有人的快乐顺遂,却也有人的悲伤无阻。
事件的随机和必然,从来就不讲究人人公平。
命运本来就是网,他们凭什么让自己相信单一的路径?
高考,隋轻还是去考了。
但他一直都知道,让命运改变的,是他自己。
以及所有人。
这个时代最好记住,他从来就不怕没有这张卡片的世界。
“隋轻。”
老李坐在隋轻家的餐桌旁,看着隋轻递过来的水,说:“这项目真的还是要让你来。”
“其实不一定。”隋轻恳切地说。
可惜比起他老板的“恳切”,他的太云淡风轻。“你是唯一一个有经验的。”老李双手十指交叉,搭着水杯。
隋轻给出了解决方案:“我认识别的有经验的人,推给你?”
“……”老李换策略了,瞅见客厅里的音乐设备,打算从共同话题入手:“我小女儿也玩音乐。”
隋轻:“你小女儿玩儿音乐,和我小男朋友玩儿音乐有什么关系?”
老李:“……”
看似戴耳机,实则耳机里什么也没有的小男朋友:“……”
老李只好抬起纸杯,喝了几口水,杯底响却不重地敲在餐桌上。
“是,”老李说得也很干脆,“这个项目我就是想接,我就是放不了手;就是接了之后想干得最漂亮。所以我来找能把事干得最漂亮的人,有什么问题?”
迎着老李的目光,隋轻笑着点头,然后说:“你知道,我不是什么事儿都能解决的人。”
“但你不怕事。”
“但我嫌事儿多。”
老李想再劝,一看他的笑,就知道这件事谈妥了。
“给你休了快半年的假,事还叫‘多’?”老李已经放心了。
“错的,”隋轻说,“是我没打算回去。”
老李:“?”
隋轻继续说:“打算转行,那不是还没转成,你就来了。”
老李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下个月,25号,签证要的材料会给你。”
“行。”
送走人,隋轻丢掉纸杯,回沙发上坐着;端起冰咖啡,喝了小半,放下,看手机。
忽然,察觉到四周安静得怪异,他抬起头,视线变长,落在他那个小男朋友身上。
“……”
他缓缓放下手机,起身走过去,坐在秦柚身边,侧头望着。
秦柚像听不见和看不见。
不能一直这么下去。隋轻一低眼,看到秦柚撑在沙发上的手,就把手递过去,搭在手背上。刚搭上一秒,那只手就离开沙发,不要触碰,只是摘下耳机。
“那我呢?”
耳机一摘,眼泪也流下来了。
隋轻落空的手就去替人抹眼泪。刚才不要他碰的手,现在反过来扣住他的手背,“那我呢?”
手动不了了,隋轻说:“有空我就回来陪你。”
秦柚转头,“七个月,要到明年。”
“……”
眼泪渗入隋轻的指腹,“我一个人,怎么办?”
可以离开一早上,可以离开一整天。但是七个月,绝对不行。隋轻是意识不到,这一年和下一年的替换,非常重要吗?
去年和今年替换的时候都行,今年和明年,绝对不行。他必须问出一个答复。
“我怎么办?”
没被隋轻触碰的脸上,眼泪自由落体。一个吻无声地回答了他。
那个吻落下来,人就哭得泪流满面。
想被隋轻吻,但绝对不是现在。
明明知道这个吻代表着隋轻不违背工作誓言,不回应他的挽留,他却没躲;也知道这不是一个真心的吻,只是一种安抚的手段,他还是没躲。
因为这是隋轻主动给他的。
掺了泪的吻分开,眼泪再怎么流,也留不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