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掠过堆放在两侧的实验仪器,在安曼达视野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张长长的实验台。
以及一个背对着她,埋头调试仪器的身影。
背影出现的一刹,安曼达眼眶一烫,热泪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
那个身影,正是保治茜!
母亲过世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
她鲜少梦见母亲。
按理说,记忆应当很淡了。
何况是经过义体改造的血肉之躯,机械的理性,压抑着情感的人性。
可是,她每次在梦中看见母亲的脸,都像□□记忆一样,眼泪总会滚落。
面前的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坚实的透明屏障,阻拦住安曼达,让她不能再前进一步。
安曼达止住脚步,掌心按在屏障上,像隔着一层玻璃那样,视线紧紧追随着不远处忙着调试仪器的背影。
白大褂、深蓝色的发帽和口罩、手套鞋套,看起来正在进行某种正式的实验。
安曼达的心跳已经乱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体内这种罕见的情感奔流的感觉,忽然愣住了。
会不会,其实她对情感的体会,原本也像余明朗一样细腻,即使她身上搭载满了义体?
她刚刚还认为,自己和余明朗对于情绪和情感的认知差距,来源于余明朗驾驭义体的身体天赋。即使他搭载了高阶义体,也没有成为赛博狂人,机械理性也就难以影响余明朗对世界的感触。
而到了她身上,要说是改造之后,她的人性意识真的相当于“机动攻壳里飘忽的灵魂”,和机械的理性相比屈于下风,好像也是合理的解释。
可是,安曼达的思绪如电流般闪过,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她对母亲的记忆一直很深刻,可是她的记忆被外力强行纂改过。
于是母亲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成为了模糊的幻影,然而每次见到那个幻影,她脑海深处的神经底层,熟悉的情感令她整个人颤抖起来,乃至热泪盈眶。
她的记忆可以被纂改,然而在她的潜意识中,那种孩童对母亲天然的亲近,是谁都无法染指的!
安曼达咬了咬牙,心底陡然升起怒火。
他们究竟对她的大脑做了什么,才能令她从感性的人类,转而拥抱理性的机械?
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眼下所处的这个空间,并没有她的意识空间来得自由。
隔着玻璃似的屏障,安曼达注视着里面忙活的保治茜,像是旁观一件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于是她也明白了,自己走过的纯白空间就是芯片的防火墙,芯片是在确认她的访问权限。
脑波密钥吻合,一切都那么轻松自然。
在她踏入这间实验室的那刻开始,所看见的一切,就已经是芯片真正搭载的信息了。
只是这一切以类似视频的形式,在她的脑机中自动播放着。
而她所站的位置,或许是当年记录下这一切的,那台摄录设备所在的位置。
所以她没法再上前一步,只是看着保治茜的背影。
这时实验台前的女人转过来,露出了身后的机械臂。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眉眼和安曼达七分相似。
只是保治茜的消瘦和憔悴,以及那张脸的苍白程度,让屏障后的安曼达,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安曼达视线一转,注意力集中在保治茜的动作上。
母亲似乎正在给那只机械臂的底部挖洞,试图给里面添加一道机关。
她手边的,正是被安曼达插进脑机接口的,那块薄薄的黑色芯片。
安曼达看着保治茜将芯片插进电脑,实验台后的巨幅投影中,忽然出现了一整面代码!
英文字母和符号混杂在一起,看起来格外复杂。
她马上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余明朗替上级追查的东西,也就是这块芯片里,真正封存的秘密!
然而还没等安曼达想好该怎么记下代码,保治茜将投影上的内容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点点头,就从电脑里拔出了芯片。
投影上的内容,随之消失了。
这再次印证了安曼达的猜想,她此刻所身处的并不是什么类似意识空间的地方,只是母亲记录的一段场景,储存在芯片上。
因此她只能看着保治茜隔着手套拈起芯片,小心翼翼地将芯片封存进机械臂的底部。
下一秒,安曼达眼前一黑,再次陷入黑暗。
安曼达正犹豫着要不要做些什么,眼前的黑暗中,忽然浮现出一串进度条。
旁边还有播放、暂停、快进等键位。
安曼达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重新播放”。
身周的黑暗马上旋转起来,她的身体在实验室场景中飞速后退,下一秒就回到了整间实验室的入口。
就像她刚进入这个空间时那样。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刚刚的进度条和好几个按键,现在变成了几乎透明的颜色,横亘在她身前的空气中。
怪不得她在刚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它们。
安曼达伸出手,试着拖动空中的进度条,周围的实验仪器随之后退,她回到了实验台前。
就在她没办法向前走去的位置,保治茜调试机械义体的身影,依然背对着她。
安曼达醒悟过来,原来母亲不仅将这段影像储存在芯片上面,还借助改造人脑机的功能,让脑机成为了一种别样的播放器,自动播放芯片储存的信息。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拖动进度条,她也可以像在电脑上一样,任意复制这里的影像信息吧?
安曼达按下空气中的暂停键,拢起指尖向身旁的实验器材一抓,马上凭空抓取了器材的影像数据。
这时候,保治茜的背影已经转过来,将芯片插进电脑。
投影上再次出现大片数据。
安曼达暂停在这一帧,甚至能够看清,实验室电脑为了运行这块芯片,屏幕隐隐泛出了过载的白光。
她拢起五指,像给电脑屏幕截图一样,扫过投影的四个边角,将一整片数据的信息抓取出来。
数据像小溪一样从屏幕上流下,汇聚在她摊开的掌心,成了一个莹蓝色的光团。
安曼达检查好手心的光团,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微微向她转过来的侧脸,毅然按下了身前的“退出播放”。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到数据空间里面找她,”余明朗看着怀里人的脸色愈发苍白,逼问蜘蛛的语气也急切起来,“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为什么她还没有醒来!”
“那块芯片有防火墙,我哪里看得到她?”蜘蛛放下手里的啤酒,偶尔扫一眼屏幕,“要是出什么事,她的反应绝对会激烈到你看得出来,而不是躺在那里。”
“蜘蛛”穿着日常衣服,缩在真皮的黑客椅里。这是一种包裹着人体全身,同时提供降温的特制椅子,上面还悬挂着几根供来连接脑机的电缆。
电缆的尽头没入了他面前的阴影之中,那是一台一人高的计算机,光是显示屏就有足足八块,挂满了整整一面墙。蜘蛛向余明朗夸耀过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这台相当于自己的大脑的延申的计算机,是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拿着麦尔肯情报部的预算,自己去黑市采购组件配置的,一套才花了大约三十万美元,换算成上世纪还用美元结算时的价格。要是卖出去,价格还能翻一番。
此时桌子堆满了空了的易拉罐和零食包装,就放在他那台价值高昂的计算机前面。
墙上的八面显示屏,其中一面连接了自余明朗义眼的视角,那里几乎一直被安曼达昏迷的脸占满。
另外七面显示屏上什么都有,从脱口秀到整个努比斯星的数据空间。
蜘蛛又喝了一口啤酒,看见屏幕里安曼达的睫毛忽然抖了抖,就对余明朗说:“到现在芯片也没爆炸,警官小姐应该已经得手了。”
“人没事就行。”余明朗也察觉到了安曼达的动静。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坐到她对面的床沿。
“哎呀,你还不好意思了……”蜘蛛刚调侃了一句,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另外七块屏幕上的一丝异样,唰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与此同时,余明朗看见安曼达还没有睁开眼,她却抱着自己的脑袋,在被子里发出了痛苦的尖叫!
“喂!”余明朗从床沿弹射出去,手足无措地抱住安曼达的上半身,“你没事吧!”
“没事个头!”蜘蛛在余明朗的脑波通讯里同步大喊,他的声音本就经过电流扭曲,这一嗓子音量比平常放大数倍,喊得余明朗的脑袋嗡嗡作响。。
蜘蛛放大了墙上一块屏幕的画面,声音比以往更急切:“爹的,芯片权限被正常打开了,所以芯片开始自毁了!”
“你是说保治茜设定的程序是,芯片一旦被打开和读写过,就会自动启动自毁程序?!”余明朗懵了。
“赶紧把芯片从她的接口里拔出来,”蜘蛛咬着牙喊道,“要不然,高温会把她脑子烧糊的!”
余明朗马上跪在床边,用力按住安曼达,试图从她的接口里拔出芯片。
然而脑袋里的灼烧感让安曼达几乎丧失了意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头部,试图缓解高温的痛苦。
余明朗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怕自己强健的体格会弄伤她,只好用膝盖压住她的一条手臂,这才在安曼达的挣扎中一把拔出芯片。
芯片一离开安曼达的接口,她的动静就小了下去,十分见效。
黑色晶体表面的温度超乎余明朗的设想,几乎将他的指尖烫出了伤疤。
余明朗气喘吁吁地把这块黑色晶体甩到桌上,这才告一段落。
安曼达上翻的白眼,喀吱喀吱地回落。
她精疲力竭地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同样大汗淋漓的余明朗。
他面色铁青,喘着粗气站在她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