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中军大帐。
贺伯韬盘腿坐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上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画着。
门口传来脚步声,贺伯韬神色一凝,收起素帛。
“中郎将,属下有情况汇报!”
“进来。”贺伯韬站起身。
进来的是贺伯韬的近卫何彬,他匆匆行了一礼,神色有些慌乱,“报中郎将,属下带队沿河探查时,发现敌营中人数有异!”
玉门关军营与甘达番军营搁河相望,中间横着一条蜿蜒的游沙河。先前大靖和回鹘相安时,两个军营都默契地在河岸两侧留出一片缓冲之地,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和平。
但自三日前回鹘探子渡河窥伺,这份脆弱的和平就被打破。游沙河两岸的营地距离越来越近,如今甚至能望见对方营中的旌旗。双方军营都肆无忌惮地在河边巡骑,提防之意溢于言表。
贺伯韬听了汇报,面色沉了几分,“说下去。”
何彬身子有些抖,“属下方才巡逻时,发现甘达番军营中帐篷多了...近半数,约莫敌军已达八万之众。”
“大将军何时率兵到达?”贺伯韬握紧拳头,青筋尽显。
何彬压低声音“最早明日卯时。”他上前一步,在贺伯韬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日...贺伯韬闭了闭眼,他捏着桌角的手愈发用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你先下去,甘达番有任何情况随时来报。”
何彬领命退下。
玉门关清晨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缓遍了军营,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烛光,像是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
赵雁生拎着水壶走出营帐,绕过方营圃去水缸旁取水。
回去的路上,却看到了站在薄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贺伯韬负手而立,望着河对岸的甘达番军营,身边巡骑交错。
“见过中郎将!”赵雁生跪地行礼。
贺伯韬转过身,眼下带着倦色,他捏了捏眉心,“是你啊,雁生,怎的起这般早。”
“有些睡不着,出来取水。”赵雁生如实回答。
贺伯韬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正要说些什么,耳边破空之声骤起——
一支鸣镝尖啸着撕破晨雾,“铎”得一声钉进三丈外的旗杆,箭尾上的白布嗡嗡震颤。
周遭伍卒皆拔出剑严阵以待,防守士兵举起盾牌,待确认再无第二支箭,才有人上前解下箭书,交给贺伯韬。
贺伯韬展开信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大靖守将:
若三日内献关归降,可保尔等全尸。待我军破城,必屠尽城中老幼,以祭战旗!
兀术”
贺伯韬捏着信纸,坚毅的方下巴因愤怒而轻抖着,怒呵道,“甘达番竟敢如此叫嚣,真以为我玉门关无人了不成?”
一时间群情激愤,士兵们皆气红了眼,怒骂声此起彼伏。
贺伯韬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怒意翻滚。
却听关内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老伯,你真不能往里去...”一个伍卒围着个老汉转圈,试图劝阻。
那老汉柱着拐,粗布短褐上看起来很是单薄,另一只胳膊下却稳稳夹着一卷素帛,“我要见中郎将。”
伍卒阻拦未果,又不能上手推搡,无奈间,只得小跑到贺伯韬面前,抱拳行礼,“中郎将,这老伯执意要见您,属下没能拦住他。”
贺伯韬摆了摆手,走到老汉面前,脱下大氅为他披上,握住老人冻得发紫的双手,“阿伯,我就是贺伯韬,您找我何事?”
那老汉抬起混浊的双眼,深陷的眼窝中缓缓流下两行泪,他猛地跪地,冻裂的膝盖砸在地面上。
“中郎将,我代玉门关全城百姓...前来请战。”
老人手中的素帛哗啦展开两丈长,密密麻麻的血指印如红梅落雪。
“玉门关城内百姓血书:
自愿参战!保家为国!盼儿郎平安!”
张生旺、王翠萍、李福清、孙禾吉、周氏、小石头......
下方歪歪扭扭的签名中夹杂着错字,有人没有名字,有人不会写字,画个圈就代表自己的名字,却知道签上名字就能出一份力。
天色渐明,晨雾消散。
营帐中的伍卒纷纷走了出来。
不知是何人问,“阿伯,你的家人呢?”
老人抬起头,脸上泪意纵横,他缓缓扫过一个个年轻的伍卒。
“都在这里了。”
贺伯韬眼眶发红,他看见身旁年轻的士兵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听见老兵压抑的抽泣声。
他咬着牙,双眼赤红,“老伯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玉门关失守,哪怕赔上我这条命。”
突然,何彬举起长枪,嘶声呐喊:
“誓与玉门关共存亡!”
“誓与玉门关共存亡!”吼声震得营旗猎猎作响,惊起远处沙丘上的鸥鸟。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甘达番王帐内,兀术正焦躁地踱步。他腰间的佩刀镶了血红宝石,左耳上的金环随着动作晃动,叮当作响。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副将斯巴逯走了进来,兀术快步走上前,“还没有回信?”他一把抓住来人的衣领,紧紧盯着对方的眼,“大靖人当真不怕死?”
斯巴逯不敢挣脱,就着衣领被抓起的姿势,“大汗,确是还未回信。”
兀术猛地松开手,神色若有所思,“那他们为何还不投降,难道是援军已到?”
“绝无可能。”斯巴逯斩钉截铁道:“据属下得到的消息,他们的援军最早后日才能到,不会出错。”
“真是奇怪啊。”兀术摸着下巴,眯了眯眼,“不过,别说现在比他们多出三万人,就算是一样多,我回鹘将士也能个个以一敌十。”
兀术大步走出王帐,望着对岸玉门关城墙上隐约可见的守军,突然抽出弯刀指向天空:“传令!今夜子时,全军渡河!”
子时将至,月色凄清。
士兵们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味、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甘达番骑兵开始列队,铁甲反射出银光,像一片移动的铜墙铁壁。
兀术一马当先,他的辫子在风中狂舞,举起弯刀,“我回鹘的勇士们!踏平玉门关!”
八万铁骑如潮水般涌向游沙河。马蹄声将河滩上的碎石震得不断跳动。
贺伯韬站在望楼上,看着对面的骑兵即将越过游沙河。
“弓弩手准备。”他沉声下令。
箭雨倾泻而下,却被回鹘骑兵的铁盾和刀剑挡开。
兀术在马上纵声大笑。
“靖军无人矣!”
但笑声很快变成了惊怒的咆哮。
冲锋在前的战马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锋利的金线深深勒进马腿,鲜血喷溅。
一匹接一匹的战马在疾驰中被割断肌腱,骑兵被狠狠甩下,重重砸在河滩碎石上。后续骑兵收势不及,纷纷被绊倒,阵型大乱。
埋伏在河岸边的大靖伍卒们,手里紧紧攥着被磨得发亮的金线,横拉在离地一尺处,闪着几乎看不见的寒光,巧妙融于夜色中。
“杀——!”
方才藏于营垒后的靖军如潮水般涌出,人人高喊着“绞杀敌寇!卫我大靖!”一时间气势如虹。
贺伯韬亲自率兵从侧翼杀出。他手中长枪如银龙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着破空之声。乱军之中,他直奔兀术,枪尖挑开对方弯刀,杀意尽显。
兀术不愧是回鹘大汗,即使战马受惊将他摔下,他也能迅速地调整好,挥刀迎上。
兵戈相触,发出刺耳的声音。
兀术杀红了眼,咬着牙道:“你们大靖就喜欢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贺伯韬冷笑一声,挥舞长枪的动作却毫不手软,“是你们蠢,怪不得我们。”
双方又过了十来招,贺伯韬额上沁出汗珠,紧咬着牙关。兀术看准时机,举起弯刀猛劈,贺伯韬躲闪不及,正要抬臂接下这一刀。
却听得“铛”的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是赵雁生举枪拦下了兀术的刀。
“好小子!”贺伯韬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赞道。
二人默契地形成包围,联手围攻兀术。
兀术腹背受敌之际,副将斯巴逯赶来解困,缠住贺伯韬,独留赵雁生一人与兀术缠斗。
战场的另一边,江广胜被回鹘士兵围住,身上已负伤十余处,他握紧长枪,准备以死相拼时,只见右边包围圈竟被人撕开个口子。
“广胜哥,我来助你!”郭造骑着战马呼啸而来,长枪沾血,城墙上的弓弩手配合默契,协同他们冲出包围。
二人背靠背,手中长枪紧握,后背交给彼此,皆能听到对方胸膛中猛烈的心跳。
回鹘骑兵虽在渡河时被金线绊住,战马也被割伤,但敌我终究数量悬殊,回鹘人打起仗来又是一等一的凶残。大靖士兵们逐渐呈不敌之势,然而没有人后退半步,每个士兵都知道战败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身后,是玉门关城的数千百姓。
战事胶着之际,东方天际突然传来隆隆战鼓声。
一面绣金的“靖”字大旗在晨光中迎风招展,大将军孟怀明率领的援军如神兵天降,浩浩汤汤而来,身上的银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兀术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不可能!他们分明明日才能到!”
贺伯韬朝天大笑,“说你们蠢还不承认,那是我故意放给探子的假消息。”
原来何彬今日前来汇报时,就已发现了探子,贺伯韬让他不要声张,将计就计,故意放出假消息,引敌深入,拖延至援军来时,将其一举歼灭。
赶来的援军迅速加入战场,一时间战局扭转。
眼见大势已去,兀术咬着牙,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撤!快撤!”
大批骑兵跟随兀术逃回甘达番军营,逃离不及的回鹘士兵纷纷放下武器,跪地请饶。
月色渐渐褪去,在河滩上撒下一片清明。阵亡将士的躯体与折断的枪戟静静躺在月色中,游沙河水染着淡淡的血色,缓缓东流。
“玉门关前月如霜,家家儿郎戍边疆。
纵使马革裹尸还,不教胡马度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