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垒间的校场中,黄沙漫卷,呵声震天。千人方阵将脚下沙地踏得尘土飞扬。
赵雁生穿过熟悉的营区,径直走向队正营帐。
他们这一队伍的队正名唤郑蔚,四十来岁,圆脸粗脖颈,头跟颈项结结实实地打成一片,模样十分憨厚。
队正负责指挥五十人规模的小队,算是半个百夫长,但郑蔚没有丝毫官架子,平日与普通伍卒同吃同住,最喜欢热热闹闹与人地说话。
此刻郑蔚见赵雁生来,大步上前,结实的手臂重重拍上赵雁生的肩:“雁生啊,你回来了!”
赵雁生笑着应下,“今儿早到的城,这不,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好好好!”郑蔚声如洪钟,震得帷布微颤,“正巧我也要去校场,雁生你随我一道,快去换甲!”
二人一同到了校场,小队的人正热火朝天地操练着。
赵雁生站进队伍,稳稳握枪,身姿挺拔如松。
操练结束,赵雁生正往回走,突然被人从后搂住肩膀。
“生哥,你何时回的西宁城,脚程真是够快的!”
赵雁生扭头看去,是与他同住一个营帐的郭造。
郭造长得黑黑瘦瘦,人也不负其名,很是聒噪,一说话就说个没完,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嗒喋嗒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股吵吵嚷嚷的热闹劲儿。
没等他回答,郭造便垮着脸,委屈道:“你没在的这些日子,可给我苦死了,想寻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那江广胜天天来寻我的麻烦,我只好躲着他走。”
赵雁生一听这话就笑,“你总围着人家妹子转,江广胜能看你顺眼吗?”
郭造黑瘦的脸色一红,嗫嚅道:“月香也不曾与我说上几句话...我...我可真是冤枉死了!”
话说江广胜和江月香兄妹本是陇南人,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前些年陇南天灾时逃难到西宁州,江广胜参了军,妹妹留在城中绣坊做绣娘,每逢月休便到城中看望妹妹。
上月郭造和赵雁生休假,二人在城中偶遇江家兄妹,便走上前招呼,谁知向来话多的郭造竟一语不发,连江广胜都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回营后,郭造像变了个人,天天蔫头耷脑,不好好吃饭睡觉,净是长吁短叹。
有天晚上,赵雁生起夜喝水,刚站起身,看见郭造睁着炯炯的双眼盯着他瞧,两盏灯似的照亮了黑瘦的小脸,赵雁生差点把自己呛死。
赵雁生忍无可忍,拎着郭造出了营帐,寻了处草地,把他扔在地上,随后挨着郭造盘腿坐下,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
郭造就着被赵雁生扔在地上的姿势咕蛹几下,慢慢坐起身,双手托腮,先长长叹了口气。
赵雁生看得一肚子火,正要凶他。郭造却羞答答地开了口,“生哥,我怕是害了相思病了。”
赵雁生一愣,“什么?”
郭造慢吞吞道,“我那日一见江家小妹,便觉脑袋晕乎乎的,回来之后也总想着她。听说这就是心悦一个人的表现,那我定是心悦江小妹了。”
没等赵雁生反应过来,便听郭造继续说道:“我爹娘生前给我留下一笔银钱娶媳妇用,我一直带着不敢离身。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去找江大哥提亲!”说着站起来,还不忘道谢:“多谢你,雁生哥!”
说罢,蹦蹦跳跳回营帐睡觉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郭造抱着他的宝贝铜罐去寻江广胜,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反正赵雁生只见到了一个鼻青脸肿的郭造,苦哈哈地抱着他的罐子回了营帐。
自此,江广胜每见郭造便要围上来找茬,人少时动手,人多时不便动手,就开骂。江广胜说话难听,骂人的话也不重样,回回都把郭造骂得吭哧瘪肚不敢张嘴。
但郭造偏不死心,一到休沐便进城寻江月香,十次有九次碰上江广胜,被打骂一顿赶走后,眼泪汪汪地回来找赵雁生吐苦水。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只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怒呵,“你达滴袍子,郭造你给额站住!”正是江广胜,他身材魁梧,手里还拎着半截枪杆,阔大的脸上此刻布满怒意。
郭造一见江广胜就双腿发软,抱头跑得飞快:“江大哥,我今日可没招你惹你啊!”
江广胜横眉竖眼:“亏你达,谁让你今日左脚先出的门!”
抱头鼠窜的郭造,身后跟着怒气冲冲的江广胜。
校场上众人见状,都见怪不怪。虽不知缘由,却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过了立冬,清陵城似乎变成了青色,石子的青色,晨霜上人影的青色。
祝晓山抬头看看天色,月白绫裙在石凳上铺开。她边垂首剥着栗子,边听陈烜背书。
只听“啪嗒啪嗒”,金黄的果仁就露了出来,玉色的手指捏起栗仁放在瓷盘中,给陈烜备着读完书了吃。
她正剥得起劲,却听见耳边的读书声停了,祝晓山纳罕,抬起头瞧他,陈烜脸有些红,“今日课文我已温习完了。”
祝晓山与陈烜相处了大半个月,他已不像初来陈府时那么拘谨,却仍端着成熟稳重的架子。
见她没什么反应,陈烜又清了清嗓子,“我已背完书了。”
祝晓山福至心灵,笑着把瓷盘推到他面前,“早说你想吃嘛!”
陈烜却不乐意了,“我只是看你剥得辛苦,若不尝几个,怕你躲起来哭鼻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祝晓山早摸清了陈烜的骄矜性子,她拢了拢袖口,有意取笑他,“初见你时那般秉节持重,原都是装的。”
陈烜有些脸红,“若非祖父要我进陈府后稳重端庄些,我才不会那般作态呢。”他顿了顿,又含混道:“本也轮不到我,挑中的是我那嫡出的弟弟陈焕,只是嫡母不愿,日日去父亲面前哭诉,这才换了我来。”
陈烜语气轻松,往嘴里送栗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嘴里囫囵得快要听不清楚说话,“我在这儿可比在建州过的好多了,起码在这吃喝不愁,往后在府里,也没人能欺负我母亲,也算我不白来。”
祝晓山想出言安慰,又是怕伤了陈烜自尊,轻声道,“你祖父肯送你来,定是觉得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这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陈烜塞了满嘴的栗子,好不容易才把泪意逼下去,听祝晓山说了这话,倒不谦虚,鼻子里一哼气,“那是,我入了学堂后,便处处压那陈焕一头,夫子都说我以后是夺得魁首的好苗子。”
祝晓山听了他这话,乐不可支,顺着他说:“那,我们的小魁首,近日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陈烜两眼放光,平日里再稳重端庄,终究是个九岁的孩子,期期艾艾道,“你...你明日来接我下学好不好。”
祝晓山自然答应,笑着点了点陈烜的头。
第二日,祝晓山应约去接陈烜下学,两个轿夫抬着轿,轿上赫然写着“陈”字,带着十足的气派。
走到半路,祝晓山掀开帘,看见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从一旁的布匹店走出来,他穿着灰色素缎直裰,眼窝很深,一副标准的吐蕃人相貌。
祝晓山好奇地瞧了几眼,那人对上她的视线,又瞥见轿子上的“陈”字,微微一愣,朝轿子走来,“可是清陵城陈家夫人?”
他说话口音很重,祝晓山皱了皱眉,走下轿子,“我是,阁下有何事?”
那人朝她倾身行礼,“我是吐蕃来的远商,新运来一批蚕丝织锦,若是得了陈家少夫人的眼,也可为我家织锦打开销路。”
随即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东西想转交于夫人。”
祝晓山捏了捏袖口。片刻,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说:“我进去看看布匹,你们就在此处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那人朝祝晓山行了一礼,介绍来意:“夫人,我名阿布托巴义,是往来于塞北和江南一带的织锦商旅,你可以叫我阿布,我贸然喊住你,是有人托我将东西转交于你。”
说着,他翻出一个卷轴,包裹得很仔细。祝晓山脑海中有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心跳有些快,怔愣道:“是...是谁?”
阿布很快回答:“雁生,赵雁生托我将这画带给你,他知你身份特殊,这才让我转交。”说着,又从衣袖中拿出封信,“还有这个,他让我一并交于夫人。”
祝晓山道了谢,又听得阿布说,“若夫人要回寄,便明日午时之前到此处寻我便可,商队午时后启程。”
外面下起了雨,满地清白。
祝晓山牵着陈烜回府,轿夫抬着轿在身后走,陈烜显得极为高兴,他平日里端庄持重,就算开心也是克制的,但今日的情绪却很外露。
祝晓山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今日,还是第一次有人接我下学。”陈烜的声音带着与平日不同的软意,又有些闷闷的,“先前在建州没人管我,学堂里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才懒得与他们一道。母亲也总喜欢呆在院里不出去,所以我总是一个人。”
祝晓山能想象到陈烜一个人孤单地上下学的小小身影,摸了摸他的头,“不是喜欢。”
陈烜一愣,“什么?”
祝晓山笑了笑,“你母亲并非是喜欢呆在府中,而是她没得选。府上主母苛刻,她随意走动只会落得非议,迁怒到你身上——她定也想去接你下学,与你在路上走一走、聊一聊的。”
陈烜抬眼看她,眼里闪闪的,似有光彩。
暮色四合,窗外淅淅沥沥。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晕黄的光铺在案上,映着那只远道而来的卷筒。
祝晓山取来银剪轻轻挑开火漆,将画卷展开,一片苍茫壮阔的塞外风光也徐徐展开在祝晓山眼前。
——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如凝固的金色波涛;中景一道蜿蜒长河,在落日映照下粼粼地泛着金红;天际一轮落日,将云层与沙海都染上壮烈的橘红与赭石色。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六岁的祝晓山心心念念的画,十九岁时终于拿在了手中。
她闭了闭眼,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将信笺打开。
烛火跳跃,桌前祝晓山的身影和赵雁生的身影渐渐重合。
半月前,赵雁生伏桌写字,“宁兰姑娘亲启”五个字落下,他盯着纸上的“宁兰”二字,心中微微泛起涟漪,定了定神,继续抬笔写道,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前日托俞伯所作塞北风光图,想必已经送到姑娘手中。画中落日黄沙、长河云海,皆为西宁寻常景致,或可略慰姑娘思慕远方之心。
塞上风物与江南殊异。此处多见黄沙茫茫,胡杨成林。每至日暮,总见雁阵南飞,想必会经过清陵上空。
军中事务繁杂,诸事皆宜,望姑娘亦自珍重。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九月十一”
祝晓山的神色隐于阴影中,看不分明。
她垂眸片刻,合起信纸,伸手将它放在烛火上点燃,火焰跃上信纸,屋内瞬间一片亮色。火光映着祝晓山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只是眼底一片平静。
“不够。”祝晓山轻轻道,“还不够...”
她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一个转机,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所以,这点寄信的情意,还远远不够。
火光卷走了信笺,把祝晓山重新埋在一片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