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原来的那间牢房了,而是一间专门的刑室。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方颙言。
冯令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被这么绑在木架子上,手脚都缚住了,期间竟然一点意识都没有。
她吁出一口气,气息低弱:“是你啊。别来无恙。”
方颙言负手站在他面前,心里凭空生了些怒气。
这个人,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处境如何,仕途如何。
方颙言淡淡道:“托你的福,在家被禁足一整年,庶出的兄弟都快爬到我头上来了。不忠君体国,尽力办事,我怎么洗掉笑柄。和梁胤常一样,正五品佥事。”
他摩挲了两下手指,放轻声音:“不过,你总算又落我手里了。听他们说,是你害死了献文太子爷。我虽然看不懂你,但是,如今没有了献文,还有谁会为你出头呢?”
冯令仪微哂。
他还以为当初被打晕,被扔在街头,都是献文替她报复的呢。
冯令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昨日动刑,好像起热了。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她咳嗽一声:“怎么是你在这儿,余练呢?”
“是我特意要来的这差事,为此还透露了些往年的过节,”方颙言竟然解释了,“不说我在北镇抚司效力,也还是大皇孙的亲舅,你……”
冯令仪点点头,打断道:“我懂了。”
照余练对她的恨意,献文虽死,余练却还对旧主忠心耿耿,天然就是大皇孙的拥趸,怎么会不给大皇孙的舅舅一个面子?
方颙言注视着这个人,忽然想起当年受过的折辱。
暴雨夜里,废弃的屋中,数不清的男人。
还有新寡的妹妹。
虽然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但他竟然还是不忍心。
方颙言抿了抿唇,轻声道:“若你肯跪下求我,我可以帮你逃出去,从此你跟了我,往事一笔勾销,我不再追究。”
冯令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要的是从这狱中逃出去吗?她的属下都能将字条送进诏狱了,拼死一搏,她不是出不去的。
可她还有顾忌的人。
若是逃出诏狱,等于默认了罪行,计迎她们,还有钱庄、柳树胡同的人,甚至是祥昌武馆,都逃不过一死。
她争取的,是光明正大摘掉罪名,活着走出诏狱。
若是不成,也只能一死了。
他们没有法子将献文死在曲江上的事情强行扣在她头上的,太勉强了。只要她死,此事到此为止,牵连不到其他人。
冯令仪摇头道:“我真是搞不懂你,怎么总在我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随你吧。”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不肯松口。
方颙言眼中有藏不住的难堪,背过身去,吩咐手下:“行刑。他什么时候愿意说,什么时候停。”
狱卒应了一声,从挂满刑具的墙上取了条铁皮鞭子过来,铁皮上还挂着倒刺。
狱卒试了试软硬,沾起盐水一撩,兜头就朝冯令仪身上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
冯令仪穿在外面的囚服立刻破开口子,鞭子挥到裸露的手臂处,连皮带肉地剥落下来,伤口又沾了盐水,更是一重疼痛。
她忍不住嘶声,紧紧咬住牙关,半点缓冲也没有,第二鞭、第三鞭……雨点一般紧跟着抽下来。
有几道鞭子抽中了小腹,疼痛剧烈起来,不再是单纯的灼痛了。
冯令仪渐觉不对,能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流下来。
……去沧州的路上,借宿的深夜,也是这样的绞痛。
意识渐渐模糊,她忽然开始求饶,闷吟的、祈求的:“不……别打了,别打了……我求你……”
方颙言盯着面前的石墙,身后含含糊糊的哀求声响在耳畔,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凌虐的快感,有种欲夺过鞭子,亲自抽打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专心聆听。
但是很快就知道不对劲了。
狱卒小声说:“大人,流血了……”
方颙言道:“行刑,流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不是,”狱卒吞咽着口水,“他……他下面流血了。”
方颙言一怔,骤然转过身来。
眼前人脸色惨白,脚下的地上,摊着一小片暗红色的血迹,脚踝还在不断地滴血,血流一直延伸到裤子中。
囚服的裤子原是白色的、不干净的,如今全被染成暗红的颜色。
鞭子已经停了,冯令仪微微低着头,还在口齿不清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方颙言怔怔道:“你……”忽然醒过神来,暴声吩咐:“放她下来!”
狱卒手忙脚乱地去解绳子。
身后的甬道中,忽然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是军靴踩在地上,疾步而来。
方颙言回头看去,反应有些迟钝:“卫大人……?”
卫世宣面无表情,一眼就看见软倒在地,浑身是血的妹妹。
他心里要杀人了,战场杀敌时也从未这么愤怒过,快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冯令仪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
“令仪?令仪?”
她微微睁开眼睛,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怎么会在诏狱里看见哥哥?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哥哥……”她的手轻轻搭在卫世宣的胸膛上,呢喃道:“孩子……”彻底昏死过去。
狱卒见叶大人正在愣神,这卫都督却快抱着冯大人走出刑室了!
他只好壮着胆子上前:“卫、卫都督,您这是干什么?这里是诏狱,冯大人是钦犯,您、您想劫狱不成?!”
几个狱卒都拦在了刑室门口。
卫世宣眼神恐怖,暴怒道:“滚开!”
狱卒为他气势所迫,竟然真的让开了路,反应过来,求救似的望着方大人。
方颙言却怔怔地看着冯令仪身下不断涌出的鲜血。
为什么,只是受鞭刑而已,他却是下面流血?一个男人,怎么会从下面流这么多血?他的小妾上个月不慎小产了,他也在场,小妾当时的情况,简直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刚刚说,孩子?
方颙言茫然地抬手:“让他们走。”
卫世宣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深又冷,抱着昏迷的冯令仪大步离开了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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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阴风格外酷烈,刮得她发丝翻飞,衣角猎猎作响。
她走了一阵就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又沉,阴霾血灰,路边几棵光秃秃的树,乌鸦缩着翅膀站在树梢上,不时沙哑地叫一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阴暗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冯令仪有些慌张。
这是什么地方?她不是从曲江刚刚回沧州吗?怎么会来这里?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周身雾气弥漫,白茫茫的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只好踌躇着继续往前走。
隐约能听见小孩子哭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正是从浓雾之后传来的。
是谁在哭?
冯令仪的心仿佛被那哭声揪住了一般,竟然有些酸涩,情不自禁地循着哭声,拨开浓雾走过去。
眼前渐渐出现一条长长的弯桥,又险又窄,上面爬满了幽绿的藤蔓。
上桥的台阶边,有个很小的男孩儿蹲在那里,看着才高到她膝盖的位置,一边拿树枝搅着泥巴,一边哭得声噎气堵:“娘,娘,坏娘……”
这么小的孩子,是谁丢在这里的?
冯令仪走到他身边,弯腰柔声问道:“小宝宝,你是谁家的哥儿,怎么在这里哭啊?”
小男孩儿抬起头来,大眼睛湿漉漉的,含着眼泪看她。
冯令仪见这小哥儿粉妆玉琢的,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下意识便想亲近,抬手轻柔地给他擦干眼泪,弯身将他抱在怀里,贴着他的小脸问道:“是谁将你丢在这儿的?记得家在哪里吗?”
小哥儿坐在她手臂上,竟然不哭也不闹,嗫嚅着小声说:“……就是你扔的。”
冯令仪啼笑皆非,捏了捏他软糯的小脸蛋:“可是我都没见过你呀?”
小哥儿眼里又开始冒眼泪,瘪着小嘴:“你不要我,把我扔到这里来了。”
冯令仪觉得莫名,这孩子是认错人了吧?
她想了想,问道:“你爹娘呢?他们在附近吗?”
小哥儿瞪着她,梗着头撞了她一下,气呼呼道:“你就是我娘!”
冯令仪愣住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小哥儿已经在她怀里左扭右扭地挣扎起来,从她身上灵活地滑到地上,伸手抓着冯令仪的袖子噔噔噔往前跑,大声嚷道:“我带你去见我爹!”
冯令仪怕他摔着,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前走,刚刚上桥,浓烈的腥风扑面而来,无意低头一看,桥下竟是暗红的血河,波涛翻滚,虫蛇满布。脚下桥面长满了苔藓,湿滑无比,一不留神就要栽进河中。
她惊得起了一身的冷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哥儿人小腿短的,却跑得飞快,几息之间就拉着她过了桥。
才刚踏上地面,浓雾骤然消散,面前轰然出现一扇高达九丈的血漆大门,纵横九排巨大的青绿色门钉,龙头铺首衔青铜环,檐下挂着灯笼,幽绿的烛火轻轻跳动。
竟是一座巍巍宫阙。
小哥儿松开冯令仪,含着手指看她:“娘,你进去呀。”
大门应声打开。
殿中灯影昏沉,格外阴森,有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玄铁梁冠,白衣黑袍,袖口滚缀金龙,嘴角带笑,仿佛专程在此等候。
“令仪。”
冯令仪怔然出声:“是你……”
他脸色青白,神情宁静,微笑道:“这么生疏,不认识我了?才走了几日,连我的名字也忘了么?”
冯令仪默然,低声道:“……融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