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曼达揣着索恩的化装芯片,但是没有使用。
她没有在黑市露出过自己的脸,而真正的索恩早就回了医院,她再顶着他的脸走在街上,那才叫浑身破绽。
不过化装芯片本来就是索恩的,她不为防火防盗防余明朗,也得把芯片给索恩带回去。
她回到医院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心念电转间,安曼达走进街对面的零售商贩。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来电铃声,是脑波电话的默认铃声。
陌生的号码。
安曼达选择了接通,下一秒,只有她能看见的空气幕墙里,出现了余明朗的大头照。
大头照卡顿一下,原来不是照片,是对面拨通了视频模式。
画面里的人似乎刚从醉态里清醒,坐在地上的被子里,臭着脸问她:
“曼达警官,你人呢?”
“我?”安曼达向余明朗展示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我回医院做神经修复手术,先在附近买点东西提回去,免得被盘问出门干什么了。”
“不是吧……”余明朗顿了顿,指着自己身上的绷带问,“那我怎么办?”
“你?”安曼达难得勾了勾嘴角,“你刚刚一边喝一边说,让我去找你的黑市医生。怎么?换绷带这种小事,你的医生不会做吗?”
“喂,你别太得意了。”余明朗一脸苦相。
他看着她在镜头里挑选那些仿真肉口味的零食,过了一会,没头没尾地开口:
“曼达警官,你心地善良,爱护群众。”
“有话就说。”
安曼达瞬间警惕起来。
他上次对她说好话的时候,她和沙漠边区的所有人都被他耍得灰头土脸。
他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候,让她的上司知道他送给她一件大礼,这事到现在都福祸未料;现在他竟然过来明着夸赞她,他要是还想做什么损人利己的事,她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没什么特别的,”余明朗讪笑道,看起来很是老实,“就想问你一句,我刚刚喝醉了,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
“你怎么不问你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呢?”安曼达略微放心,却故意不顺着他的话回答。
“也是。”余明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要是说了什么信息,恐怕你现在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其他地方了吧。”
安曼达看了视频里的人一眼,忽然愣了一瞬。
她看见余明朗脸上虽然在笑,那双褐色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那一瞬间,她的心像是被丢进锻刀的火里淬炼了一遍,思绪沸反盈天。
他是在笑,可是只是为了观察她的反应,推测他自己有没有酒后失言么?
安曼达拎着买好的副食走出商铺,看着天边依稀的霞光。
再开口时,她声音中的情绪淡了许多:“怎么?你是想问我,现在究竟是在医院,还是在警察局,又或者是情报部门的反间谍工作处?”
余明朗嘴角的笑意滞了一瞬,眼神更深了。
安曼达鄙夷地扫了屏幕里的人一眼,压低了声音:“别忘了,我知道你的行踪情却不上报,现在还在帮助你寻找你那边的目标,而你私自调查上司想要的机密,我和你没什么区别,都是叛国罪。举报你,对我想要追查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不会花时间做这种事。”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头的余明朗轻轻说。
语气和先前大有不同。
安曼达抬起眼,看见他嘴角的笑意正在褪去,然而他的眼角却耐人寻味地弯了起来。
他露出了真正的笑意。
“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余明朗看着她严肃的神情,故作恭敬地开口问,“我现在是值得您信任的人呢,警官?”
安曼达抿了抿唇。
“可以。”她勉强答应了一声。
“我也信任你。”那边的人垂下了眼睫,声音很轻,“祝你手术顺利。”
电话就此挂断。
安曼达穿得单薄,站在萧瑟的秋风里,身上是冷的,却觉得自己胸膛深处有什么地方,暗暗灼热起来。
她背着余明朗所赠的“义经丸”,瞅准周围监控的死角,翻过对她而言纯属装饰的围墙,偷偷溜进医院。
她的脸没有出过医院,也就不能留下回医院的记录。
这座医院属军方用途,事实上坐拥好几栋建筑,人前是医院,人后还有医生们的科研项目、实验室等用地,人多眼杂,监管分散,像她这种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想溜进来还是有门路。
她十分自然地穿过院内的花园和建筑,回到了僻静的单人病房,看上去只是一位在院区坐了一天的病人。
床头还摆着护士送来的药,被收好了放在一旁,大概是索恩来过,以免护士对她的缺席起疑心。
安曼达放好网球包,眼瞳一红,拨通了索恩的脑波通讯。
索恩看起来没有在忙,抬眼扫了她身后的背景一下,低声问:“回来了?带着他么?”
他紧接着抬高了声音,朗声道:“啊,是安曼达警官。有什么可以帮您?”
“索恩医生,我身体好像有点不舒服,想请你上来一趟。”安曼达跟着他说道,下一句话马上压低了声音,“我一个人在病房。”
索恩没说什么,就此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他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脸色比安曼达中午见到他时还苍白。
“你这是加班了?”安曼达关上病房的门,回过身看着他。
“还不都因为你的事,下午回医院之后都在做笔录。不过,好歹是蒙混过关了。”索恩收起笑容,正色盯着安曼达,“警官,我必须警告你,你追查的事情,大概率和泰坦有关系,已经不属于平民的范畴了。”
“我也想知道,”安曼达放下病房的窗帘,警觉地压低了声音,“我母亲从来就和公司没什么联系,她还拒绝过恒智科技给她发的工作邀约。”
“令堂是没有,”索恩坐下来,抿唇看着她,“可是令尊有啊。在光辉联盟的地方执政官底下办事,怎么样都会认识几个泰坦的高层。”
安曼达犹豫了一下,心里却觉得索恩说的有道理。
母亲去世前后的日子,她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只记得父亲伤心欲绝,不像装的。
可是,一旦得知自己的记忆可能被人动过手脚,一切都必须推翻,重新推演。
看来是时候给父亲打个电话,择日不如撞日。
“所以我请你过来,是想再求你帮我一件事。”她摇摇头,坚定地看着索恩,“我可能掌握了证据,确实有人动过我的神经。”
索恩皱眉道:“你想做神经修复手术?”
“而且,”安曼达点点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做过修复手术。”
索恩沉默了半晌,冷笑道:“余明朗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他让你回医院做神经修复手术?”
安曼达咬了咬唇,选择向索恩和盘托出:“我现在追查的机械臂,和余明朗追查他要找的信息代码一样,本质上都是背叛。余明朗和我,已经是共犯。”
“行了,不要把你们想追查的东西告诉我。”索恩扬手制止她说下去,绿眼睛中第一次有了阴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知道了你们想找什么,仍然给你做神经修复手术,我也是共犯。”
“抱歉。”安曼达表示理解。
“如果那个人能在中枢城的黑市来去自如,他一定也有自己认识的义体医生吧?”索恩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的医生呢,警官?你信任余明朗吗?”
“……信任。”安曼达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
“你看起来还是很犹豫的。”索恩摇了摇头,似乎安曼达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想想也是,他在审查中心差一点就杀了你,你怎么会想要相信他?”
“他没有想杀我。”
这句倒是回答得毫不犹豫。
索恩讶异地挑眉:“我不知道你是一个这么宽容的人,警官。”
“你不在那里……很难说清楚的。”安曼达摇了摇头。
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余明朗的眼底,那种郁结的关切。
虽然他下一秒就开着飞艇逃出重围,可是那一瞬间,要说他是想杀她的,她……不太相信。
只是一直以来,她都在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余明朗怀揣恶意。
索恩看着她,眼里的光彩沉了沉,低声道:“我不知道信任该是什么样子,但我总觉得,信任不应该是掌握对方的定位坐标,和捏着对方的生死大权的时候,单方面作出的表态。”
“不……”
安曼达打断了索恩。
她坐下来,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声音没有什么波动:“我想,这是一种已经超出了信任的情感,我们不是队友,也不是敌人……”
索恩大惊失色。
只听安曼达继续说:“而是被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共同体。”
医生这才平静下来,交握着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惊讶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你想到哪里去了?”安曼达狐疑地盯着他,“那么这个手术,你可以完成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去找他们的黑诊所医生,说不定还方便些。”索恩摇了摇头,“我这里使用手术室需要记录在案,只能给你安排间接的治疗,没办法直接动用手术。”
“多久见效?”安曼达皱眉,“我已经在军区医院躺了二十来天,恐怕不能再待很久,总要回沙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