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身旁的女人转过脸来,琥珀色眼眸中波光流动。
“是么……?”安曼达有些意外,对着他挑了挑眉。
“你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其实是那种特别单线头的人,”余明朗想了想,慢慢地说,“虽然只认定自己同意的道理,但是比起我执行任务的中途总犹豫着下不去手,你会更加专注于实现目标。……有时候,你像是空心的,可是你能够排除大多数情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比如之前我还在害你,现在你就能选择信任我。对我而言,这是很难得的。”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安曼达点点头,“其实,可能是我身上的机械部分太多了,现在只是略通人性。”
……
余明朗被她噎了一下,不禁怀疑起来,她是不是根本没听懂他的话。
或者说,她从小接受那种理性教育,其实压根感受不到,他正在试图和她进行一种情感上的交流。
……那么,看来她之前追问他,装醉时说的那句“漂亮人儿”,大概也不是真的想要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余明朗有些气馁地挠了挠头发,一时不想再和安曼达这种不解风情的女人讲话。
但是多亏了她,他积攒了很久的倾诉欲,几乎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了。
“行了,”他看着远处的夕阳,率先从房顶站起身,“我们还是快点回房间,看看芯片现在是不是已经能识别你的脑波了。”
安曼达不虞有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跟他走。
然而女孩还跟在他身后,余明朗就听见自己脑波的某处角落,忽然传来了一个被电流扭曲过的啧啧声。
蜘蛛在他脑波的另一端,夸张地大声啧啧道:“哇噻,‘软弱、犹豫、被感情牵制’。想不到咱们的学院派第一,工作多年后竟然是这样评价自己的,怪不得上面总要我关心你的心理状态。不过,你明歌的排名可不是倒数,你就这么不想让她知道你的光辉事迹?”
余明朗愣了一下,瞪大了双眼,在脑海里朝蜘蛛低吼:“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怎么没挂电话!”
“就你的‘对象’还没睡醒的时候啊,你不是在跟我汇报日常工作嘛,我一直在后台挂着和你的通话。我看你一直不主动挂电话,还以为你特地想让我当史官,旁听和自动记录你们的对白呢。”蜘蛛看着电脑屏幕上,余明朗的义眼传回来的现场画面,继续啧啧道,“好美的夕阳,好美的天际线,不愧是中枢城这种大城市。”
“别得寸进尺了,”余明朗认命地闭上眼,隔空对蜘蛛说,“我拨打你的脑波通讯,不是让你听八卦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看看,能不能拿到第一手的芯片资料。”蜘蛛夸张地打了个呵欠,似乎在椅子上伸着懒腰,“可是,不是你先让曼达警官上屋顶的么?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听你们的对话,听得都快睡着咯。”
余明朗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这点小事,千万别备份到工作日志,也千万别跟上面说。你要是说了,对我和你都没好处。”
“我相信你是想策反她,我又不是你,不用像她威胁你那样威胁我。我等下会剪辑通话录音和备份,把这段删掉的。”蜘蛛的笑声很狡黠,“不过听得出来,对面那位对象还是很信任你的。你说你是情报部现役人员里面业绩倒数的几位,但上面还是派你跨星球来执行重要任务,这么大的疑点,她竟然不追问?”
“这种涉密的事情,她知道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的,换成她也一样。”余明朗翻下屋顶,把蜘蛛的调侃抛在脑后。
旅馆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黄的壁灯映在墙壁上,勾出了细长的倒影。
余明朗扫开桌上的零件,从机械臂底部拈起那枚薄薄的芯片。
安曼达坐在床沿,接过芯片。
他们的动作十分安静而小心,像昨天给余明朗治疗的时候一样,害怕发出异样的声响,吸引隔壁陌生房客的注意。
安曼达将太阳穴边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光洁的侧脸。
凹下的隐蔽接口像一道浅浅的伤痕,和周围的仿生皮肤无缝衔接。
只有凝神辨认,才能看出细微的痕迹。
她拨开接口上最后一层合金护盖,握着闪着金属光泽的芯片,心底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在刺激神经修复手术过程中,记忆的闪回里。
年幼的她,也曾握住过这枚芯片。
正如此时此刻。
她想起母亲也是这样握起自己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与重量,与如今的芯片一样真实。
余明朗小心翼翼地戴上隔绝手套,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
“开始吧,注意动静。”他皱眉看着她,听起来有些紧张,“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会时刻注意你的。”
“这能出现什么意外?”安曼达脸上划过一丝不解。
“当心,千万别把咱俩试图复制数据的事说漏嘴!”蜘蛛看着从余明朗扫描了面前景象的义眼,传回他那台电脑屏幕上的实时画面,忍不住在余明朗的脑子里喊了一声,“她的脑机大概率不像咱俩,会被芯片的保密系统攻击。”
余明朗什么也没说。
蜘蛛的声音,蓦地顿了一下。
“难道,”经过电流扭曲处理的男声,在余明朗的脑子里颤巍巍地追问,“你他爹的紧张她?”
余明朗抿了抿唇。
安曼达察觉到身前人的情绪似乎有一丝波动,举着芯片扫了他一眼:“我开始了?”
“开始吧。”余明朗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安曼达扫了他一眼。
似乎从跳下屋檐的那个瞬间,余明朗和她的距离,忽然近了许多。
她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抵着晶体,将芯片推入自己的脑机接口。
那个瞬间,低频电流顺着接口处的线路冲进大脑,她的视野骤然一空!
旅馆房间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脑宕机般的纯白。
又像是她昏迷的时候,从一片漆黑进入自己真正的意识空间前,经过的那一段纯白的空间。
里面没有形体,而她整个人坠入其中,身边再也没有余明朗和房间的景象。
安曼达的身体忽然软了下去,整个人倒在床上。
余明朗瞳孔一缩,箭一般冲过去扶住女孩脱力的身体。
他抬起她的下颌,看见她的眼眶中琥珀色的眼珠翻上去,成了像电脑死机一样的白色,瞬间慌了神:“喂!安曼达,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安曼达!”
“行了行了,”蜘蛛通过余明朗的义眼,早已饱览被余明朗观察得彻彻底底的,安曼达翻白的死鱼眼,“她只是脑机连接上了芯片,现在在开启芯片的权限而已。你难道不觉得,比起你昨天那种脑子差点被烧糊都复制不了芯片防火墙数据的情况,她这种简直是稳扎稳打么?”
蜘蛛这时候本该激动万分的,毕竟他和这位先前素不相识的专员一起,才在努比斯星合作二十来天,就达成了上头连续追查三四年都无法突破的进展。
但是他不用看余明朗的表情,就能感受到这位同僚那种揪心的紧张。他自己的心情反而低落下去。
“这破芯片读写她脑波的速度,怎么这么慢!”余明朗在通讯频道里低吼。
“拜托,那个防火墙我光是解密就得花半个月,这么庞大精密的东西,识别到她的脑波后,十分钟内让她读取数据都是很快的啦。”蜘蛛在自己温暖的衣服里瑟缩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明歌大哥,千万别告诉我,你还在麦尔肯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接触过黑客案件吧?”
“……差不多吧。”余明朗在现实中搂住安曼达的肩头,义眼视野投向窗外,“我很少做这种事,一般负责刺杀和传递情报。”
“那应该是上头还没发现,”蜘蛛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你身上能用来布置美男计的价值吧。”
余明朗沉默一秒,冷冷地回复:“我其实很好奇,你这种无节操无下限无口德的‘三无人士’,是怎么堪忍寂寞,在努比斯星蛰伏这么多年的。”
电脑那头,蜘蛛发出了真情实感的笑声。
他看着屏幕上近在咫尺的年轻女人的脸,因为余明朗的一只义眼在看安曼达,他也必须跟着看。
蜘蛛仰起头,灌了一口手上的啤酒。
压低的声音被电流故意扭曲过,传到余明朗那头,几乎无法辨认原本的音色:
“我敢保证,你不会想知道我是谁的。”
余明朗正想回复,却看见怀中女人的额头上忽然渗出了一层细汗,唇瓣因为脑机电流通过而喀吱喀吱地颤抖起来。
他心里一紧,抱着她上半身的手臂更加用力,仿佛这样就可以分担她身上那种未知的反应。
安曼达站在纯白的空间里。
她只踌躇了一瞬,就大着胆子向前走去。
像当时走进自己的意识空间一样,纯白空间似乎只是一段过渡的场景。
她很快就看见,头顶的白色在逐渐消褪,露出某种金属的色彩。
脚下的白色同样缓慢褪去,露出了瓷砖地板的轮廓。
远处回响着机械零件转动的声音,传进了安曼达的耳朵。
她眉头一皱,马上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奔向纯白空间的尽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她跨过纯白的分界线,发现自己站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里堆放着各种一人高的器械,玻璃墙壁上贴着画了骷髅头和毒药的警告标志,看起来像是某间实验室。
这个空间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机械零件咬合的轻响。
安曼达知道,自己能踏进这里,而不是看到一行冰冷的拒绝访问字样,就已经顺利通过了第一步。
她大受鼓舞,也并不害怕这个辽阔地向两侧延申出去的实验室空间会有什么东西,抬脚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