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清陵城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清陵城南边有个涂县,涂县又有个屠夫,姓李,无名,也许之前是有名的,只是被人浑忘了,反正大家都叫他李麻子。
这李麻子开了个猪场,手里的杀猪刀磨了三十二年。
不知是不是猪的冤魂索命,缠在他身上,他长得也越来越像头畜牲,满脸横肉,走几步就哼唧着喘。
八日前,李麻子的猪一夜之间竟全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没发出半点动静。
据说李麻子第二日去猪场时,方圆十里都能听见他的嚎叫。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浪费时间关注的事。
只是第二日深夜,李麻子与酒友们喝得醉醺醺回家的路上,被人拖走,生生挖去了左眼。
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蒙面黑衣的一个人,也许是几个人,死死捂着李麻子的嘴,左眼眶霎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烧红的铁钎子扎进去,硬生生剜走了他的左眼。
他疼晕过去,醒来时左手里被塞了团黏糊糊的血肉,左眼眶空空荡荡。
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只要李麻子出门,便会被人找上,从背后把他迷晕,醒来时发现自己少了个部位。
先是鼻子被人顺着鼻梁划走一块肉,然后是上嘴唇被沿边割下,上排的黄牙坦荡荡地露在外面。
李麻子几近崩溃,他扑到衙门前,哭着喊着求人救救他。
只是他没了上嘴唇,说话时只有下唇在动,让人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知县从轿子里走出来,觉得他有碍观瞻,赶他离开。李麻子却铁了心赖在门口。知县便下令将他拖走打了二十大板,扔到集市泔水沟旁。
这下连迷药都省了,李麻子直接被打晕过去。待他醒来发现自己又少了一条胳膊。
李麻子不敢再出门,跑回家中将门窗都关了,拿铁条钉好,才略微松了口气。
可是,害他的人会在哪呢?
趴在床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麻子疯狂地钉死门窗,发出了嗤笑。
真是个蠢猪。
于是,第五日起来,李麻子少了另一只胳膊。
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想去拿他平时惯用的杀猪刀,与害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李麻子忘了,他已经没了两只胳膊,拿不起刀。
杀猪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清脆。
李麻子没了双臂,保持不了平衡,只好双膝跪地趴着,肥厚的身躯拱起。
他生不如死。
“是谁,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但没了上唇,只能发出含混的吼声,就像是猪叫。
掉在地上的杀猪刀折射出寒光,晃着李麻子仅剩的右眼,刀面被磨得发亮,忠诚地向他映出自己现在的脸。
——左眼眶陷成个黑窟窿、鼻子被人贴着骨头划去了肉、上唇被割下,下唇像猪一样撅起...
等等,像猪一样?
不不不,此刻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头猪。
李麻子右眼赤红,看着自己在刀面上倒映出的模样,他终于明白那人为何只挖去他一只眼。
原来是要留着他另一只眼,让他好好看自己的惨状。
他没法出门买伤药,创面逐渐溃脓发炎,身上起了高热,烧得李麻子神志不清,他拼命地朝四周叫喊,“出来,出来啊!”
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李麻子疯疯癫癫地爬到地上掉着的杀猪刀旁边,他没有了手,就用脚去够。
他背靠墙,坐在地上,双膝夹住刀柄,刀立了起来,李麻子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此刻的惨状。
涎水从他口中流出,因为缺失的上唇已经溃烂,他无法咽下口水,只能任由它淌着。
“疼啊...”李麻子痛不欲生,“真疼啊。”
六日来,浑身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也不能入睡,此时已有些精神恍惚。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膝间立着的刀散发出森森寒光,似是诱惑。
李麻子猛的将头一低,脖子撞上刀刃。
顷刻间,锋利的刀在他脖颈处划开个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感到无比松快。
“太好了。”他口中喃喃,涎水混着血水流下,脏污不堪。
随着血快速流出,李麻子的生命也逐渐消散。
意识涣散前,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掐死的孩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为了强迫他的母亲。
“贱人生的小杂种。”他最后一个念头落下。
慢慢地,李麻子的血流尽了。
他死了。
死在他磨了三十二年、用它杀过无数头猪的刀下。
就像这把刀能轻易杀死每一头猪一样,这把刀也杀死了他。
他的尸体两天后被人发现的,街坊围在一起,互相壮着胆子破开了门。
门开的那一瞬间,恶臭袭来。
人们捂着鼻子走进屋,却被眼前的惨状吓到。
李麻子的脖颈处破了个大窟窿,流出的血已干涸,他仰面倒地,双臂缺失,整个人像只被踩烂的大青虫。
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涂县的百姓议论纷纷,都道是这李麻子杀孽太重,才落得如此下场。
奇怪的是,常与李麻子一道喝酒的几个男人,这几日也都在出行时,莫名被人套上麻袋折了胳膊,或者打断了腿。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大家这样说。
如此一桩奇事,很快传遍了清陵城,一时间街里街坊都在谈论此事。
“白刃生涯三十载,终见刀锋转轮回。世间因果如镜鉴,屠生者终为俎上脔。”说书先生轻叩茶盖,落下定论。
祝晓山路过茶馆,刚好听见这么一句。她脚步未顿,继续朝阿布店中走去。
前几日,玉门关大捷的消息传到清陵城时,正值黄昏。
祝晓山坐在院中暖阁里,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夹袄,袖口镶着雪白毛边,正低头绣着荷包,陈烜伏在案前临帖。
“见过夫人、少爷。”小厮跑进来报喜,“天大的喜事:玉门关大捷,回鹘惨败!”
细细的银针刺破手指,殷红的血珠迅速在帕上洇开,恰似雪地红梅。祝晓山却恍若未觉,看着满脸喜色的小厮,“什么时候的事?”
“回夫人,约莫是七八日前。”
祝晓山点点头,怔忡良久。
“怎的这么不小心?”耳边传来陈烜的声音。祝晓山思绪回笼,只见陈烜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捏着她刺伤的手指,皱着眉看她。
祝晓山收回手,随意甩了甩,将血珠甩下,“不过刺了一下,无妨的。”
陈烜眉头紧蹙,一言不发。转身回屋拿来出个干净帕子,蘸了温水,轻轻给祝晓山擦着手。
祝晓山觉得他小题大做,无奈道:“就这么一点伤,马上就会好的。”
“你好像很在意玉门关?”半晌,陈烜突然抬眸,目光明亮如镜。
祝晓山心头一跳,她想了想,决定搅稀泥,“玉门关为大靖打了胜仗嘛,我自然高兴。”说完,她仔细观察着陈烜的表情。
但陈烜只是垂眸认真给她擦着手,待确定只有一个小伤口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好像完全不在意祝晓山的回答。
祝晓山琢磨了一会儿,也没察觉出什么。
今日是阿布运货来清陵城的日子,祝晓山在屋里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出去一趟。
虽然已是深冬,但清陵城依然带着些绿意,青石板上树影晃动,拐过最后一个街口,祝晓山便看到了阿布偌大的店铺。
因为是午后,店里显得有些冷清,阿布弯腰趴在账台上看着货本,身上穿着西域纹样的驼毛坎肩,腰间缠着五彩丝绦,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
“陈夫人,是你啊!”阿布看着祝晓山笑道。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店里刚进了一批新布,还未摆出来,夫人可要随我去看看?”阿布浓密的络腮胡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闻言,祝晓山顺着台阶下,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们等在大堂,她进去货间看看。
到了里间,祝晓山放松了些,福身行了一礼,“我今日是来...”
话还没说完,阿布爽朗的声音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来问雁生的是不是。”
阿布嘿嘿笑着,又想起什么,立刻收了笑容变脸,“不必跟我多说,反正你们也不跟我说实话。”最后一句话是埋怨她,也是埋怨赵雁生。
这话说的不假,这两人每次来寻他,分明是为了对方的事,偏偏还要找一堆借口。
呸,亏他尽心尽力为他俩牵线搭桥。
祝晓山失笑,一直在心中斟酌着的话索性问出了口,“赵公子,他还好吗?”
这几乎在外人面前承认了她在意...在意他,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祝晓山心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报复快感,心跳加快了些。
但阿布是个迟钝的,他乐乐呵呵地回答,“雁生?他很好啊,比我早回西宁州两日,去了一趟玉门关,这小子倒瘦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
听到赵雁生很好,祝晓山第一时间松了口气,转而又听到阿布说他瘦了,她不禁回想赵雁生极高的身量——瘦了大概会显得更高吧。
长得这般高的人偏偏生了双色泽深浓的眉眼,她又想起赵雁生微挑却不显风流的眼,从眉下延伸至颧骨的疤...停停停,祝晓山发觉自己越想越不对,赶忙刹住。
她心虚地抬头看了眼阿布,对方则无知无觉,还在一个劲儿地跟祝晓山说着话,“...所以我回清陵城的时间才晚了一日。”
他说着,还要跟祝晓山互动,“你说是不是,祝姑娘?”
祝晓山点头如捣蒜,“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