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营,赵雁生和郭造发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许多伍卒步履匆忙,脸上带着慌乱,兵甲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让让,让让!”人声嘈杂中,有人推了郭造一把,二人回头看去,是同一个队伍的孙鹏,他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粗喘着气,“你们怎的还在这儿,中郎将亲临,还不快去集合。”
赵雁生和郭造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中不好的预感。
校场上,数千将士列队肃立,鸦雀无声。
赵雁生所在的小队处在方阵左翼,距点将台不过十余步,他抬眼望去,只见贺伯韬披一身玄色明光铠,金色护肩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尽显威严。
“西宁州的将士们!”贺伯韬开口,声如洪钟,“今晨,玉门关内发现了回鹘探子。回鹘贼人狼子野心,某奉大将军令,调西宁州七成兵力,随某驰援玉门关!。”
他缓缓扫视下方将士,右手按在腰间佩刀柄上,扬声怒呵,“绞杀敌寇!卫我大靖!”
“绞杀敌寇!卫我大靖!”数千将士齐声振臂高呼。
一时间声浪震天,士气如虹。
各队正宣读完毕入选名单,校场上的气氛有些凝重。被选中的伍卒握紧兵刃,落选的也难掩忧色。
“生哥,我被选上了,明早便要出发,得快些回去收拾行装。”郭造一贯带笑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焦急。
赵雁生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安慰的意味,“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马上就回。”
郭造使劲点了点头,“那我先回营帐等你,你早些回来啊生哥。”
与郭造分开后,赵雁生逆着散去的人流,来到中军大帐外。
夜风凛冽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旌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
贺伯韬负手立于帐外,听到动静抬眼扫去,看清来人后,他挥手屏退了左右,扬声道:“雁生,来。”
“见过中郎将!”赵雁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抵在额前。
贺伯韬附身,托起他行礼的手,在赵雁生结实的胳膊上捏了捏。“雁生,几年没见,你长这么高了!”他笑意舒展,冲淡了身上的肃杀之气,“叫什么中郎将,我是你贺叔。”
贺伯韬长了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黝黑,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颌。不笑时看上去很是严肃,但笑起来却带着长辈特有的亲切,消弭了两人之间多年未见的陌生感。
赵雁生也笑了笑,不再拘礼,“多年未见,贺叔一切都好吗?”
“你这孩子,也会与我说客套话了。”贺伯韬有些感慨,“我一切都好,只是如今回鹘虎视眈眈,虽知战事必会劳民伤财,可回鹘觊觎我大靖疆土。若要开战,我必诛之。”
听贺伯韬提起玉门关,赵雁生也不再兜圈子,正色道,“贺叔,我正是为了此事前来。我请求随军出征玉门关,捍守边境。”
贺伯韬眼神骤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雁生,你听我说,如今玉门关形势严峻,也许不日便会开战。你我都知回鹘人是何等凶残,此战必是九死一生,我...”
“贺叔,我知你不愿让我涉险。”赵雁生再度跪地行礼,“十二年前,我爹娘小妹被回鹘人所害,此仇不共戴天。”
“如今回鹘犯我大靖,我如何能贪生怕死,置身事外。”
贺伯韬伸手去扶,身形微颤,“雁生,当年我没能护住你爹娘,多年来,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我只想护住你。”
说着,贺伯韬眼眶泛红,他别过脸去,“当年你执意参军,我便想这样也好,让你在西宁州做个寻常伍卒。现下玉门关凶险异常,雁生,你若...有任何差错,到了黄泉之下,我还有何颜面见你爹娘。”
赵雁生眼中也袭上水汽,他低下头,额头紧贴地面,“我知贺叔对我的爱护之心,只是雁生已下定决心。为公,雁生想捍卫大靖疆土;为私,雁生想报爹娘小妹之仇。求贺叔成全!”
暮色渐浓,帐前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将二人身影拉得很长。
贺伯韬脸上风刻般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些,他偏过头,眼中情绪翻滚,“雁生,你长大了。”
最终,他将手重重放在赵雁生肩上,声音沙哑,“此番出征,保护好自己。”
赵雁生深深叩首,“多谢贺叔。”
十月初一,寒衣节。
已是申时,陈家祠堂中烟雾缭绕。祝晓山跪坐在蒲团上,将男子的冬衣一件一件铺在火盆中,火苗灼灼,瞬间将衣物卷蚀,留下的灰烬在盆中打着旋儿。
十月初的清陵城不算太冷,祝晓山今日穿一件暗花白棉裙,外罩月白绣梅汁披风。祠堂昏暗,盆中炭火舞动,将祝晓山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远远看去竟有几分怖人。
冬衣烧完,祝晓山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双腿,走向门口。
门外是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她身形高大,身上的靛青葛麻裙被臃肿的身材撑得鼓鼓囊囊,像一座小山。
祝晓山盯着周嬷嬷脚上的平头布鞋,原本扁平的鞋被她宽厚的脚掌撑得圆润饱满,让祝晓山平白想起湖上支着纤的乌篷船,她忍住笑意,“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周嬷嬷见祝晓山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心中对自己的威严很是满意。
听了这话,她拉下脸,肥胖的圆脸变成长盘子状,“老夫人吩咐了,您今晚得在祠堂给少爷诵经祈福——请吧,少夫人。”
说着,她伸出肥厚的手掌,示意祝晓山返回祠堂。
祝晓山倒没什么反应,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嬷嬷的鞋,“好...好吧。”声音轻颤,是憋笑的缘故。
周嬷嬷却觉得是自己震慑到了这位地位堪忧的陈家少夫人,不免得意。待祝晓山跨进祠堂,她“咵”的一声将门从外面锁住,扬长而去。
祝晓山在屋内听见动静,待确认人都已离去,她轻手轻脚地将屋内门闩拨上,脚步轻松地走向方才跪着的蒲团。
她随意地坐在蒲团上,盘着一只腿,另一腿毫无形象地向前伸着,手里拿个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炭火。
炭火又旺起来,灼灼地映照着祝晓山秀气的眉眼,她支着下巴,算着日子。
距上次收到信已有半月,那商旅返回塞北需个六七日,逗留几日再上路,算起来,最迟明日,那商旅便能抵达清陵城。
祝晓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轻划,隐约能看出是“西宁”二字,她摇摇头,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
若是,若是那人又寄来了信,那她倒是可信几分他眼里的情意。
若是就此中断,说明此人心意轻贱,断不可信,那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祝晓山闭上眼,想起二人初次见面,陈家死气沉沉的厅堂内,那人的眼中却焕发着光彩。
对上她的眼时,只一眼,祝晓山就知道,这人能成为她从这桎梏中脱身的棋子。
于是,她打听了那人的行迹,在他回客栈的必经之路上,制造了一场巧遇。
谁会莫名其妙站在路边看花,祝晓山觉得自己的戏做得有些过,可那人只是看着她,眼中依旧光彩熠熠。
她说她儿时听闻塞北风光辽阔,他便主动提出为她寄画。
做戏要做全套,久处后宅的女子当然不会贸然同意外男的寄信之约,于是祝晓山待到第二天去寻了他,一是维持深闺女子的矜持;二是为了在他临走前加深印象。
仿佛小狗向信任的人主动露出脆弱的侧颈般。
他寄来了一幅画,还有一封信。
第一封信祝晓山当然不会回。
在未确定他对她有几分实意之前,她断不会将真心奉上,即使那真心,是在水里被浸泡稀释过百倍的真心。
可他一见钟情的真心,又能有几分?
她祝晓山等得那么久、那么苦,如何敢轻信他的真心。
祝晓山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下阴影,像极了细长的兰草。
第二日,天色质明。
祝晓山醒过来,她理好睡得散乱的发髻,听了听门外的动静,伸手将门闩拨开。
不一会,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拉开,天光漏进来,空气中微尘飞扬。
祝晓山正端跪在蒲团上,面色肃穆,口中念着祈福经。
周嬷嬷立在门外,轻哼一声,“有劳少夫人,老夫人交代让您回房休息呢。”
祝晓山像是刚察觉来人,她神色疲倦,缓声开口,“我知道了,替我问老夫人安。”
祝晓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
“少夫人,怎么?”周嬷嬷拉下布满横肉的脸,粗声道。
祝晓山抬脸微笑:“你堵住门了。”她出不去。
闻言,周嬷嬷身边跟着的丫鬟都忍不住笑起来,周嬷嬷自然羞恼,被两颊上的肉挤得快要掉下来的鼻子都气歪了。
祝晓山就在周嬷嬷大骂丫鬟的吵闹声中走出院子,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
啊,天气真好。
用了早膳,祝晓山借口给陈烜添置冬衣出了府。
许是昨日寒衣烧纸的缘故,街上雾气弥漫。祝晓山走在雾中,眼前缭缭绕绕,看不真切。
看到那家熟悉的布庄,祝晓山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我进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随即向店中走去。
不可否认,祝晓山现在确实有些紧张,她讨厌无法预料的事情,那让她觉得很不安。
祝晓山攥拳,用力捏了捏袖口,抬脚走进店里。
店中人云密集,塞外的各色布匹依次陈列,看得人眼花缭乱。
阿布正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穿一身浅褐胡服,袖口挽到小臂。
见了祝晓山来,他站起身,腰间系着的黄铜小酒壶随着走动轻晃,叮当作响。
“请随我来吧,夫人。”阿布很有风度地一抬手,请祝晓山进里厅说话。
里厅内陈设雅致,散发着檀木家具特有的香味。
“夫人前来,可是为了购置布匹?”阿布笑得爽朗,“刚好我这里新进了一批布,夫人可要看看?”
祝晓山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诧异,面上却笑意不减,“是,我府上新过了一位小少爷,我来为他添置冬衣。”
阿布方才故意没有直接明说雁生寄信之事,他想知道祝晓山是否真的丝毫不在意,于是摸了摸下巴,试探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先前给的寄画的雁生?”
可祝晓山闻言只是淡淡道:“记得,我很感激他。”
阿布紧盯着祝晓山,却未能从她脸上看到多余的表情。
“夫人可知我此番来,他又托我带给您一封信。”阿布心中为赵雁生叹了口气。
祝晓山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压下心中波澜,点点头,“我知道了。”
“夫人可要收下?”阿布从抽屉里拿出个信笺,不确定地问她。
祝晓山抬眼看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道:“他既已相托于您,那我怎有不收的道理。”
她接过信,轻轻放到衣襟中,却莫名觉得贴着信的皮肤有些发烫。
祝晓山道了谢,正要走出门,又听阿布说,“夫人若要回信,后日午时拿到......罢了,夫人先去忙吧。”
阿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毕竟祝晓山看起来毫不在意赵雁生,恐怕这一封信也是落水无痕,阿布深深叹气。
祝晓山却认真回了礼,“多谢你。”
走到外面,祝晓山为陈烜细细挑选了几匹模样料子都好的羊绒布,吩咐店里的伙计送到陈府去。
店外已天光大亮,尘雾蹁跹。
回去的路上,祝晓山依旧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高兴吗,肯定是高兴的,但为何,她心里有一丝说不清楚的酸涩,祝晓山不明白。
祝晓山回房,关上门窗。
她点上蜡烛,烛油淋淋满漓地滴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碟子。祝晓山盯着跳跃的烛火,直至把眼睛盯得生疼,眼前一瞬一瞬地出现红影才挪开眼,从衣襟中摸出信笺。
祝晓山用银剪仔细挑开火漆,她徐徐将信抽出展开,笔势恢宏的行书跃进祝晓山眼中:
“宁兰姑娘亲启:
西宁已入深秋,朔风渐紧。昨日巡营至饮马川畔,见岸边芦花胜雪,忽忆江南秋色,故修书问安。
近日营中操练甚紧,将士们皆枕戈待旦。军中晨起演武、暮时巡营,生活单调,雁生便不过多赘述。
还有一事,姑娘在清陵城赠我的木樨花,我将它夹在书页中,虽得以保存,但终究失了水色芳泽。
我想它是思念清陵城了。
西宁将雪,江南应尚暖,愿姑娘善自珍重。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九月廿二”
祝晓山捏着信笺,她心绪有些纷乱。
她应该高兴的,祝晓山想。
这说明赵雁生的情意并非那般浅薄,她的计划可以实施下去。可在他赤诚的情意下,她的心思,显得那样不堪。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也是为了自己。若她能逃出这里,以后再寻机会聊表歉意罢,给他银钱也行。
祝晓山定了定神,铺开一张纸,缓缓抬笔写下行字,是漂亮的簪花小楷,她神色认真,一笔一划写道:
“雁生公子台鉴:
承蒙厚意,两封手书并塞北画卷俱已收悉。公子于军务倥偬之际仍不忘旧约,宁兰感念于心。
我虽身在江南,读信之时,却恍见饮马川芦花漫卷,胡杨鎏金,如临其境。
清陵今岁桂花开得极好,但自立冬后,金粟零落,徒留空枝。我读至公子所言木樨之事,忽觉万物皆通性情,甚是有趣。
公子说军中之事单调,对我而言却是新奇有趣,愿能多听军中与西宁之事,以广见闻。
临楮依依,惟请珍重。
祝宁兰谨书
甲子年十月初二”
祝晓山撂下笔,读了一遍信,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捏起信纸,轻轻吹干墨。
天色渐晚,阿布正拿着毛笔记账,他皱着眉,口中念念有词。
忽听得门口传来脚步声,他随口招呼,“客官随便挑挑看看吧,都是塞北来的新料子。”
直到阴影笼罩住面前的账簿,阿布才抬头,竟是祝晓山。
他诧异地站起身,“夫人,可是上午挑的那布有何不妥?”
祝晓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来托你转交一封信。”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信笺,递过去。
阿布夸张地把嘴张大,接过信,目光在祝晓山和信笺上来回穿梭,“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有何不妥吗?”祝晓山拿出绣花荷包,“对了,这寄信的银钱我...”
“不不不!”阿布急急道,“这封信不用银钱,我必为您完好带到。”
祝晓山有些迟疑。
阿布却很激动,“若雁生知道你回了信,他指不定多高兴呢。夫人,我原以为你对他是毫不在意呢。”
祝晓山耳后微红,抬手把鬓边碎发撩到耳后,“我并非此意,只是想感激赵公子的厚意。”
阿布爽朗大笑,朝她挑挑眉,“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含蓄嘛。”
她自知说不明白,只好道了谢离去。
外头日光下沉,风吹过时带着几分寒意,祝晓山搓了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