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晓山一行人坐上马车回府时,午后已过去了一半,日头斜斜照着,透过窗洒进马车,光影斑驳。
约莫一个时辰,天光渐暗。马车渐渐驶入街道。
车厢中逐渐又热闹起来,陈烜掀着帘子朝外看,脸被街上的灯照得亮起来。
祝晓山见他看得认真,柔声提议,“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一会再回府。”
“当真!太好了!”陈烜眉梢都染上喜色。
下了马车,仿佛一下子重新获得了听觉:油锅滋滋炸着金边糖糕,小贩把红辣椒哗啦倒进铁秤盘,炒饭的铁勺在锅里哐哐敲响,整条街的喧闹声把天边的霞光染得很亮很亮。
陈烜牵着祝晓山,兴冲冲地跑去看树上挂着的彩灯。
“真好看。”彩灯映在陈烜的眼睛里,流转生辉。
“瞧一瞧看一看喽!下元节祈福纸船,一个只要五文钱!”河旁卖纸船的小贩卖力吆喝着。
只见他面前支着个摊子,上面摆满各色纸船,船身上写着不同吉语。
陈烜凑过去瞧,摊主热情介绍,“这叫载福船,下元节把船放到河里,顺着河水流到水神大人面前,心愿就能实现。”
“很灵么?”这句话陈烜今日问了两次。
那小贩笑眯眯道:“心诚则灵。”
祝晓山今日在寺中听那和尚解了半天的签,对这祈福之事兴致缺缺。只是陈烜很喜欢,她摸了摸陈烜头上束发的小金冠,“选一个吧。”
陈烜认真挑选起来,最终选定了一个写着“仕运”的蓝色纸船。
摊主剪段用来牵纸船的丝线,说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话,“今日这载福船送到水神大人面前,水神大人必能保佑小公子连中三元,高步云衢。”
陈烜接过纸船,又转头看祝晓山,“你不选一个吗?
摊主很会做生意,“若是拿两个的话,我便打个八折,两个共只收八文,一是敬小公子的八斗之才,二是愿夫人和夫君八音迭奏、幸福美满。”
她夫君...祝晓山张了张嘴...算了。
祝晓山觉得今日自己定是撞了什么邪,怎么人人都要提起她那逝去的夫君,还都祝她跟个亡人白首不离,祝晓山颇觉无奈。
目光扫过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纸船,本想随手拿一个,却瞥到边上一只纸船,船身上写着“平安”二字。
她愣了下,想起今晨路过集市时听到玉门关战急的消息。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那只写着“平安”的纸船。
摊主成功卖出两只纸船,他在心里给自己喝了声彩,心情舒畅,更是从善如流道:“愿夫人公子吉祥如意、万事亨通、合家欢乐、鹏程万里、门迎百福、阳和启蛰...”
祝晓山含笑打断摊主,“多谢您。”拿着纸船牵上陈烜快步离开了。
八斗之才?
她看这摊主才真有八斗之才。
二人来到河边,水中已是星光点点。
有的纸船上点着短烛,被水波推着飘去远方。数十盏小花灯被放下河,烛光摇曳,水面上亮起一片,恍若银河倾倒。
陈烜蹲下,将手中的小船轻轻推进河中,船载着他的八斗之才晃晃悠悠飘去面见河神大人。
他放了纸船,却突然有些失落,转头问祝晓山,“河神大人真的能看到我的小船吗?”
当然不能,祝晓山想。
但她敛起裙摆,弯腰与陈烜并排蹲在一块,“定能看到的。”
“若能看到,那我该选‘平安’船的。”陈烜小手托腮,像个大人一样闷闷叹着气。
“这有何难。”祝晓山眨了眨眼,将手中的船递给他,“我这里还有一个,你拿去放了吧。”
陈烜却摇摇头,“这是你的船,你定也有想为他祈求平安的人,我不要你的船。”
祝晓山没有说话。半晌,抬手将纸船放进去,收回手时沾了些河水,祝晓山甩了甩,拉着陈烜站起身,“走吧。”
身后的小船在一片花烛彩灯的映照下飘飘摇摇,一路向西。
十月十六,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如水,泻在玉门关沙地上。
“生哥,你东西收拾好了吗?”郭造吭哧吭哧叠着衣服,转头问赵雁生。
玉门关的战事告一段落,从西宁和约昌调来的兵力也要调返,明日一早便动身,此刻二人正收拾着行装。
赵雁生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去,系上包袱,应了声,“收拾完了,你也快了吧?”
郭造很快回答,“快了快了,”说着,嘿嘿一笑,凑到赵雁生面前,“生哥,你说我到了城里去见月香,是穿这件好呢,还是穿上次那件深蓝色的呢?”
赵雁生认真地给郭造挑选着,“这件好看,显得人精神,可是好像有些长了。”
“不不不,”郭造神神秘秘,从床底捞出个黑色长靴,看起来平平无奇。
赵雁生不知所以。
等到郭造把那双靴子蹬在脚上,赵雁生眼中的疑惑瞬间变成惊愕,随即又变成由衷的敬畏,“造儿啊,你这...”
穿上靴子的郭造,原本中等的身材瞬间拔高了一截。
他得意洋洋,对赵雁生说,“生哥,我可是往里加了三个垫子呢!”
赵雁生钦佩地无以复加,他对郭造肃然起敬,“造儿,你还有这技能。”
郭造穿着高跷在屋里走来走去,又一屁股坐到赵雁生身旁,“生哥,原本我和月香一般高,现在我站在她身边也比她高些了。”
赵雁生对郭造为爱走高跷的行为很是敬畏,他扭脸看着郭造,“江小妹与你说过她介意你的身高吗?”
郭造坐到床边,双腿悬空耷拉下来,轻轻晃着,“不曾。”他想到些什么,笑得开心,“月香很好,虽然她喜欢骂我,但她总是嘴硬心软,她很好。”
赵雁生了然地点点头,“江小妹很好,你也很好。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并非无意。”
郭造疑惑抬头,“我当然知道月香对我有意,不然我不会这般缠着她的。无意的人是你那位祝姑娘吧生哥。”
赵雁生发誓,不会再跟郭造说一句话。
誓言半刻钟后暂停,因为郭造缠着赵雁生讲那位祝姑娘。
郭造从陈府二人的初见听到他们折桂赠别,他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停停停,生哥。你是说你对你已故战友的遗孀一见钟情并且在第一封信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又寄去了一封?”
郭造这话说得直白,赵雁生想否认,却发现自己无可否认,他颓然坐在床边,垂头丧气。
“好了,生哥。”郭造良心发现,开始安慰起赵雁生,“如此看来,祝姑娘和那陈砚并无感情。夫妻同心,他们既然离心,就算不得夫妻。如此,你便不算逾矩。”
可赵雁生还是高兴不起来,“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身旁的人睨他一眼,“难受祝姑娘对你冷淡么?”
赵雁生摇摇头,“我难受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郭造一愣。
只听赵雁生继续道,“她刚嫁过去,夫君便参了军,如今又战死沙场,她在府中定是处境艰难。高门大户的规矩我不懂,可我总觉得她受了许多苦。”
“完了。“郭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生哥彻底完了。”
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对月香时的巴结样。
两个人都坐在床边,对着帘外渗进来的月色,支着脸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回西宁州和约昌城的队伍整装待发。
何彬亲亲热热地搂住赵雁生的肩,“雁生,往后定要常来玉门关,我的酒一直给你备着。”
赵雁生很感动,回握住何彬的手掌,“彬哥,有你这话,我一定来。”
虽然战士们彼此只相处了不到一月,战场上将背后交给对方的情谊却是实打实的。如今一朝分别,惜别之情像生长的藤蔓,在将士们之间无声蔓延。
郭造哭得眼眶红红,上前搂住吴,宽,“吴叔,喝不到你做的羊肉汤,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你都不知道,西宁军营的伙夫做的饭有多难吃。”
吴宽嫌弃,拿手肘挤开他,“臭小子,哭成这样原是舍不得我做的羊肉。”但他心中也舍不得,板着脸往郭造包袱里塞了一个又一个烧饼。
到了出发的时刻,西宁州军营的将士们列好队,踏上了返程的路。
后方的玉门关将士唱起了送行歌:
“秋来四面足风沙——
援军飞援自天涯——
千里不辞行路远——
如今胜仗好还家—嘿——好还家!”
歌声嘹亮,在平坦无垠的沙地上传出很远。
半个时辰后,军队浩浩荡荡,即将出城。
前面突然传来骚动,赵雁生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头上包着蓝色布巾的大娘,使劲往前塞着一筐胡饼。她对面是百夫长刘铧,正拼命推拒着。
“婶子,不是我不收,只是军人有令,可不能这样。”
大娘一听这话就笑,“噫,那俺又不是军人,守什么军令。”
刘铧黝黑的脸透着急切的红,他试图跟大娘讲道理,“婶,不是这个理儿,这饼你自家拿着吃,我真收不得。”
说着,他使劲想抽回被大娘攥住的手腕,抽了抽,没抽动。
大娘因常年劳作,臂力惊人,轻易地单手抓住刘铧,不容拒绝地把饼筐塞到他手里,“俺不讲理,俺只知道不能饿着孩子。”
这边一波未平,后方一波又起。
崔大爷背着罐羊奶,一定要给人倒一碗。
他很有心眼,见伍卒们不收,崔大爷就端着碗要晕,等人把碗端走扶他时,他便不晕了,眼清目明地催人喝羊奶。
就这样半碰瓷半哄骗地把羊奶散出去。
百夫长们一开始还想组织着纪律,但很快,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自己也被团团围着,应付不开。
“哥哥,你尝尝俺娘做的烧饼,可好吃呢!”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顶着个竹筐,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赵雁生。
赵雁生蹲下身,摸了摸女孩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发顶,“妹妹,这饼你拿回去吃,我们收了要挨军棍的。”
“谁挨军棍,我吗?”女孩听了这话,红扑扑的稚嫩脸庞上露出些苦恼,转而又做出让步,“好吧,那打我的时候要轻一点。”
赵雁生哭笑不得,正准备跟她好好说,却忽然听得许都尉高声喝令:“全军听令!不得拿百姓一针一...大娘,您别拽我衣裳!”这个来自黑水的年轻都尉无奈道。
“哎呀,你就收下吧娃子。”
许都尉扁着嘴,“大娘,这是规矩,坏了军礼要挨打的!”
“挨打也得吃饭啊孩子。”大娘执迷不悟。
许都尉没法子了,又急着赶路,不能耽搁,只得让将士们排好队,一人收一块胡饼就走。
于是,再次启程的时候,每个将士包袱里都多出来块胡饼,有的军装破了的,被村民们披上见衣裳,“不能冻着孩子。”付大娘这样解释。
好吧,好吧。
村里喂鹅喂鸭一把好手的大爷大娘们,现在也努力投喂着每个将士。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老人们这样说。
“哥哥,你们辛苦了。”男孩女孩们这样说。
“一路平安啊!”大家这样说。
“一路平安——”
千千万万道声音汇成一条河流,淌进人心间,熨帖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