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难熬。
冯令仪慢慢揉着胸口平复,心中疑虑渐起。
她真的是因为饭菜难以下咽才呕吐的吗?
好像,返京的路上,恶心之症,已见端倪了。
冯令仪皱着眉回想。
就算在曲江上那一整天,献文没有戴鱼漂,半点措施也没做,可是下山的第一件事,她是立刻服下了避子汤的。
应该不会,应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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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里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冯令仪胸口还犯恶心,慢慢抬头看去。
余练朝身后的小旗颔首:“开门。”
小旗极有眼色地跑上前,三两下打开了铁锁。
冯令仪抬手擦了擦嘴角,在地上坐正:“你肯露面了。”
余练笑道:“冯大人聪明绝顶,我不躲着点,怎么知道你又能使出什么毒计来?若不是我小心藏着行踪,你也猜不到我还活着吧?不然,曲江的那些证据证人,早被你毁尸灭迹了。”
冯令仪抿着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余练摆了摆手:“不用跟我耍嘴皮子。端午那日,随驾留在曲江的人,都被你送去见阎王了,一个也没留下。若不是我提前领了太子爷的吩咐,带人上岸查事,也不能侥幸躲过此劫。跟着我下山的,十几个人,个个都在曲江上见过你。冯令仪啊冯令仪,你怎么躲得过去呢?”
冯令仪一言不发。
余练叹道:“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清点了人数再走吧?为了光明正大捉拿你下狱,我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好在,总算是不枉苦心。”
冯令仪只道:“你想错了,我什么也没做过。风浪是天灾,献文太子薨逝,是天妒英才,与我无关。”
余练摇头道:“看来这一夜你过得不错,还有功夫同我嘴硬。”
他四下环顾一圈,哀求、拷打、哭泣声,无休止地传入牢房中。
“听见这些哭声了吗?都是埋进黄土也不会哭的人,只要进了诏狱,什么话都得吐出来。冯令仪,你有太子爷庇佑,一向顺风顺水,还没见识过诏狱的手段吧。好好等着,马上就轮到你。”
冯令仪忍不住揉了揉衣角。
余练忽然微微弯下腰,一把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一点点逡巡而过,阴冷道:“真是好一副皮囊,将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他宠你宠过头了,养出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来。我今日一身荣辱,皆系太子爷所赐。若不是你,待太子爷登基,我本可以位极人臣,如今……”
他粗暴甩开手,冯令仪被他狠狠扔在地上,腹部磕到坚硬的铁栏,痛得蜷起身子。
余练轻声道:“我从没有这么厌恶过一个人。就算是报答太子爷的恩情,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一招手:“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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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亲自交办的案件,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正堂之中,三位官员高坐上首,刑部尚书刘大元、都察院左都御史毛思远、大理寺卿王郭骥。两侧也有官员分坐,刑部左侍郎石枢、都察院的两位副都御史、大理寺少卿,还有一位老熟人,卫国公世子爷,方颙言。
三法司的大员,几乎都列座于此。
冯令仪膝盖上带着沉重的镣铐,被小旗踹了一脚,艰难地跌跪在地。
余练拾阶而上,在左侧的第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朝刘、毛、王三人笑道:“劳大人们久等,犯官已经带到,这就开始审理吧?”
王郭骥拱手道:“刘尚书官位最高,也最为年长,还请刘尚书定夺。”
刘大元望着堂中跪倒之人,神情复杂:“令仪,你自小在东宫受教,我也教过你很多年。实在想不到,你会犯下此等重罪。”说罢,敛去惋惜之意,目光一肃,惊堂木重重拍响,喝道:“犯官冯令仪,你可认罪?!”
冯令仪垂首答道:“学生不知所犯何罪。”
“余指挥使指证,端午之日,你与献文太子爷一同前往曲江,为何献文太子爷与百余侍卫尽皆殒命,独有你提前返回?此事与你有什么关联?”
冯令仪无意识地缩紧手指。
献文死于江浪,非人力可阻挡,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只要她一口咬死,谁也扣不了罪名到她头上。卫世宣也挺看重她这个妹妹的,不会任由她死在诏狱中。
冯令仪看向余练:“既然是余大人指证,敢问大人,我为何与献文太子爷一同出现在曲江?”
她总要知道,余练对待众人,是什么说辞,敢不敢将她和献文的风月之事公之于众。
余练神色不变:“你自幼为太子爷伴读,情深义重,太子爷暗访河北,曾去沧州看望你。端午之日,是你主动提出,曲江风光大好,欲与太子爷一同观赏。”
他果然不敢明说。
余练还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若说二人有私情,岂不是给献文泼脏水?
刘大元皱眉道:“冯令仪,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冯令仪轻轻呼出一口气,叩头道:“刘大人明鉴。端午之日,学生确实与献文太子爷一同前往了曲江。曲江涨潮,献文太子罹难,罪官却侥幸逃脱,确实惹人怀疑。但是,江浪乃天灾而非**,学生只是夜半临时起意,欲上岸观灯会,这才捡回一条命。罪官并无通晓阴阳之能,难道是提前知晓此事,才故意将献文太子爷绊留山上,自己逃脱吗?这也太荒谬了!求老师明察!”
刘大元皱眉。
坐在他右侧的刑部侍郎石枢,乃是承恩公府的姻亲。他的妹妹石氏,嫁给了承恩公府的大爷,算起来,是献文的舅母。
石枢轻笑道:“三法司做事,不问这些有的没的,只问证据。冯大人别急,车指挥使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个由头,就能请动皇上下旨,拿你入狱的。来,将人带上来!”
余练抬手示意门口的缇骑。
身后脚步声渐渐近了。
冯令仪回头看去,只见锦衣卫手中提着几个半死不活的人大步走了进来,一把将人扔在她身边,喝道:“跪好!”
……是曲江村见过的那个老里正,还有几个村民,看样子明显是受过刑了,身上血迹斑斑,相比起来,冯令仪还更体面一些。
她闭了闭眼。
余练道:“李孝泉。”
老里正身子一抖:“小……小民在。”
“仔细认一认,跪在你边上的这个人,是不是上个月初来见你的商户?”
老里正哆哆嗦嗦地侧头看去。
冯令仪不避不闪。
“……不,不是。”
石枢拖长声调:“李孝泉,你可看清楚了。能不能活命,全系在你这张嘴上。”
冯令仪都能听到里正牙齿打战的声音:“草民知……知道。只是,当日来,来见草民的富家少爷,是坐在轮椅上的,跛了脚。这,这位小官人,他的腿还是好生生的……”
毛思远追问道:“长相呢?可还记得长相?”
老里正还是摇头:“不像,不像。那富家少爷,脸上有好大一块疤,专程拿面罩盖上了。这小官人,长得好,脸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不是,不是……”
余练淡然道:“伤残、疤痕,都是能伪造的。李孝泉,你再仔细看看,这人的身形,与当日那人,相比如何?”
老里正看着冯令仪,还没说话,他身后有个村民扑上前几步:“像!像!那富家少爷离开我们村的时候,我看过一眼,就是这个身形!叫什么,人比黄花瘦!”
石枢忍不住握拳抵唇轻轻一笑。
老里正咬牙点头:“确实像。”
冯令仪沉静道:“我没见过这些人。曲江涨潮前一月,我回京给干娘侍疾,返回沧州之后,确实去过一趟平邑县,但也是当天去,当天折返。平邑的县令可以给我作证。若说去曲江,我没有这个空闲。”
王郭骥是今早上被抓过来审案的,连卷宗都没看过,疑惑地问下属:“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有何关联?”
大理寺少卿低声道:“曲江下有五个村庄,涨潮之前,所有村民都转移走了,半点伤亡也无。据村民所说,是里正拿了别人的钱财,要将此地空出来给人做疗伤之地,特意教村民搬走的,每人给了一两银子。若非另有深意,就是因祸得福。”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不解道:“若真是冯令仪所为,非亲非故之人,他都不忍心相害,怎么反倒要害献文太子爷?太子爷待他可真是极为厚道的。说不通啊……”
“谁知道呢?”
石枢叹道:“这李孝泉,虽然克扣了银子,却也感念那富家公子的救命之恩。若不是车指挥使雷霆手段,他还不肯抖出什么话来。”
冯令仪静静地跪在地上,余练冷笑:“我知道你不肯认,不见黄河不死心是吧,看看这个。”说罢扬手一扔,叮当一声,一块簇新的银锭子自上首抛下,滚落至她面前。
她心中一凉,慢慢捡起银锭,乍一眼没什么异常,翻过来看,底部一只工工整整的印记——连氏钱庄制。
原来是这里,原来疏忽在这里……
余练笑道:“你百密也有一疏啊。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二万两银子,料定不能从别的银庄调用,便从连氏钱庄庄号调取,横竖是你的产业,自然为你所用。却没料到,这么多的银子,检查不妥当,竟然叫刚打出的银锭混了进去。我派人不眠不休地翻查这些银子,足足大半个月的功夫,总算抓到你的把柄了。”
他暴喝道:“冯令仪,你还有什么话说!”
冯令仪的手心慢慢被汗浸湿。
她抬头看着上首,冷静道:“我确实事先让曲江下的村民撤离,事由虽然作伪,我确是当真看上了那块地,想过些时候建个山庄,闲暇时住来玩乐的。若不是曲江天灵地杰,我也不会提议献文太子爷前去赏猎。若要为此定我的罪,我无话可说。”
余练大怒,拍案而起。
“你还在胡搅蛮缠!为何往曲江随行之人,唯有你脱身?!为何当晚唯有你偏巧提前离开?!太子爷在江上就察觉不对,暗中命我带人下山暗访,若非如此,所有人都要葬身潮水,你办的这些事,就真是瞒天过海了!太子爷待你如此,你究竟为何害他?犯下这么多人命,你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冯令仪保持着镇定,面上不肯露出惧意,不卑不亢地大声回答:“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忽然收到家里的飞鸽传信,说家中出了事,我着急赶回去,回家才知道运河出了事情。我又不是通鬼神的方士,如何能够提前知晓涨潮之事?!求各位大人明察!”
刘大元神情微微动容。
石枢慢声道:“冯大人自然不是方士,却保不齐认识什么通晓阴阳之人呢?是吧?”轻飘飘的语气,玩笑一般。
冯令仪后背一寒,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石枢却没再说话了。
王郭骥沉声道:“审案没有不确定之词。石大人慎言。”
石枢礼貌颔首:“是。”
余练只死死地盯着冯令仪:“你还敢嘴硬。来人,上刑具。”尾音下沉,杀气深重。
刘大元皱眉道:“令仪的口供并没有不合情理之处,这就上刑,恐怕不妥。”
余练看都不看一眼,轻蔑道:“这里是诏狱,北镇抚司的地盘,各位大人是审案,口头上的官司。车某管的,就是如何撬开罪犯的嘴。咱们各司其职,两厢轻便。上刑!”
三法司的官员都脸色微沉,却没人再出声。
冯令仪被上了一遍刑,地上被血洗了一遍。
刘大元霍然起身,沉声道:“够了!依本官看,今日再问不出什么来。拶刑也就此结束吧!还是请个大夫来医治才好。”
余练将众人环顾一圈,才示意属下:“停刑。”
他有礼地朝三法司官员一拱手:“既然刘尚书发了话,那今日就到此为止了。车某恭送各位大人,冯氏犯官,我自会好生带回牢房的。诸位,请。”
众人拾阶而下,刘大元的脚步在冯令仪身边一顿,长叹一声,大步走远了。
余练走了下来,在冯令仪跟前站定,忽然一抬脚,踩在那鲜血淋漓的手指上,慢慢碾下去。
冯令仪浑身绷直,嘴唇都咬出血来,汗水混杂着泪水,大颗大颗滑落下去。
卫国公世子方颙言才说今日的第一句话:“好了,亲自动手,有失风度。车大人,修修性子吧。”
余练轻哼一声,收回脚:“你倒是体面,这小子害你这么惨,还有兴致替他说话。”
方颙言微微皱眉。
余练却蹲下来,平视着冯令仪的脸,笑:“第一回受刑吧?体验如何?”
冯令仪低低喘着气,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你这么拷打我,没有用的。”
余练摸了摸下巴:“我当然知道没用。你以为,你还逃得过这一劫?太子爷待你恩深义重,就算你真的没犯事,都是巧合,你也合该为他殉葬。若不是太子爷相护,你能有今日?一个男人,靠着出卖色相爬到今天的位置,却对恩主反咬一口,真是心如蛇蝎,歹毒至极。冯公一生英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冯令仪全身绷紧。
余练站起身,侧头看着方颙言,淡淡道:“这小子明日就交给你。仇人相见,你别叫我失望。”朝锦衣卫挥了挥手:“拎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