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晓山回府时,天色还未大亮,她脚步放得很轻,悄声回了房。
过了一会才听见丫鬟们在院子里撒扫的簌簌声,待听见绣言推门进来,她适时从床上坐起。
绣言手里捧着叠衣物,轻声唤她,“夫人,今日小公子便要进府,您需得提早些梳妆,去老夫人院里候着才是。”
见祝晓山点点头,绣言上前为祝晓山换上一身碧绿燕纱对襟衫,领口绣着缠枝莲暗纹,腰间束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长颦点翠,瘦绿削红。
梳完妆,祝晓山先去了老夫人房中。
陈老夫人已经用过早饭,此时正靠在塌边,由嬷嬷伺候着净手,祝晓山默默接过丝帕,上前为她细细擦拭。
陈老夫人撩起眼皮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倒还算知礼。”
虽有意提点几句,但祝晓山礼数周全,她一时挑不出错处,便沉声道,“今后烜儿那孩子过来,你须得谨记身份,好生教导着,以免让旁人看了笑话。”
祝晓山垂首应下:“是,儿媳省得,定会用心照料烜儿,不敢辜负母亲嘱托。”
一行人到了正厅,绍洲陈氏家主陈鸿永已等候多时,见了陈老夫人,忙起身行礼,语气热络,“二嫂身体近来可好?”
陈沈氏与他寒暄几句,目光落在一旁安静站着的陈烜身上,语气缓了些,抬手唤道,“这是烜儿吧,过来,到祖母跟前来。”
陈烜听得陈老夫人唤她,上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清脆,“烜儿见过祖母,见过婶婶。”
陈烜年方九岁,是陈鸿永的庶出孙。陈砚去世后,江南陈氏嫡系后继无人,陈家老夫人便从旁支中挑出个聪慧的过继到名下,撑着后继有人的样子,不至于让旁人吃了绝户。
陈沈氏见他年岁虽小却礼数周全,又是聪慧可爱的模样,心下多了几分满意,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往后可不能再叫婶婶了——既已到了这儿来,便是陈府正儿八经的孩子,你该唤她一声母亲。”
陈烜听了这话,抿了抿唇,片刻后抬起头应下,脸上带着乖巧的笑,“祖母说的是,烜儿见过母亲。”
祝晓山浅笑应下,抬手虚扶了他一下:“烜儿快起来吧,地上凉。”
等一番场面话终了,祝晓山有些疲惫,但还要强撑着周全。待陈老夫人示意她带陈烜熟悉府邸,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陈烜身量约莫到祝晓山胸口,却安静乖巧地任祝晓山牵着,亦步亦趋。
行至庭院,看见院中的桂花树,祝晓山想起清晨,赵雁生接过木樨花,将花枝插在衣襟;想起他微微上挑的眉眼和温和的笑。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快到陈烜院中时,祝晓山开口:“往后有哪些住的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与我说。”
陈烜漆黑的眸子看向她,轻声应答,“多谢母亲。”
祝晓山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你若不愿,私下时便无需唤我母亲。”
陈烜一愣,“孩儿不敢......”
祝晓山闻言没有说话,晃了晃与陈烜相牵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赵雁生抵达凤翔府时,已经是第二日徬晚,早已出了江南地界。
连续赶了近两天的路,赵雁生有些疲倦,寻了一僻静处,下来给马喂了些水,又放它去吃草。
赵雁生席地而坐,将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揪了一根草茎衔在口中,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那山脚处尚且是一片青黛,越往上青色渐少,再往上,便被终年不化的积雪盖住。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接连赶路最是累人,赵雁生一直无暇顾及其他,此刻暂歇一会,他心口处竟围上些许躁意,但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这躁意的来处。
赵雁生将那支木樨花从衣襟中拿出,手指捏着花枝轻转,花便旋起来,像是枝头被风吹得打转的花盏。这几日一直被他放在怀中仔细护着,倒没怎么折损,只是花枝根部有些失了颜色,到底离了枝干,原本开的正旺的花也有些蜷缩。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朵花,笑道:“你倒娇气。”
随即解开包裹,翻出一本《六韬》,这书是父亲生前所留,他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从不离身。赵雁生将桂枝上完好的花尽数摘下,仔细地夹在书页中,做成“花笺”。
做好后,又盯着看了良久。
回过神,赵雁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奇怪,明明只是去了一次江南,他的心却也变得如多雾的清陵城一般,总是蒙着雨,淅淅沥沥,像是能拧出水。
他觉得自己定是想军营和伙伴们了,顺势往后一倒,双手交叠枕在脑袋下,晃着二郎腿哼起歌来:“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天地入夜,万象归寂。
赵雁生往西又赶了三四天路,过了岷州城——那是塞外和关西的分界,再往前走就到了陇右都护府地界
他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风的变化,塞北的风像刀,恨不得在人身上剜下一块肉。
出城后,赵雁生夹紧马腹,速度快起来。将岷州城远远抛在后面,搁很远却还能听见城墙上方的旗帜猎猎作响。
千里之外,清陵城内。
祝晓山在院子里踩落叶,一脚一响,像牛吃草,咔嚓咔嚓。
听锦心说小公子从学堂回来,祝晓山拍了拍裙上的碎叶,往他院中走去。
院内只有一名小厮在扫着落叶,陈烜正在屋内温习功课,今日是陈烜第一天入学堂,祝晓山于情于理都应前来问问。
祝晓山进屋时,陈烜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摊着本《论语》,手里捏着支狼毫,却没动笔,只是盯着书页发呆。
见祝晓山来,他才回过神,忙起身行礼。祝晓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去了学堂可还适应?”
陈烜点点头,带着稚气的笑:“我在学堂一切都好,多谢母亲挂怀。”
祝晓山笑了笑,不想打扰他温课,却无意中瞥见陈烜面前的宣纸上有一处水痕,晕染了字迹。
她眨眨眼,问:“你流口水了?”
陈烜不知她何来此问,有些迟疑,“母亲...为何这样问?”
祝晓山抬手指了指纸上水痕。
陈烜脸涨得通红,从凳子上蹦下来,又不愿承认自己哭了,嘴硬道:“孩儿不知。”
“哦,那就是你哭了。”
“我才没有!”陈烜一时气急,竟忘了用敬语。
祝晓山有些想笑,这孩子不过九岁,却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现在被祝晓山气到,才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孩童模样。
她找了个凳子自顾自坐下,眼里带着笑意,“那是为何哭,与我说说好不好。”
良久的沉默,久到祝晓山以为陈烜不会回答了。
也许是祝晓山温和的声音让他想起了母亲,陈烜有些绷不住情绪,带着哽咽的哭腔说道,“我...我想母亲了。”
祝晓山知道,此刻陈烜口中的母亲,是远在建州的生身母亲,而非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义上的母亲。
她走到陈烜身边,用指腹轻轻擦去陈烜脸上的泪痕,将他搂入怀中,“你第一次离家,想娘是应该的。这么些天都没看出你心里委屈,是我不好。”
祝晓山顿了顿,轻拍着他的背,又说,“你来这里也并非都是坏事,起码子凭母贵,在建州陈氏,无人敢苛待你母亲。”
陈烜闻到祝晓山身上好闻的皂荚香,心想撒谎,你分明第一天就看出我并非真心唤你母亲,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她的安慰而真的没那么难过了。
祝晓山边轻声安慰着他,边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陈烜想起儿时发热时,母亲也曾这样哄着他、盼着他早些好起来。他渐渐放松下来,小小的身子禁不住情绪的大起大落,此刻竟有些乏困,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
从清陵城离开的第八日,破晓时分。
赵雁生勒马立在坡上,他黑色劲装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望着西宁州土黄色的城墙,被朝阳镀上层金光。
近乡的喜悦冲散了连日赶路的疲惫,赵雁生牵着马走进城门。
时辰尚早,早市才刚开张。小贩们正摆弄着摊位,羊肉汤的香气混着面香在巷弄间飘荡。
“雁生哥!你可算回来了!”
脆生生的叫喊传进赵雁生耳中,他回头看去,正见乐姝从铁匠铺的门槛后蹦出来,梳着两根麻花辫,蓝紫色短衫的袖口磨得发亮,怀里搂着几只小狗,晒得紫红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刚进的城,没回军营呢!”赵雁生放缓了脚步,“你们家来福下了崽啦?”
乐姝撇撇嘴,把小狗往赵雁生面前凑了凑,有些委屈:“是啊,你走了大半个月。小狗刚落地时才指头大点,闭着眼睛哼唧,可好玩了。”
赵雁生看着乐姝肉嘟嘟的小脸,心里软软的,忍不住捋了捋她的辫子,“回头哥去看,给你带羊肉包子。”
天色渐亮,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卖豆腐的梆子声、邻里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赵雁生自小生活在西宁州城中,父母和妹妹去世后,他不顾父母故友们的阻拦,执意参了军。而这些街坊情谊,都是父母生前为他攒下的。
赵雁生穿过热闹的长街,停在一家书画坊门前。
“忙着呢,俞伯。”赵雁生大步走进去,捞过一条木凳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喝。
“诶诶,那是我给自己倒的。”
俞更寅吹胡子瞪眼,眼看茶已经进了赵雁生的口,他也是无可奈何,“还知道上我这来,上月中秋你大娘炖的羊肉,怎么喊你都不来,要我说,你年岁也不小,合该为自己打算着......”
眼看俞更寅要一顿数落,赵雁生忙放下茶盏,拉回正题:“俞伯,我来是想为一位江南的..友人寄一幅画,我知俞伯您善画风物,特来求您的丹青。”
俞更寅闻言一哼,却不再数落他,“你倒是识货,说吧,画些什么。”
赵雁生忙说:“就画...咱们西宁城风物。”
俞更寅沉吟片刻,“这倒不难,你两日后来取便是。”说着,他突然往前探了探身,捋着胡子道 “你这小子,去一趟清陵城还结交上友人了,我看怕是个姑娘吧,你这老大不小了,再拖......”
“俞伯!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雁生没等他说完,撩开门帘就往外闪,留下俞更寅在屋里笑骂“臭小子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