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第三天清晨,大军即将抵达西宁城。
远远瞧见西宁城的城门,闻到空气中冷冷的熟悉的气味,伍卒们都放松下来,连日赶路的疲惫也逐渐消散。
到城门下时,许都尉组织好队伍,朗声道:“赶路辛苦,将士们今日可在城中或军营中休息,不必操练,但务必今日酉时前回到军营。各队正清点好人数,向我汇报。”
伍卒们挺直脊背,待一声“解散”令下,队伍有序四散开来,涌入城中。
“生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可还好?”郭造紧张兮兮地搓着衣角。
赵雁生围着郭造转了一圈,仔细帮他看着,这衣裳是郭造今早换上的,平时收着舍不得穿,如今快一个月没见江月香,他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我觉得行,这衣裳很衬你。”赵雁生其实看不出好赖,但很捧场。
“哎呀!差点忘了!”郭造解开包裹,拿出高跷穿上。
站起身后却发现不对,“我左脚鞋垫怎么少了一个!”郭造如临大敌,“定是那晚我洗了忘收了!”
赵雁生跟着郭造着急,“那咋整?”
两人急得团团转,赵雁生突然一拍脑门,“我把我的鞋垫脱给你不就好了!”
“呜呜呜,生哥你真好!”郭造感动。
于是两个人坐在城门边上开始吭哧吭哧脱鞋。
刚把靴子脱下来,赵雁生还没来得及把鞋垫拽出来,郭造更没来得及垫上赵雁生的鞋垫,只听见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郭造你个瓜怂货,在这干啥?”
郭造听见这话,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是江月香。
她乌黑的头发扎起两个髻,绑着红丝带,发尾束成燕尾垂肩。今日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袄,更衬得娇俏可爱。
此时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郭造,杏眸圆瞪。
郭造面对江月香时本说不好话,如今这般尴尬境地,他更是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支支吾吾,“月香,我,我...”
江月香竖起眉,很是不满,“你回来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找额,坐在这里扬个脸干甚?”
赵雁生及时救场,打着哈哈,“我们方才鞋里进了沙,正脱了靴子要倒出去。”
江月香看了看他俩到小腿高的长靿靴,明显不信,“这能进沙?”
她撇了撇嘴,倒没说什么。
事已至此,郭造咬咬牙套上靴子站起来。
“等等。”江月香后退两步,眼中满是狐疑。
郭造右脚比左脚高,他把重心挪到右脚,左脚就低低悬空,他站稳底盘,暗暗发力保持着平衡。
“瓜怂货,你去一趟玉门关倒是...”江月香眯着眼凑近他打量着。
十月十八,大雪的节气,西宁州已刮起刺骨的大风,卷着潮气,很是寒冷。
郭造却紧张得鼻尖冒汗,他暗暗祈求自己没有露馅。
“倒是壮实了不少。”江月香下了结论。“额之前觉得你太瘦,现在看你倒是顺眼了些。”
郭造长舒一口气。
他看着江月香,又期期艾艾地开口:“月香,我不在的这二十四天零六个时辰,你过得还好吗?”
江月香被他肉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扬起脸,哼了一声,“额好滴很,倒是你,身上咋穿个这么薄的衣裳?”
郭造没好意思说是他觉得这一身最好看,他耳后微红,低头捏着衣裳,“你觉得不好看么。”
“我又没说不好看。”江月香凶巴巴地瞪着他,慢慢扭过头去,“我是说...挺好看的。”
最后一句话声音渐小,江月香别着脸,秀丽的脸上染上红晕。
她猛地一转身,发上系的红丝缯发带随风飘起,在晨雾里扬出一片亮色。
“还不上店里换身衣裳,穿这么少当心冻傻了,本来就是个呆子。”江月香声音里带着些虚张声势的恶狠狠。
郭造满脸喜色,“月香,你又给我做了衣服啦?”
他转头跟赵雁生道别,快步追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围着江月香转。
赵雁生笑着摇了摇头,也往城里走,不过他倒没什么事,准备四处转转就回军营。
西宁州空气中满是冷霜的气息,吸到鼻子里凉凉的。
赵雁生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是唯一一个能用眼睛看到呼吸形状的季节。
鼻子吸进凉气,呼出热气,又瞬间化成白雾,氤氲在空气中。
赵雁生走在街上,想起青陵城铺着青石板的街道,那里总是弥漫着雾气,他曾在雾中看见一支兰花,一支沾着水汽的青色兰花。
正出神,赵雁生听见有人喊自己。
“雁生哥!雁生哥!”
赵雁生循声望去,是阿布店里的伙计,穿着一身灰布棉袍,站在门口喊他。伙计名唤刘淼,据说是爹娘找人算命算出来五行缺水,便叫了这个名字。
此时,刘淼正站在店门口卖力地喊着,见赵雁生应声走过来,便迎上去,“雁生哥,方才看见好些军中的人,我就知道你也回来了。”刘淼的圆脸上满是笑意,“店里没其他人,我不敢走,才喊你过来。”
赵雁生看见相熟的人,心中也很高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互相问了近况。
“对了,阿布又出去走货了?”赵雁生问道。
“嗯,有一阵子了,约摸着过两日便回来了。”刘淼点点头,忽的想起来什么,“诶!我差点忘了喊你过来是有正事呢!”
赵雁生刚想问是什么事,刘淼已腿脚麻利地拐进店里去了,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雁生哥,你等一会儿,我马上把东西找来给你。”
果然,没一会儿,刘淼手里拿着个什么走出来。
赵雁生看见那东西的一瞬间浑身僵住,他耳边轰鸣,愣愣道,“这是...”
“哎呀,这是东家让我给你的,好像是前些日子他从清陵城带回来的,但你那时去了玉门关,他就让我......”赵雁生只能看见刘淼的嘴开开合合,脑中却一片混沌,无法思考。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卡住,涌上来些涩意。
赵雁生的灵魂仿佛从躯壳中脱离出来,飘在上空静静看着他们二人。
刘淼口中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到了赵雁生耳中却仿佛隔了层纱帐,听不真切。
清陵城,信...
会是她吗?
会是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吗?
赵雁生拿着信走回到街上时,还没从涣散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信,又是怎么跟刘淼道的别。
直到风卷着雪粒子吹来,凉凉地吹到赵雁生脸上,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赵雁生抬起头,雪落在他的眼睫,鼻尖,下巴,一片凉意。
恍然间惊醒,他手忙脚乱地把信笺收到怀中,被信贴着的胸口有些灼热,甚至方才拿着信笺的手也烫得出奇,赵雁生觉得自己的脸定也是红的。
他像是病了。
雪下得很急,不一会就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街坊邻里都围着头巾、裹着棉服出来看,小孩子们最欢欣,下了雪的街道是他们的天堂。
“下雪喽!下雪喽——”
小孩子们从屋里跑出来,自树叶子上一点点拨下积的薄雪,攥在手里,看它慢慢在手心化成一滩水,任凭手被冻得通红。
“今年的雪真是够早的!”赵雁生听见有人这样说。
真是够早的,赵雁生在心中附和。
他原以为她不会给他回信的。
但在西宁州落下第一场大雪的今天,赵雁生收到了祝宁兰的第一封信。
他要喜欢上下雪了,赵雁生想。
回到军营,赵雁生一头扎进了营帐中。
他点上炭盆,帐内顿时温暖起来。
赵雁生看着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的营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犹豫着要不要拿出信。
或许应该先收拾东西,把衣服从包袱里拿出来。
这桌子好久没擦,都落灰了,先擦擦也不迟,赵雁生拿起抹布。
这鞋怎么摆歪了,都没在一条线上,他又伸手把鞋扶正。
赵雁生近乎强迫地关注着身边每一件小事。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那封信。
他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不在意。
好吧,他很在意。
他想看祝宁兰的字,或许和她一样清婉漂亮。
他想知道祝宁兰写信时窗外的风景。
他甚至开始好奇祝宁兰是怎样拿笔的。
他更想知道祝宁兰会写些什么,可他不敢。
他怕祝宁兰责骂他的唐突,告诉他以后别再寄信来了。
不,不会。
她那样温柔的人,即使不想让他寄信,也定会周转着说。
可直白着说又或是委婉着说,又有何分别?
赵雁生思绪纷纷,他犹豫着,纠结着。
最终,赵雁生心一横,展开了信。
祝宁兰清秀的字铺开在他面前,是漂亮的簪花小楷,赵雁生第一反应是她的字果然和她的人一样,都很美。
信不长,赵雁生却读了快半个时辰。
他像是不认识字一般反复读着,将每个字每句话都亲自在口中无声地过了一遍,似乎这样就能体会祝宁兰当时写下信时的心情。
读到她写“愿能多听军中与西宁之事”时,太好了,赵雁生觉得,太好了。
她没有责骂他贸然寄去两封信;她说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她愿意多听他说些军中琐事...
赵雁生心中一股一股地涌上热流,心跳很快,快得像要从胸膛中飞出来。
他很高兴,心中却无端挤上些酸意,将眼眶酸得泛红。
赵雁生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
屋里屋外都很静,大雪掩埋了一切喧闹。
赵雁生听到雪粒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淅淅沥沥,发出碎琼乱玉的敲击声,像是敲在了他心里。
赵雁生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风瞬间卷着雪席卷而来,扑到脸上。
西宁州的雪总是下得很急,乘着风呼啸而来,瞬间将天地染成一色。
赵雁生在外面透了会儿气,觉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才走回屋里,站在书桌前提笔蘸墨,他缓缓写下: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今日西宁城下了大雪,是今年的初雪。大家都说今年的雪下得很早。
我今早才从玉门关行军回来,便接到你的信。
玉门关和西宁州很像,都是黄沙漫卷,云海茫茫;那里的人也热情,军队临行那日,城中百姓夹道相送,一个劲地给我们塞胡饼、蒸馍,再三推拒不得。
月前战事凶险,回鹘人打起仗来很凶残,可我大靖将士同仇敌忾,又个个骁勇善战,大将军驰援及时,终得凯旋。
玉门关军营的伙夫吴叔做饭好吃,烧的羊肉汤更是一绝。凯旋那晚便喝的羊肉汤,喷香扑鼻。
对了,我与朋友说我喜欢将饼掰碎浸到汤里吃,大家却都嫌我拖沓,不过说来也是,军营中人,吃饭还是要快一些。
说到快,西宁州城中周叔家的炒饼很好吃,他惯用大火炒,灶火能蹿起半人高,饼丝切得细细的,配了绿叶菜,半刻便炒得焦香。
但我还是最喜欢城中孙婶子家的煎包,刚出锅时底子焦黄酥脆,这时候最是美味,得趁热趁脆吃,凉了便不那么好吃了,但也是香的。
城中常有西域商人往来,前些日子来了批牵着骆驼的西域商队,我与朋友刚好休沐,便去瞧了。一匹匹骆驼牵在客栈门口,长相极怪。有些像牛,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草。我那朋友上前去逗,差点被咬了手指。
军中每日晨起演武、暮时巡防,我刚来时觉得辛苦,但现在也已习惯,倒觉得这般规律日子很有趣。
今日是大雪,清陵城还好吗,宁兰姑娘还好吗?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十月十八”
赵雁生轻轻吹干了墨,把纸捏起来反复读着,一字一句地读着,确定没有错字病句和任何不妥之处后,才仔细地把信装起来封好。
帐中炭盆烧得正旺,发出细碎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