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内风沙凛冽,营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寒风吹开中军营的帘,营帐外的天光漏进来,照亮了帐中凝重的气氛。
中郎将贺伯韬端坐主位,身着绛红色戎服,外罩玄色铁甲,正凝神听着下属禀报。
“末将曹刚,今晨带小队在游沙河上游巡哨时,发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队正半跪,“我等正要上前盘问,谁知对方抢先动手,伤了两个弟兄。”
“支援赶到时,那些人眼见不敌,为首的吹了声哨,他们竟纷纷咬毒自尽。”曹刚声音发紧。
贺伯韬站起身,黑色大氅在身后扬起。走到帐外,地上整齐排列着数具尸首。
他蹲下身,带上手套,翻了翻尸身的眼皮,“验出什么?”
“是马钱子。”仵作躬身禀报,脸色有些发白,“这些人身上都有□□的痕迹。下官担心...游沙河附近的几个水井都被投了毒。"
“能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吗?”贺伯韬眉峰拧得更紧。
仵作声音压低,“是...回鹘人,这些人虽面容尽毁,但从身量骨型看,是回鹘人无疑。”
顿时,四下一片寂静,只闻风声呜咽,似是哀鸣。
高昌回鹘毗邻大靖,以玉门关为界。虽偶有纷争,但多年来还算是相安无事。如今这般动作,只怕边关要不安宁了。
“立即派人将游沙河看护起来,在确认井水无毒之前,全军改用储备用水。”贺伯韬的手按在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上,“传令各营,加强巡防,遇可疑人格杀勿论!”
贺伯韬站起身,铁甲铿锵作响。
“此事即刻禀报将军。”贺伯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既然回鹘胆敢来犯,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得令!”众将齐声应答。
西宁州军营,早训刚刚结束,晨雾尚未散尽。
赵雁生后襟被汗水浸透,卸了甲朝营帐走去,身后跟着乐颠颠的郭造。
“生哥,等等我!”
赵雁生缓下步子等他,郭造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走在他身侧。
“生哥,你这些日子很不对劲。”
赵雁生偏头看他:“怎么不对劲?”
“时常走神,”郭造掰着手指细数,“有时对着墙发笑,有时又愁眉苦脸。观察了你这五六日,我发现你定是...”
赵雁生心头一跳,脑中隐隐绰绰闪过个模糊的影子,面上却不显,“定是什么?”
郭造笑不见眼,露出一口白牙,“定是想吃城里集上的油饼了呀,明日休沐与我一同去找月香吧生哥,顺道......”
赵雁生拉下脸,加快脚步。
“生哥,你怎么又走的这么快。”郭造小跑跟上,又自顾自嘟囔,“若不是想吃油饼,还能是得了相思病不成,怎么可能呢生哥。”
于是赵雁生步子迈得更大了。
赵雁生心里堵着一口气回了营帐。站在书桌前,随手捻开个纸团,却见上面赫然写着“宁兰姑娘”四个大字。
哦,是他先前写信觉得字写得不好然后扔掉的那张。
赵雁生抿了抿唇,觉得心里更堵了。
他干脆蹲下,将桌上桌下的纸团一个个拾起展开。赵雁生数了数,二十三张,他垂眸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纸,心中躁意更盛。
到底是为何,为何只是去了一趟清陵城,他的心为何就不受他控制了一般,为何,他对她,他对她到底...
“生哥,你方才还没答应我明日与我一同上城呢!”郭造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缠上来,打断了赵雁生的思绪。
赵雁生头更痛了,不想听他聒噪,直接应下,“我明日与你一起去。”
郭造喜不自胜,“太好了,那我们明日先去何婶子家吃煎包,再去看乐姝家里的小狗吧,生哥你都不知道,那小狗...”
赵雁生捏住郭造的嘴。
第二日寅时,赵雁生把郭造从被窝里拎出来。
“生哥,为啥这么早就走啊。”郭造眼睛半睁半闭,哈欠连天。
赵雁生见郭造困得连话都少了许多,心中满意,“现在人少,吃煎包不排队。”
二人到街上时,天刚蒙蒙亮。
赵雁生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余光却一直瞟向街上最大的那家布匹坊,他半月前曾托阿布向清陵带去一副画和一封信,想必她已收到了,不知...不知她可会给他回信?
正想着,只见个大胡子男人打着哈欠从店里走出,穿着一件灰色素缎直裰,腰间系着靛蓝色丝绦,挂个黄铜小酒壶,正是阿布托巴依。
他瞧见赵雁生,高兴地朝他打招呼:“嘿,雁生兄弟,近来可好吗?”
赵雁生像是刚看见阿布,笑着回答,“我一切都好——你何时回的西宁州?”
阿布爽朗笑道,“我昨日黄昏才到,一觉睡到刚才。”又想起什么,眼里带着促狭的笑,“噢,你放心,那画和信我都已送到了。”
说着,阿布朝他挤挤眼,“那位祝姑娘当真是清丽脱俗,不是吗雁生。”
郭造扭脸看看阿布,又转过去看看赵雁生,什么画什么信什么祝姑娘,他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赵雁生耳根微红,避开话题:“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几日?”
阿布懒洋洋地挠挠头,发丝凌乱,“跟从前一样,呆个两三日,备下货就走。嗨,干我们这行的,除了奔波还是奔波。”
赵雁生想说些什么,话提到嘴边却又咽下,一口气吊在心口,不上不下,把脸憋的涨红。
阿布终于观察到了赵雁生的脸色,他耸耸肩,表示遗憾,“雁生,只怕让你失望了,那位姑娘并未给我东西转交。”
赵雁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点点头。
阿布却兴致勃勃,“你这次还有东西让我转交给她吗,我一定为你送到。噢,若是你肯让我看看信中写了什么的话,我倒是也可以考虑不收你...”
话还没说完,赵雁生斩钉截铁道:“没有。”
阿布摸摸鼻子,“好吧雁生,反正你知道我后日就会出发,而我下次回来又是将近一月了。”
赵雁生依旧斩钉截铁,“我没有东西要转寄,更没有信。”
阿布耸了耸肩。
三人道别后,郭造围在赵雁生身侧,左瞧右瞧,把赵雁生瞧得浑身不自在,“你做什么?”
郭造却理所当然,“生哥,你不仗义,我心悦月香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回来这么些天却只字未提你那位祝姑娘,这不公平!”
赵雁生感觉头隐隐作痛,“还用你与我说?三日不到整个军营都传遍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还有,什么叫我那位祝姑娘,我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
郭造不信,撇了撇嘴,“那你方才听那商旅说她并未给你回信,为何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赵雁生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辩驳,只闷头往前走,“我与你说不通,没有就是没有。”
郭造便学着方才阿布的样子耸耸肩,兴冲冲拉着赵雁生去吃煎包。
焦黄的包子在油锅中煎得滋滋冒响,上方升腾起一片热气,香味四溢。
赵雁生耳边充斥着郭造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盯着氤氲的热气出了神。
早就知道她不会回信了,赵雁生面无表情地想。
他与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寄了画,就不该再有任何牵连。
他们相距甚远。他在西宁州,她在清陵城,一来一回便要用上大半月。
他们身份殊异。她是大户夫人,他是边关伍卒,若非偶然,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噢,他忘了,他们相识还是因为她的亡夫...
赵雁生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他勾下头,不想被郭造看见。
可他忘了,郭造浑身反骨。
他一勾头,郭造还偏要去看,把头伸得长长的,直伸到赵雁生脸下,差点贴上他。
“生哥,你是不是要哭了。”郭造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说。
赵雁生闭了闭眼,把郭造的脸从面前推出去。
“没有。”赵雁生闷闷道。
“生哥,哭就哭吧,别听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哭就不能憋着,为了心上人哭不算什么丑事。”郭造自以为很善解人意。
“我没有哭。”赵雁生坚持。
郭造又开始喋喋不休。
赵雁生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盯着郭造,“你不必劝我,我现在...”话说出口却被哽住,就像是咽声。
郭造顿时哑声,弱弱道“生哥......”
赵雁生简直想扇自己脸,本想澄清,谁知直接坐实了,他懊悔不已。
两份煎包被端上桌,用长条铁盘装着,上尖下平,底面金黄,面皮上撒了芝麻葱花,香气扑人。
郭造嘴里塞了半个包子,还不忘说话,“生哥,若你真的心悦祝姑娘,就坚持下去好了。”
他不知道郭造怎么把话头扯回来的,有些心不在焉。郭造却喋喋不休:“月香一看见我,就跟她哥一样跳起来骂我,我在她那儿忒不是人了。”
赵雁生看他一眼,“那你还时常去找她?”
郭造嘿嘿笑,“我心悦她嘛,她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看见月香心中就觉得欢喜。”
赵雁生心中微动,“那你如何知晓你心悦江小妹的,就因为你心中时常想着她?可万一你只是把她当妹妹一般...”
他奇怪地看了赵雁生一眼,“怎么会呢生哥。”
郭造这个人说话时,喜欢往人跟前凑。此刻郭造脖子跨过桌子,离赵雁生的脸很近。
赵雁生觉得丢人,想把他往外推,但郭造吃煎包把脸吃得油油的,赵雁生无处下手,只得随他。
郭造盯着赵雁生的眼睛,“生哥我问你,你想起她时心中可觉得欢喜。”
赵雁生被他盯得有些局促,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看见她就心跳加快,说不出来话?”
赵雁生仔细回想,他初次见她,心中就如擂鼓般作响,他也并非沉默寡言之人,但在她面前,总是斟酌再三才开口。
他又点点头。
郭造摸了摸下巴,眯起眼道:“最后一个问题,若她身边有别的男子,你可会拈酸吃醋?”
赵雁生被问住了,他努力想象祝晓山身边出现其他男子的画面,能去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也定是气质不凡,她与那人浅兮笑兮相谈甚欢...
赵雁生没有回答,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
郭造看他这样子,急急道:好了生哥,只是假设一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生哥,你别嘴硬了,你就是喜欢祝姑娘。”
赵雁生不吭声。
他怎么会心悦宁兰姑娘呢,赵雁生奇怪地想,他们分明只见过三次,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被她牵动着。
赵雁生觉得心跳又开始加快,脑中反复浮现祝宁兰的笑。
她说她名晓山,字宁兰。
她说晓是拂晓的晓。
她说她儿时听闻塞北风光辽阔,只是没有办法去。
她说,公子珍重。
赵雁生闭了闭眼,脑海中全是她清婉俊秀的眉眼。
不,这样不对。
他觉得脑海中声音纷杂,赵雁生听不清楚。
在说什么,他的心,在说些什么。
赵雁生深吸一口气,杂乱的声音在耳边逐渐交汇,似是万人齐声,振聋发聩。
承认吧赵雁生,你想让祝宁兰给你回信。
你想一直看见她笑。
你想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你。
你不想你们的联系止步于此。
你,心悦祝宁兰。
赵雁生觉得眼眶中有东西流出,他顾不得管那是什么,模糊的视线中,他紧紧盯着郭造的眼,声音有些哑,“我该怎么做。”
郭造慌乱地看着他,“生哥你...。”
赵雁生又重复了一遍,“我该怎么做。”
郭造只觉天昏地暗,他定了定神道:“生哥,你若想,便写信给她吧,她不回便不回,你只遵循心中所想便好。”
他看了眼赵雁生,弱弱提议:“那..咱吃完快些回去吧,写了信再来交给那商旅。”
赵雁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摇摇头,“不用。”
随即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精心包着的信笺。走出两步,又转头看着郭造,“你就在此等我,我马上回来”
郭造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后,布匹店中。
赵雁生将信和银钱交给阿布,“拜托你了。”
阿布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方才不是还说没有信要送么。”
赵雁生俊秀的面庞红了红,“你只管送信便是。”
阿布看着赵雁生走出店门的身影,捻起一副附庸风雅的做派: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直教人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