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朗骤然住口,扭头看了安曼达一眼。
她抬起眼,意外地在那双深不见底的褐眼眸中,第一次看见真真切切的痛苦。
安曼达沉默几秒,举起床头收费的劣质啤酒,递给余明朗一支。
“我这个伤口,”余明朗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绷带,“确定能喝酒么?”
“这个牌子只是添加了风味糖浆的水而已,可能还是工业制造水,连真水都不是呢。”安曼达在他对面坐下来,朝他扬起酒瓶,“你想说就说呗。”
“其实和战争里其他普通人一样,”他撬开瓶口,掸去灰尘,毫不犹豫地对着灌了一大口,“终究只是一个落俗的故事。”
安曼达也抿了一口。
淡淡的辛辣感,仿佛将她拖出了这个潮湿阴暗的小房间,回到和边境巡检队的同事们坐在沙漠里,坐在篝火旁喝着劣质啤酒、弹吉他聊天的那些夜晚。
“终于喝到点带味道的东西了,现在情况特殊,我也不能要求什么。”余明朗抿了抿唇,避开安曼达的目光,“其实,我离开家乡的那年,不是在审查中心交代的十年前,而是……整整十七年前。七岁的时候,我参加全麦尔肯星的男孩都要参加的选拔,被选中的消息传回家乡,整个小镇的人都很激动。当时的人们都认为,镇上出现了被选拔进政府部队的孩子,是极大的荣光。
“我经受了短暂训练,接着通过第二、第三道选拔,进入了情报部,成为政府特工。那年的麦尔肯星已经出现了局部骚乱,我植入了带有专属编号的义体,每天跟着一些特工前辈,起初只是负责简单的辅助工作。由于职业的特殊性,我没有办法经常回家,只能每个月将自己的工资汇回去,减轻家里人的负担。
“我父亲祖上一直是打刀的,社会赛博朋克化后,锻造武士刀业务就占了主流。因为当年从旧地球迁居到麦尔肯星的动荡,加上热兵器持有成本下降,在我父亲手上,锻刀的家业缩水了不少。不过他和叔叔一起锻刀,一家人还能过上小有名望的生活。
“然后……”他猛地灌了一口啤酒,眼里的神色暗下来,“战争爆发了。”
“麦尔肯星的叛军,叫‘瓦西里武装部队’。”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仿佛在脑海里寻找那些已经变得久远的记忆碎片,“战争爆发的时候,我虽然刚满十四岁,但是在情报部的年头已经比在家的年头更长了。叛军在战争正式爆发前,已经在南方部分地区形成了规模,但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推进的速度会那么快。大半年以后,瓦西里部队来到了沿海的小镇,占领了我的家乡。”
他扫了安曼达一眼,见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这才慢慢说道:
“我的家乡被占领后通讯义体受到干扰,加上位置偏僻,只有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出来。虽然我听说瓦西里部队并没有对这个并非战略要塞的小镇做什么事,可是,我就此失去了家人的消息。
“所以……十五岁的生日前夕,我向上级提请审批,一个人悄悄回到了家乡。”
安曼达看着他再次仰头喝酒,仿佛需要那种辛辣的感觉,才能激起回忆的勇气。
“我不能携带自己的真实身份证明,不敢进镇上,就住在镇子旁边的村落。我只能去十天,每一天都在进出镇子的路上游荡,盼望着能够撞见一个认识的人,向他打听我家里的消息。”他摇摇头,身体似乎被那段黑暗的记忆激得一哆嗦,“大概是我运气不好,直到第九天,才撞见买过父亲打的武士刀的一位客人……”
安曼达听的很专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阴影中的侧脸。
“我那时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他看到我,却不敢认我。我叫他做‘伯伯’,我就拉住他的袖子说,‘伯伯,是我!我是余家的儿子。’他虽然认出了我,又只敢把我拉去偏僻的地方听我说话,我们都躲着瓦西里部队的哨兵。”余明朗闭上眼,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我们躲在村庄的田埂里,那时正是初秋,水稻灌浆变黄,很快就要丰收。风里带着远海的咸腥味,吹得稻谷在我头顶沙沙作响……就在这一片沙沙声里,伯伯的声音显得很远。他说我的父亲不肯屈从,拒绝给军队锻造武器。……所以我的父母,妹妹,叔叔,全都作为反抗的典例被处决了,就是中文的‘杀鸡儆猴’。”
他一口气说了一连串话,看也不看安曼达,顿了顿,一把举起酒瓶。
安曼达静静地看着他仰头痛饮。
余明朗喝得畅快,一下子把玻璃瓶搁在床头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酒瓶已经见了底。
他颊侧被酒精激起飞薄的红晕,长长的两手交叉起来,叠在脑后;语气是满不在乎的,却像染上了细微的醉意:“就是这样,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又过了将近十年。”
安曼达摇摇头,不无同情地问:“这是你第一次来努比斯星吗?”
余明朗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慵懒地拖长了声音:“别以为我能跟你说这些,你就能套我话。关于工作的一切,我……我都不告诉你。你和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你是漂亮蚂蚱……唉,说你是蚂蚱,其实当蚂蚱也是委屈你。虽然你是漂亮人儿……总而言之,我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然后含糊不清起来。
“喂,”安曼达看着他摇晃的身躯,身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你说我是什么?”
他却迷迷瞪瞪的,直到他的眼睛闭上了,还在喃喃地絮说着一些她听不清的话。
飘过的一两个词,似乎是“稻子”、“报仇”什么的,但就是没有那个词。
——“漂亮人儿”。
安曼达撒开手,余明朗一下子倒在床上。
“不是吧,”她诧异地盯着那个顺着床沿滑下去的身体,“这也能喝醉?”
她搁下啤酒瓶,抱着膝盖,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那滩年轻男性。
倒不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漂亮,也不乏这么说的异性,从年长到年轻都有。
可是来自下属的,大概是奉承;来自父亲同僚的,似乎又是看在父亲面子上的客气;来自长辈的,很可能就是随口一说了。
年纪相仿的,就只有在巡检队共事的文彦,虽然他比她小。不过要换做是他开口说她漂亮,只会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安曼达盯着地板上那张熟悉的脸,自己的脸颊忽然涌上一阵滚烫。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异性,共处一室。
还是与世隔绝的暗室。
仿佛天地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两个心灵相通的同类。
她试探性地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朝地上那滩男人踢一脚。
余明朗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依然没醒。
安曼达跳下床,伸手探见他安稳的鼻息,这才放下心来。
她眼瞳一红,拨通了脑机通讯,毫不避忌地对着空气中浮现的联系人发话:
“嗯,我现在回医院,找你有点事。……不了,不带机械臂,反正他们解不开,我带了才是碍事。怀璧其罪,你没听说过么?……我怎么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你搞错了吧,我的话还没到你每天的一半多。”
她转过头,扫了昏睡在地上的男人一眼,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对,他留在房间,别担心。他的装置按钮在我这里,我知道你还顺便给纳米炸弹加了定位,他不敢带着机械臂跑的。就这样吧,晚上见。”
那边率先挂断,安曼达看着地上的男人,犹豫了几秒,踮起脚尖向他走去。
她扯过床上的被子,扔在他身上,只听他闷哼一声。
她想了想,又纡尊降贵地蹲下来,帮他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就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呼吸。
然后她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与一小时前无异的手感,硬中带软。
安曼达心情很好地一笑,揣上化装芯片,关门出去了。
房门轻轻合上的刹那,那双褐眼眸缓缓睁开。
余明朗睁开眼,却没有急着挣开被子,而是在那种异样的温暖中,静静地躺了一会。
就在地板上,污糟的、混着前人汗味的旅馆的被子,竟然带来了异样的温暖。
一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慰藉,就这样让他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
他知道那个漂亮人儿不会太快回来,于是放心地在被子里多躺了一会,爬起来的时候腰都硌得有点酸;不过比起胸腔的伤口,腰酸算是小巫见大巫。
他站在一堆拆解的零件前,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会,这才拨通脑机电话。
“喂,蜘蛛,”他有点惊讶于接电话的人的欣喜,淡淡地应道,“是我。”
“就算听到我的声音,也可能是伪造的,知道么?”余明朗压低声音,浮出一丝警告的意味,“以后接上线的三句话以内,必须先问我的代号。……嗯,是我,我是明歌。这次就先放过你。”
“我知道,失联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所有人都很担心。”他单手撑在桌沿,在逐渐涂满房间墙壁的夕光中舒展着迷人的腰线,慢慢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感,“我只是受了点小伤,去找医生了,暂时没办法回来。”
“东西?”余明朗拈起薄薄的特制芯片,对着金红色的灿烂夕阳眯起眼睛,“当然拿到了,就在我手上。”
他扬起手,将芯片插入太阳穴边的接口,瞳孔瞬间变成深不见底的蓝色。
下一秒,他忽然感到脑袋里猛地滚烫起来,简直像血管在沸腾!
“诶呀卧槽!”脑机通讯那头的人大喊起来,刻意用电流扭曲过的声音更刺耳了,“糟了,你快点把那玩意拔出来!”
“怎么回事?”余明朗抑制着脑袋里翻江倒海的沸腾感,咬着牙压低声音,“时间有限,你赶紧给我复制数据!”
“明歌,你他妈不要命了!”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急得满头大汗,双手大概在键盘上运作如飞,“我只是代号叫蜘蛛,又不是真的有八条腿,复制数据怎么都需要时间!你不把芯片拔出来,脑机过载,会把自己的大脑烧糊的!”
“复制数据!”余明朗低吼着重复。
不等蜘蛛回应,他的眼前突然直直升起一道白色,遮蔽了整个人的视线,余明朗顿时头痛欲裂。
大概真的是脑机里的电路在燃烧?
蜘蛛的声音隔着飞速超载的电流,扭曲得呲呲作响,活脱脱信号很差的样子:“我叫你拔芯片,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那块芯片太复杂,除非你把芯片带到我的设备上,我隔空复制数据起码要半小时!而且我现在不是在复制数据,是忙着建防火墙保护你!我这边手一停,你他妈的大脑马上烧成灰!让你的上级什么的全都去死,给我把芯片拔出来!明歌!”
撼天动地的一吼。
余明朗脸色骤变,马上从接口里把芯片往外拔。
这时芯片已经像火一样炙热。
薄薄的一块,他手上竟然拿不住,一把甩在床上,瞬间把床单烫出小洞。
余明朗跟着倒进地上的被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同时窜起了好几股电流,一路带着火花在炸响。
脑机对面那个代号叫蜘蛛的家伙,瞬间如释重负:“行了……扔出去就好,你的脑袋很快会恢复的。”
蜘蛛诚不欺他,余明朗还喘着粗气,却觉得脑海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地板上带着异样温暖的被子里坐起身,仿佛回到了刚才。
他佯装醉了,只等着那个女人毫无防备地离开。
可是他竟然等到了一张被子,她从半空中扔到他身上,又于心不忍地帮他掖好。
余明朗抱着自己的脑袋,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报应。都是报应。”
“你在说什么哪?”蜘蛛一时没留意他,还在高高兴兴地拆防火墙,“你一拿到机械臂,就应该直接带芯片来我这里。还搞什么远程复制,差点把自己的脑子烧掉。”
“恐怕我暂时没这个机会。”余明朗收起苦笑,正色道。
“摊上事了?”蜘蛛停止忙活。
“可能算是……”余明朗想了想,话锋蓦地一转,“可能,算是意外收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直接破解芯片,把里面的信息传输给你。”
“明歌,你可千万别是惹上了更大的麻烦。”蜘蛛的腔调严肃起来,听上去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比如说,非必要情况下跟努比斯生物谈恋爱,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雄是雌,是人是物,咱们的纪律都够你喝一壶。”
虽然习惯了蜘蛛的聒噪,余明朗还是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忍住想越过脑波距离抽死蜘蛛的冲动,声音冷下来:“都不是。”
“不是谈恋爱,还是不是人类?”蜘蛛明显感兴趣了,“你听上去怎么这么认真?”
“是……”余明朗本来想说是工作,顿了顿,悠悠地改了口,“是一个,稻田外的漂亮人儿。”
他倚在窗边,看着遥远的夕阳飞速坠下摩天大楼,连带着自己的轮廓也在夕光里温柔地洇开。
一切都只是短短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