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的小院没挂牌匾,里面住着的妇人据说是军户的妻子,生产时伤了身子,被丈夫送来襄阳疗养。因当家人常年在外征战,家里没有能主事的男丁,所以一年里有大半年紧闭门户,婉拒周遭邻里的交际。
今日,朱漆木门一反常态地大开。
黑漆粗布的马车在门前停定,张贵弓着腰挑起车帘,伸手想扶主子下车,却见曹冲坐着没动,目光沉沉扫向蜷坐在角落里的女子。
“?”女子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脱离侍女岗位后生疏了业务,该由自己服侍曹冲下车的。正准备慌忙起身,曹冲的鞋尖已经点在了车厢边缘,深色衣摆拂过,独留她一人面对空荡荡的车厢发呆。
“翁主,小人伺候您!”张贵殷勤地把手伸到袁媛面前。
袁媛顺势借力下车,才想到她现下是天子御封的翁主,不该比曹冲这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白丁金贵吗?
他没资格要求她的服侍,反过来还差不多!
所以,方才是她会错意,曹冲实际上是在礼让身份更为贵重的翁主先下车?
袁媛抬头一望,曹冲腿长步快,早就走出很远,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
“翁主日安!”周不疑从后头的一辆马车里钻出身来,轻挠怀里熊猫的下巴,惹得它惬意地眯了眼,也让袁媛眼馋得不行。
真可爱,想rua!
可惜她同周不疑不熟,后者明显不是爱分享的性子,抱熊猫的姿势一看就很护食。
袁媛忍不住问:“你这么喜欢貘,为什么会去市集上卖貘?”
现在袁媛身份暴露,已经没了顾忌。倘若周不疑愿意割爱,她不介意花大价钱把小家伙带回家。
但周不疑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为要把你引出来。”周不疑的手指轻柔地在熊猫背上游走,圆乎乎的熊猫脑袋牢牢摄住了袁媛的心神。
周不疑双手环住熊猫:“不知为何,七公子断定你人在貘县。我们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你,最后他想了个办法,说你喜欢貘,说不定能用貘把你钓出来。”
袁媛深呼吸。
她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周不疑完全没有戳中人肺管子的自觉,身体微微一转,不着痕迹地把熊猫往袁媛的视线死角拢了拢,笑着道谢:“貘数量稀少,貘崽更是难得。若非翁主喜貘,七公子不会特意派人去野外捕捉,在下是托了翁主的福。”
那也不见你把貘借给我玩。
袁媛翻着白眼收下周不疑不甚诚心的谢意,周不疑抬手理了理被熊猫蹭乱的衣襟,假装没看到袁媛眼巴巴的表情,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七公子走远了,殿下不追上去吗?”
“你怎么不追?”袁媛怕自己再盯着熊猫看一会儿会忍不住下手抢,强迫自己眼不见为净。调转视线,看到张贵已经像条泥鳅似的窜到曹冲身侧。
袁媛估摸着,以自己的体力,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追上他们的。
她也不怎么想上赶着用热脸去贴曹冲的冷屁股。
由于她拒绝为曹冲提供更多关于末世的消息,这些天两人间关系微妙。更何况,她与他还有她假死逃脱的账没算。
虽然一路过来曹冲没提,但他这人最记仇,即使做梦,袁媛也不敢奢求曹冲忘了这茬。曹冲越是闭口不言,袁媛越是提心吊胆。好几次都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干脆主动挑破算了。
但每每见到曹冲冷峻的眉眼,她又怂了。
虽然早死能早超生,但能不死,还是先别死了吧。
“在下怎能与翁主相提并论。”周不疑的手指缠着熊猫脖颈间挂着的玛瑙缨绳玩,笑意如春水融融,“这里是环夫人的外宅,在下作为外男,怎好入内院,自然要与兵士们一起在外守候,以免冲撞了夫人。但翁主与夫人一别数月,于情于理,不该随七公子去问个好吗?在下可是听说,当初七公子为翁主请封时,夫人疑心七公子年纪轻轻便耽于情爱,发了老大的火,差点把七公子赶出门去呢!”
好大一口锅!
袁媛只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连日的路途颠簸中她已经想明白,多半是当初她落水后曹冲以为她死了,为了把后事办得体面好看,才通过曹家的关系帮她运作来了封号。否则,以福伯和阿昌的忠心,不会任由曹冲做袁家财产的主。
至于曹冲为何如此好心,唯一的解释是他诬陷她下毒,真相大白后良心有愧,方才尽力找补。不然,以曹冲挟持她往零陵郡去的冷硬,她可看不出他对她有半点情谊。在陨石即将降临的节骨眼上,现在去零陵等同于找死,曹冲可不知道她能极限修复。
当然,在环夫人的地盘上无视环夫人,也与找死没什么区别。考虑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媛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去环夫人屋里报了到。
“你竟然还活着!”
近一年前被环夫人指着鼻子骂“小贱人”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袁媛对这位在南方温暖气候滋润下已经调养回元气的贵妇兴不起半分亲近,对方冲口而出的话也有种完全没把她当回事的不中听。
几年前环夫人难产时帮她端热水的仆妇悄声提醒:“夫人,这是荣安翁主。”
若论家礼,环夫人是长辈,袁媛是世交家的女儿,该袁媛向环夫人问安。但若论国礼,别管袁媛的封号是怎么得来的,她现在是翁主,环夫人是没有诰命的草民,就该环夫人给翁主行大礼。
袁媛头一次直观感受到权力的好处。以环夫人如今对她的厌恶程度,如果没有翁主身份加持,只需环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得在冷冰冰的地上跪到死。
可惜的是,袁媛空有封号,身后并无一兵一卒,见了环夫人虽然有理由不跪,却也无力强迫环夫人下跪。
相看两厌的双方默契地含糊掉了繁文缛节,以最快的速度走完见面流程,就心照不宣地打开了王不见王模式。
袁媛对此非常满意。
按照曹冲的吩咐,他麾下的三百兵士要伪装成流民,分批进入零陵。他们将辎重和盔甲、武器等藏在环夫人宅院的地窖中,换上褴褛的麻衣和破烂的草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目的地前行。
全靠步行。
哪怕知道这是为了打消刘备戒心的刻意为之,古人的吃苦耐劳还是刷新了袁媛的认知。即使不走错路,正常来说从襄阳走到零陵也要大半个月时间,但曹冲手下的士兵只有短短十天。
为了装得像,他们甚至一人只带了半口袋干粮。如果路上打不到秋风补给,还没走出孙权的地盘,就要饿得啃树皮了。
实在是惨。
相比之下,已经在曹冲的马车上预定了一个位置,即将以“商户的妻子”身份入城的袁媛晨起时可以享用厨子精心准备的银耳燕窝粥,配着拇指大小的酥皮蟹粉小笼包、淋着玫瑰色蜜酱的芙蓉鹅油卷,口齿生香。
曹冲一早就出门去了,他近来早出晚归,无暇顾及家中两个女人的交锋。
袁媛研究了半晌三国人在薄如蝉翼的面皮上雕出十六朵重瓣山茶花的绝顶工艺,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点缀在花心处的露珠,就听到廊下传来犹如老鼠过街般的擦地声。
诧异抬头的一息间,一个腰肢弯得如同桌上的芙蓉虾的仆妇闯了进来。
“贱婢李氏叩请荣安翁主玉安,殿□□康福泽!”她在距离袁媛三丈外的帷帐处跪下身来,以额触地,恭敬非常。
“李嬷嬷,请起!”袁媛认出她是环夫人身边的心腹,生产时负责递送热水,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姓氏。
袁媛如今处境尴尬,只身进了环夫人的外宅,主人家连个婢女都没拨给她。虽没克扣她的伙食,但一日三餐都得劳烦她自力更生去庖厨取,屋内也并无仆妇女婢伺候。
李嬷嬷闯了个空门,却没有因为屋内只有袁媛一人生出轻慢之心,一双膝盖跪得稳稳的,轻轻打开手中捧着的金丝楠木匣子,露出里头的竹制请柬:“高陵亭侯府上特特遣派管事送来帖子,夫人吩咐婢子亲手交与殿下。”
高陵亭侯是哪个?
该不是送错了吧?
袁媛自认社交关系简单,与高高在上的侯府扯不上半点关系。一脸懵地解开竹简边沿的缠绳,卷首蚕头燕尾的隶书令人赏心悦目。
吾妹亲启:
邺城一别,夙夜怀思。忆俩小螺髻时,姊妹嬉戏于内庭,共采辛夷于郊野,此情此景,犹在眼前。今姊嫁作人妇,于八月初五诞育一子,欲循先民之礼,设满月宴邀至亲共贺弄璋之喜。特此奉邀,探首恭候。
落款写的是“姊娥谨上”。
袁媛恍然大悟。
袁绍子嗣众多,袁媛在女儿中行六,上头还有五个姐姐,在袁绍去世前均已出嫁。其中三姐袁娥与袁媛一样为庶出,嫁给了曹操的堂弟兼麾下大将曹纯作继室,如今喜获麟儿,设下满月酒广邀亲朋。
袁媛并不想去。
鸠占鹊巢,天然心虚。她既不认识袁娥,也不记得两人儿时的交情。要是袁娥兴致一起,硬拉着她忆往昔,她可无力招架。
但曹纯去年刚在长坂坡大败刘备,又随曹操占下江陵,赤壁之战中虽然失利,却无损曹操对他的信任,如今可谓炙手可热。袁媛若要拒绝邀请,必须得想出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来。
袁媛皱眉:“三姐是只给我下了帖子,还是夫人那边也有?”
“夫人自然也收到了。”李嬷嬷笑着应道,“七公子也有。他与高陵亭侯叔侄感情甚笃,候府诞下麟儿,必然是要去讨杯水酒喝的。”
行吧。
袁媛打消了找借口推辞的念头。
有曹冲和环夫人这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眼梢盯着,她要是做点小动作,分分钟就会被拆穿。况且,以她的体质,即使真心实意地想得点病作借口,一不留神也自我修复了。
做人可真难。
袁媛无比惆怅,连甜甜的鹅油卷都没胃口吃了。推开玉盏,正准备喝点燕窝粥压压惊,忽然注意到李嬷嬷仍旧跪在地上,磨蹭着不肯起身,不由诧异:“嬷嬷可还有事?”
“贱婢该死!”李嬷嬷仿佛正等着她这句问话,拽紧膝间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触目青白,“求翁主救救贱婢那可怜的孙儿!”
袁媛吃惊道:“这从何说起?”
“贱婢……贱婢实在是没法子了!”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观念令李嬷嬷不敢直视袁媛的面容,她盯着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佝偻的倒影,发出绝望的呜咽,“殿下明鉴,夫人要送贱婢的孙儿去宫里作阉人!”
啊?
袁媛捏着汤勺的手顿在半空。
她穿越过来已经有些年头,自认对古人的年纪培养出了些许分辨力。李嬷嬷虽然是嬷嬷,但估摸着也不过三十多岁光景,绝不会超过四十岁。三国人结婚生子早,她升级当了奶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的孙子竟然已经大到可以进宫去当差了吗?
袁媛好奇地问:“你孙子几岁?”
“七岁,正是适合净身的好年纪!”李嬷嬷高声回答,低头抹泪,“去年圣上拜老爷为丞相,老爷感沐天恩,决意将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一齐嫁入宫中。如今婚诏未下,但府里已经准备起来。除三位小姐的陪侍女婢外,还在府中遴选适龄男童,充作內侍入宫,供小姐们差遣。”
存在脑子里的历史知识被激活。
袁媛恍恍惚惚地记起,曹操为了更好地掌控汉室,一口气将曹宪、曹节、曹华三个女儿都嫁给了汉献帝刘协。三人一开始都被封为贵人,后期无一例外都被宫廷的高墙蹉跎了一生。不同之处在于,刘协的原配妻子被曹操废黜并杀死后,曹节入主东宫,史称献穆皇后。
相较于孙权将妹妹孙尚香嫁给大她二十多岁的刘备以巩固孙刘联盟,曹操三女嫁一郎更显冷血无情。三位曹氏女一进宫就承担着刺探汉室情报、监视刘协动态、巩固家族势力的使命,终身困于权利倾轧,既是牺牲品也是工具人。
哪怕是贵为皇后的曹节也未得善终,在曹丕篡汉后降为山阳公夫人,被软禁致死。
李嬷嬷不关心曹家三姐妹的命运,也不像袁媛似的存了满肚子对曹操的腹诽,一心只为苦命的孙儿求一条生路:“贱婢家自祖父起便跟随老太爷,虽子嗣不旺,可也传了五代,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中,故而被夫人看中,要送奴的阿虎入宫!夫人说,如今的天子虽不比过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阿虎能得了天子的信任,将来也是七公子的助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帮七公子成就大业。可,可……”
剩下的话,她说不出口,袁媛却能在心里帮她补全。
人性天生趋利避害。环夫人和曹操一样,把奴仆当工具,从没想过要问一问,那些在他们眼中如蝼蚁的工具人,是不是心甘情愿成为主人争权夺利的耗材。
感谢取个名字好难灌溉的营养液、黑咖啡不会困灌溉的营养液*1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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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袁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