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夜色苍茫。
膳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似乎比方才还多了几样。
丫鬟笑着福身:“大少爷醒了,厨娘也高兴,特意又添了道鲫鱼豆腐汤,请大少爷用着试试合不合口味。”
冯令仪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口味,待会儿问问她愿不愿意用。”
丫鬟侍候着盛了一碗鱼汤:“大人先尝尝。”
鱼汤是奶白色的,洒了几点青绿的葱末,鲜香扑鼻,光是看着都很有食欲。
冯令仪舀了一勺子送入口中,见那丫鬟期待地看着她,也不忍心直言,只说道:“今日的鲫鱼不新鲜,汤有些腥了。”
丫鬟顿时满脸愧疚,连忙将那鱼汤端了起来:“奴婢这就端下去。大人用别的菜吧,我去问问厨娘。”
冯令仪点头。
那丫鬟福了一福,捧着汤碗出厅去了厨房。
“姑娘怎么端回来了?”厨娘擦着围裙走出来,急切问道,“是大少爷不喜欢喝?”
丫鬟叹气:“别提了。连老爷那关都没过。老爷说,鲫鱼不新鲜,汤有点腥,是给你留面子呢。你检查一下今日做饭的物什吧,若再出错,太太可不会留你了。”
厨娘疑惑道:“不可能啊,今日的鲫鱼是刚从河里捕捞的,我亲眼见着,还特意花了半个时辰去腥,端上桌前也尝过,半点腥味也尝不到。家主怎么……”
丫鬟摆摆手:“兴许是照顾大少爷累着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官老爷这么疼爱哥儿的。哎,总之你这几日注意着些吧,干脆就别再做鱼了。”
厨娘有些不甘地点头:“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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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坐在膳桌边慢慢地用膳,外边天色漆黑,虽然挂着白色的灯笼,灯火却不太明亮,看不太清夜景,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夏日夜雨常见。
她随意看了眼门外,正要收回视线,忽然见夜色中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十分熟悉,是赵君宜。
冯令仪站起来:“大人怎么这么晚过来?”
赵君宜走进檐下,一边收伞一边问道:“刚刚才下衙门,便听说你回来了。令爱如何?”
冯令仪笑道:“已经醒了,哭了一道,刚刚才哄好。我带你去看看她?”
赵君宜看着她没用到一半的米饭,摇头道:“不急,你先吃饭。”
冯令仪对待他是用十足的礼数和周到,怎么好让他干看着自己吃饭,笑道:“没事,我反正没什么胃口,填了肚子就算。你跟我来。”
赵君宜没再说什么。
才进屋,便见何五儿正搂着玉哥儿喂易克化的糕点,他看见冯令仪,才要说话,便注意到她身后的赵君宜,后退了一些想躲在何五儿背后,不料何五儿刚好起身去备茶了。
冯令仪看出玉哥儿怕生,快步走过去,低声道:“这是赵大人,是我的朋友。不用怕。你叫他赵伯父吧。”
玉哥儿伸手抱着冯令仪,胆怯地看着赵君宜:“我……我是冯玉。赵伯父好。”
赵君宜不远不近地站在床边,从束带上解了块通身洁白无瑕的玉佩递给他,温声道:“给哥儿的见面礼。”
玉哥儿小声说了句谢谢,又往冯令仪怀里缩。
冯令仪觉得轻微窘迫,不知如何是好,赵君宜怎么会看不出来?稍微问了几句,主动道:“我回去了。”
冯令仪想起身送送他,奈何玉哥儿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只好道:“孩子性子太柔弱,失了礼数,还望大人别见怪。”
赵君宜摇头道:“这有什么。夜里好生看顾,若是冰块不够,叫人去我那里取便是。”
冯令仪道谢,见他转身出去了。
玉哥儿忽然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冯令仪哭笑不得:“他是我上峰呢。所以你这么不给他面子,是不是不太好?”
玉哥儿张着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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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几日的药,玉哥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冯令仪一边忧心道严所说的高热何时散出来,一边开始着手处理公务。
这段时日朝廷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陕西暴乱,北方瓦剌趁机进攻,庄浪卫指挥使战死,庄浪、碾伯等五卫接连失守。五卫之中,有三位都是出自兵部尚书孙泓的举荐。陕西的军情急奏呈送京城,皇上当即革了孙泓的官位,命陕西总兵程境文驱逐瓦剌。
程境文上奏,请求准予靖王履行藩王职责。
朝堂争议占了冯令仪手上邸报的一大半。
太祖有遗命,藩王需担负拱卫藩地职责。但太宗皇帝以藩王之身夺了天下后,这条懿旨就形同虚设了。藩王府的护卫军规格也是一减再减,堪堪承担仪仗队的职责而已。
程境文的折子怎能不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陕西军情紧急,内阁商议之后,还是建议皇上采纳了。
如今陕西局势尚未明。
冯令仪看完邸报发了会儿呆。
睡前再用过一道药,她搂着玉哥一起就寝。
半夜被怀里滚烫的温度惊醒过来。就着冷清的月色,只见玉哥儿双颊烫红,嘴唇轻微地打颤,模糊不清地呓语着。
冯令仪心中一冷:“玉哥,玉儿?”喊了几声不见回应,慌忙下床掌灯,朝屋外喊道:“来人!请大夫过来!”
院子的灯火由近及远被点亮,领口都歪歪扭扭的大夫被小厮扯着匆忙跑了过来。
冯令仪急声道:“给少爷看看!”
大夫不敢疏忽,连口气都没歇,连忙去了床前,只看了眼哥儿的脸色,不用诊脉便断然道:“是急热。要赶紧煎药。”
“药一直在炉子上煮着,我这就去端!”立刻便有个丫鬟跑了出去。
等药被端来时,玉哥儿身上的温度明显更高,额头更是烫得吓人,嘴里开始说胡话。
冯令仪双手发颤,根本喂不了药,只能让何五儿代劳,自己取了冷水浸的巾子一遍遍给哥儿擦身体,大声吩咐:“去地窖取冰块过来!”
一家子的人都醒了,院子里灯火通明,塞着冰块的枕头递到冯令仪手里时,她才注意到是冯呈。
客院里其他大夫也陆续过来了,有人见人,惊叹着私语:“……这是谁想的主意?枕冰兴许可以护住头脑,以免被烧坏。我怎么想不到呢……”
玉哥儿枕上冰枕,又被喂下一碗药,才退些热度,又开始烧起来,这回已经醒了,小脸紧皱着哭喊:“娘,我热……”
何五儿见状,连忙将下人们赶了出去。
冯令仪努力稳定心神,将她踢掉的被子重新提上去,尽力安抚:“没事,没事,热一点捂出汗来就好,只要出了汗就好了,不能踢被子,玉哥儿乖啊……”
反反复复起了几回的热,一直到天亮,这回的退热才算久了一些。
玉哥儿的小手软软地拉着冯令仪的袖子:“娘,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娘……”
冯令仪忍着眼泪道:“怎么会呢?你已经退热了,只要好好喝药,会好起来的,马上就能好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孩子要了回来啊……
冯令仪不敢再开口,闭着眼睛将脸埋进床单中,眼泪瞬间渗入布料。
到了下午,玉哥儿再次起了热,灌药、擦身,通通不再管用,小孩子烧得在床上打滚,喃喃地哭喊:“爹爹,娘,娘……”
冯令仪只觉心神俱碎,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为何将大夫沉痛的话听得格外清楚。
“少爷烧得太厉害,我等无能为力,还请大人……准备后事吧。”
冯令仪呆呆地看着床上挣扎的儿子,双腿没了力气,一点点瘫软在地,捂着耳朵一句也不敢再听。
何五儿走到她身边,正想安慰,手才放到她身上,冯令仪忽然站了起来,疾步朝外跑去。
众人愕然。
大少爷快没气了,家主这是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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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酒巷东边隔了两条街有座佛寺,建在山上,往日香火格外旺盛,今日因为天公不作美下着雨,倒没什么人来上香。
佛寺巍巍,高耸入云,门前台阶千级,望之令人生叹。
冯令仪疾奔至山脚,遥望接天的寺塔,直直跪了下去。
求仙问佛,一步三叩首,一阶阶跪进佛寺。
金殿之中,莲座高升,诸天神佛环绕,俯首捏指,宝象庄严,映得满殿光辉。
冯令仪跪倒在佛龛前,泪流满面,额头早已磕得见血,虔诚祈求:“神佛在上,保佑犬子冯玉……他才七岁,才七岁……若是我做错了什么,都报应给我,求佛祖怜悯,别带走他……我日日为佛祖诵经烧香……玉儿秉性顽劣,资质愚拙,不堪侍奉佛祖,求佛祖留他在我身边,求佛祖留他在我身边……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长跪不起,直到耳边响起遥远的参禅声,才惊觉已经到了僧人们晚间打坐的时辰。
她回头望去,只见殿中环绕着数不清的僧人,皆跪坐而立,双手合十,口中呢喃,诵经声萦绕在殿梁之上,渐渐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冯令仪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近侧的和尚扶了一把,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茫然道了句谢,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她低着头走下台阶,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往前跌下去。
下一刻,手臂被人牢牢抓住了,视线中出现一双蹑乌履的脚。
下面深渊一般的千阶,若是跌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她木然地问:“哥儿……是不是已经没了?”
冯呈给她撑着伞,低声回答:“不是,少爷还等着你回去。你该陪在她身边。”
冯令仪伸手捂住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来:“要是他活不下来,我要怎么办……我做这么多,有什么意义……早知如此,当初我应该不顾一切将他抢回来的……啊……”
冯呈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掰开她深抠入掌心,见血的双手。
冯令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甜酒巷。
刚进门,便见何五儿撑着伞从游廊下跑了过来,脸上全是笑,大声道:“令仪!哥儿退热了!哥儿退热了!”
冯令仪定住了,呆呆道:“真……真的?”
何五儿脸上全是水迹,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用力点头:“真的!大夫说,哥儿已经熬过来了,基本不会再发热!你去看看他吧!”
失而复得,铺天盖地的惊喜奔涌上心头,冯令仪犹不可置信她竟然真的有被上天眷顾的一日,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像今日这样畅快过。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抹了把脸,立刻就要朝院子里奔去。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巷子中传来的铮铮铁蹄声。
冯令仪一回头,只见夜雨之中数不清的火把,北镇抚司指挥使余练高坐骏马,神情漠然。
“经查,工部虞衡司主事冯令仪,涉嫌弑杀献文皇太子,皇上有旨,即刻捉拿进京,打入诏狱,从严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