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朗坐在屋顶的瓦片上,顶着陌生人的脸,向她招手道:“你要不要上来?”
安曼达想了想,默默地翻上屋顶,踩着瓦片走到他身旁,盘腿坐下。
余明朗眯着眼,望着远处的郊野,双腿悬在屋檐边晃着。
安曼达学着他,向远处望去。
隔着锈谷区的郊野,从这里的屋顶,可以清晰地看见市中心天衡区的高楼天际线。
那里是泰坦集团、恒智企业、钛思企业三家巨头公司总部大楼所在的位置。
以及紧邻的星桥区,繁华的商业圈和摩天公寓,独属于中枢城的霓虹缩影。
远远的,还能看见长期悬挂的巨型空气幕墙广告牌。
那些人造牛排和仿真水公司的广告,当然还有更加开放的广告,宣告着中枢城心脏地带的纸醉金迷。
白天看过去,虽然也很震撼,但还只是一片灰白的钢铁森林。
夜幕降临的时候,那里闪烁的霓虹灯,会衬托得整座城市更加迷幻,像是向过客递出危险至极的诱惑。
安曼达虽然出生在中枢城,然而童年都在近郊长大,八岁后又随父亲搬去了沙漠边区。
因此一下子看见高耸的建筑,她还不太适应,只觉得它们挡住了她原本辽阔的视野。
安曼达略微一会就看得无趣,扭头望向余明朗,但见他目不转睛,还是很入迷。
“喂,”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得这么起劲,是想画出中枢城的路线图么?”
“这种东西我们那里一直都有,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余明朗笑了笑,收回视线,正色道,“只是先前的二十多天,我一直在逃亡,或者寻找机械臂的线索,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休息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认真:“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安曼达拖长了声音,“我是来结束你的休息时间的。我今晚还要回医院,得赶在太阳下山前,试下芯片能不能破解出来。”
“我是想在这里多坐一会,或者说,无限期坐下去。”余明朗低声说,“其实,你可能根本不清楚,我这次任务的危险等级。宁静都只是风暴之前的,那种暂时的宁静。”
安曼达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需要派出余明朗这种算是在情报部门长大、培养成本极高的情报人员,这种任务,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顿了顿,开口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一位可敬的对手呢?你的义体,级别远比我的玻璃神经高出一截,我也并没有赢过你。”
“只是因为,”余明朗转过头,看着阳光下被染成了金色的铁轨,侧脸蓦地多了一丝温柔,“在审查中心的人撤离的时候,你做到了我一直后悔没有做到的事。”
“我告诉过你,发生在我家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吧?”余明朗看着远方的荒野,没有回头,“我那时是喝了酒,但是关于这段经历,我没有骗你。”
“嗯……英勇抵抗的家人。”安曼达不知道这件事和他对自己的评价有什么联系。
眼前的高大背影融在温暖的光线里,身周是陌生而静谧的环境。
仿佛她在汽车旅馆之外的战斗只是一场梦境,这个小小的静谧的地方,才是她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因此她的话更少了,不忍心打破静谧。
“得知了家人的死讯后,也到了我启程回情报部门的日期。”余明朗闭上眼,感觉秋日温暖的阳光从他的脸庞上一跃而过,一切只是短暂的一瞬,“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能力做什么。时至今日,我的家乡依然在瓦西里武装部队的控制之下,而我却从情报部门筛选的最具潜力的童子军,成为了正式谍报人员。只不过我是吊车尾,业绩最差的那个。”
安曼达眨了眨眼,很有些意外:“但是从你在边区的表现来看,怎么都不算差劲啊。更何况,就算你的工作能力不强,加上那种高级义体功能的补充,怎么样也不会业绩最差吧。”
“这是因为,”他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我在一切行动中,总是避免杀人,或者拖到最后一刻才杀人。”
安曼达微微一怔。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杀人。”余明朗回过身,和她并肩沿着铁道行走,“我们有时候,也会接到抹除某个目标的任务。这只是说,如果你总是拖到最后一刻再做某件事,必须经历一些失败,才能让你随时把握住,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得上是‘最后一刻’。”
安曼达点点头,了然道:“你失败过?”
“因为没有及时抹除一些对象,所以导致任务失败过,直接和间接的都有。”余明朗耸耸肩,“就是辛苦我的同僚帮我清理后续,不过那些一般都不是什么很难除掉的人,也不是我的目标人物,而且我当月的工资和奖金基本上也给他们了。而且,我的底线是,这些人没有威胁到我同僚们的任务和性命。”
安曼达想了想,说:“你这样有点虚伪。”
余明朗一愣,自嘲地勾起唇角:“我同意,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的国家处在战争时期,我们的每一个目标都至关重要,每一次任务都牵连着各个角落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及时地除掉碍事的人,就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了。”
“很明显,我的上头也是这么想的。”余明朗无所谓地耸耸肩,“才会给我倒数前几的评定。”
“我是说,你难道能保证,每一次放过阻碍目标的人,都不会让他们威胁到你的同事们么?”安曼达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我在工作中最烦这种人,明明大家都要做好自己的任务。”
“我能理解你。”余明朗低下头轻声说,“或许你听了我的狡辩,也能理解我。”
她这才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回过头望着他。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汽油味,从荒废的工厂飘到这座廉价汽车旅馆的屋顶。远处的天际线闪烁着刺眼的灯光,像一层坚实的屏障,将中枢城分割成两个世界。
余明朗收回在屋顶边缘荡悠的长腿,安曼达这才看见,他身旁还有两只空易拉罐。
他握住一只易拉罐,指节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从瓦西里部队占领的家乡回到情报处之后,我度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十五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尽管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任务,但我不再只是给前辈打下手的跟班。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如果想要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就应该全力完成命令。”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我的枪口对准了第一个独自面对的普通人。那是一名清洁工,我从目标家里出来时候,他看见了我的脸。按照规定,我应该杀了他。”他的目光越过郊野,落在阳光无法触及的远处阴影上,“可是,当我抬起枪,看着他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我不受控制地想起来,那个叔叔在稻田里告诉我的事情。他说我的父亲和叔叔先被杀,母亲和妹妹原本作为女人要被拉去给军队做后勤,但是她们不愿意,于是被拖到了路旁活活打死……”
安曼达呼吸一滞,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她察觉到,余明朗的声音背后似乎有一道裂缝,里面藏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绝没有正在述说的人表现得那么冷静。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压抑在胸腔里的钝器,将强行缝合的伤口一下下撕裂开:“回到情报处的时候,我接受过军队心理医生的治疗,以为自己只有报复的决心,而没有其他什么阴影。但是,当我抬起枪对着普通人,而我的手竟然开始颤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对普通人下手了。”
她的心中微微一动,几乎要伸出手臂去握他的手,又强忍着收了回去。
“哪怕他们挡了我的路,哪怕上级说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蛀虫就能换取更伟大的胜利,我也做不到。”余明朗闭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每次举起枪,我眼前都会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和妹妹的时候,她们的笑脸。”
安曼达犹豫了一下,问:“那个清洁工,最后怎么样了?”
余明朗摇了摇头,勉强勾起嘴角,笑得却比哭更难看:“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我的常属上级会监督我。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他一句话也没说,抬枪就把清洁工杀了……然后他带我回了办公室,就在我的业绩表上,打下第一个叉。”
他顿了顿,低声道:“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优秀的学员,却是不合格的特工。犹豫、软弱、被感情牵制。可是,那件事永远改变了我,我无法成为一个屠杀的机器。”
安曼达靠在身后的烟囱上,眼底复杂光彩明灭,轻声道:“你不是软弱,你只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余明朗转头看她,唇角笑意苦涩。
“或许你说得没错,”他摇了摇头,“可是,我从小在情报处长大,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但是我想知道,作为边区的优等生,你是怎么想的?”余明朗顿了一下,追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使命和无辜者的性命产生了冲突,你会怎么选?”
安曼达怔了一秒。
那个瞬间,她想起埃弗里长官按下卡车引爆键时冷漠的眼神,又想起自己在最开始的意识空间里,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
“……我不知道。”安曼达想了想,坦诚地回答,“但是我可以确定,我不想让任何人替我决定答案,也不想参考任何人的答卷。哪怕走上了别人眼中的错路,那也是我自己决定要走的路。”
余明朗盯着她,没有说话。
良久,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你看,”余明朗说,“在我身上,有高阶的义体;可是在你身上,有一颗霸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