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啊——”
骤然响起的凄厉惨叫声瞬间撕开天际,伴随着列列狂风,人声被猛然抛远,又很快飞速落近,哀嚎悠远嘹亮,震得连积雪都簌簌颤抖,直到……
“呃!”
一声沉闷的轻响后,一切又重回宁静,只有原本坟包一样隆起的雪面上,突然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的孔洞。
不知何时起,大雪已经彻底停歇,雪化的声音由缓变急,最终汇聚成一条长河,一路咆哮着向下而去。而在山顶,佛寺的金顶正熠熠生辉,新漆的朱墙奢华古朴,石阶沿山蜿蜒而上,两侧却是松柏苍苍,青竹正滴翠。
寺庙的山门大开着,透过高耸的门槛望去,广场内却是一片静寂,凉风缓缓卷过几片落叶,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晚钟,声调悠长,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苍茫的冷意。
在踏入庙内的瞬间,白面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尖长的舍利塔如同匕首,笔直地插向地面,垒起的青砖块块载着祈福渴求,一笔一划都刻满了佛偈伟力。
韦大力不由皱眉,低声问:“之前你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吗?”
骆丹阳沉着脸,摇了摇头。
初上山时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间不大的正殿,而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却赫然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林!放眼望去,但见六重深门层层交错,左右偏殿南北相望,其中又有回廊盘旋遍布,端的是复杂无比,华丽非凡。
白面男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凑近韦大力,低声问:“这可怎么办,该从哪儿开始下手?总不能一间一间找过去吧?那得到什么时候!”
韦大力想了想:“记得当时再进庙之前,我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匾额似乎是写着‘慈航普渡’四个字,不如我们先找找附近有没有观音庙。”
白面男猛地一拍手:“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我们是在观音庙昏迷的,那很有可能我们的东西就还在那里。走走,走,事不宜迟,赶紧把我的宝贝袋子找回来,到时候。这么几个小邪神小精怪的,还不是一手一个!”
“等等。”
冷淡的男声突然响起,白面男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急忙刹住脚步。骆丹阳擦着剑,眼神缓缓从他们两个脸上划过。
他悠悠道:“刚才在洞外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时间紧迫,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继续虚耗,你们既然要跟来,那就得完全听我的。你,”
他扫了一眼韦大力,眼神轻蔑,“你的那三板斧粗陋不堪,不过配合地形使用得当,倒也还能当做一个拖延的手段。阵术师是需要时间布局的行当,地形越是宽阔就越有利于动手,虽然以你现在的能为还算不上个师,不过既然到现在,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他说着,嘴中突然吐出一串晦涩的句子。
韦大力愣了一下,神情若有所思,倒是白面男反应过来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你,你这说的该不会是师门祖传的护身小阵吧?你疯了?!这种东西就这么随便说出来,要是等出去让人知道了,那是要罚死的!”
骆丹阳不以为意:“不然呢?我对阵法一窍不通,除了这个以外也不知道其他的。这个护身阵是我大师伯请人做的,说是有四十五路变化,我只知道其中几个简单的阵纹和口诀,主要是伤人,杀人还有追踪。我要你将这几个通通记住,不管能发挥多少,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能更有用些。”
白面男一咬牙:“算了算了,都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倒是知道几个阵法,不过都是以前闹着玩学的皮毛,也不知道现在还能记着多少……喂,大力,咱们先说好,我这可是冒着挨板子的风险,等咱们出去了,你可一个字也别往外说!”
他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干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正当他拍拍手刚要站起身时,掌心随手按在一旁的经幢上,他突然“咦”了一声,再抬手,手中却是多了一张符纸。
正黄的宣纸上用鲜艳的朱砂描着龙飞凤舞的一笔纹路,在火舌下迅速卷起一层黑边,不过眨眼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白面男愣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表情狂喜:“我的神通回来了!”
虽然总是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看上去没有丁点靠谱的意思,然而能被姚浩然在一众人中选出的,肯定还是有点不同于常人之处。
白面男得意洋洋地一抬手:“我的神通就是,只要是被我左手碰到的地方,就能拿到曾经放在这上面的一件东西。”
……虽然拿到的东西随机。
“而且时间不限,当然越近机会越大。”
……虽然十有**都是在半个月内,又或者是半个世纪前。
“最重要的是,”白面男猛一拍手,眼中闪出夺目的精光,“所有被‘拿’来的东西就和曾经那时一样,一点不会有所损耗,只要到手马上能用,包括我们的法宝符咒也是一样。只要找到地方让我这么伸手一摸……哼哼!”
他叉腰抬手一指,笑得得意又猖狂。
然而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正殿前抬头一看,就见庙门上黑檀木的匾额流光溢彩,彩金描绘的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的却是——
銧巢嘅喀
白面男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推开门,而随着吱呀的一声木门轻响,映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尊鎏金的弥勒佛像。
他的心内咯噔一下,隐约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而当第二间大殿出现在三人眼前时,这种预感也瞬间成了真。
同样的黑檀匾额,同样的雕花轩窗,甚至就连门外的枣树都仿佛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匾额上的题字变成了“鹌摩麽戛”,而主座供奉的,赫然是一位伏虎罗汉。
这下连骆丹阳都不由挑眉:“伏虎在,却没有降龙?”
佛祖座下罗汉十八,又有降龙伏虎分列最后,尤其在凡人的庙宇里,降龙伏虎大多都是同时出现极少有单独的情况。
白面男只扫了一眼就不抱什么希望了,随手在四角溜达着一抓,果然只有些碎纸残香之类的东西。
韦大力猛然停住脚,皱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们走到现在也不过刚走完最前面一进的几间,而后面不知还要多少。这么多房子,就算他们一次也不迷路,一间间找过去也要耗费大半天。
他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是从观音殿进来的,那就只找观音像,其他佛殿一概不管,路上再留心一下香积厨,库房或是斋堂这一类平时人多的地方,可以吗?”
白面男举手。
“有什么问题吗,老白?”
“有。”白面男摸了摸鼻子,语气铿锵,“观音像具体长什么样?”
“……”
诚然对于凡人的神话,绝大多数天落的心里都是抱着一种“三不”的态度:不关心,不在意,不理解。然而托开窍的随机性所赐,修者中至少有一半在开窍前都是土生土养的凡家子,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神佛当然也算不上陌生——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白面男这种“世家子”。
韦大力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直到白面男恼羞成怒地“喂!”了一声,才长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在那之前,”骆丹阳突然开口道,“我要看一下那个舍利塔。”
寄托着无数愿力的舍利塔,虽然还未完全建成,可那股恢宏的气势却已经清晰可见。层层堆叠的青砖,每一块都承载着信徒的祈福渴求,昼夜不熄的灯盏,燃着的全是佛偈的伟力。烁白的石塔高高耸立在殿宇后,不摇不晃,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捅向地面。
有了目标方向,事情就容易得多了。三人中韦大力方向感最好,又熟知寺庙布局,就由他做指路先锋,其余二人则是依照他的指示逐间摸索着飞快向前。
白面男干脆不再进屋,只隔着窗向内望一眼,嘴中念念有词:“女的拿净瓶,女的拿净瓶……唉,这个是不是?”
韦大力闻声探头飞快一扫,无奈:“……那是地藏王菩萨。”
白面男不由挠了挠头:“这还有区别?不都带‘菩萨’两个字吗?唉哟,要我说这些开寺庙的就是麻烦,长相明明就差不多,干嘛非要分开摆,还不如我们家管库房的老郭,金的金的放一块儿,银的银的放一块儿,这要是菩萨菩萨放一块那多方便!”
他这话说的大不敬,要是换成旁人就算是再不信佛,也该出言喝止了。只可惜在场的两个人里,一个是自小上山,人情世故半点不通,另一个干脆就是邪教出身,因此谁也没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甚至还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说实在的,到底是谁想出那么麻烦的办法,硬要把东西拆开……”他自顾自地说着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而当白面男咳嗽着愤怒回过头,看见的却是韦大力二人沉重的脸。
顺着他们目光的方向看去,就见后院内无数的人影正围坐在高塔下,一条条黄褐色的僧衣蜷缩在地上,低头合掌口中念念,数不清的灯火团绕在周围,将一切照得仿佛白昼,只有一张张人脸依旧隐藏在黑暗,像是一团模糊的影。
韦大力轻轻摇了摇头,拉着他缓缓步上台阶,而透过另一侧的大窗望去,后院的一切更加清晰,却也传来一种更清晰的绝望。
难怪他们这一路走来,看到地面洒扫清洁,连水缸油盆都是新添满的,可是别说僧人,就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原来不是没有人,而是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八十?九十?最少也有近百了。
这些僧人模样的黑影没有尖牙利爪,光看背影,似乎和平常见到的凡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可当韦大力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扫过,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太奇怪了,总感觉这些人……
他不由皱起眉,正在沉思间,背后突然传来铮的一声脆响。他的眼神骤然一凝,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往后一抓,压低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焦急:“你这是要干嘛?!”
骆丹阳一脚已经踏出回廊,甚至被他拦下也没回头,两眼始终紧盯着舍利塔:“上面气味不对。好像有什么人的神通在里面,我去开条路出来,过去看看。”
他微一抬肩,手上双剑闪闪,想也知道这“开路”是个什么开法。白面男也反应过来,当即打了个冷战,一把猛扑上来,瞬间抱住他的腰,欲哭无泪:“骆修友,收了神通吧!三个五通神就够把我们打的屁滚尿流了,现在外面那么多人,你这不是杀上门,你这是要送上门啊!”
骆丹阳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些死了的幻影残痕,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语气不以为然,而就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在他们前方不远,挤挤挨挨亲密坐着的两个黑影中的一个却是突然长啸了一声,那声音仿佛生锈的铁器刮擦,随即不等人反应过来,就见他的身体瞬间裂开,如同一只翕张的大口,猛地将旁边的人吞了下去!
血肉的咀嚼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三人当即僵硬在当场,可接下来的画面却更令人震惊,就在那身影在彻底吞噬掉身边的人后,竟是渐渐合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盘腿坐回原地。
可很快,在他光洁的头皮下渐渐蠕动起了一块凸起。那凸起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逐渐形成一只人手的形状,随即便是一声撕裂的闷响。僧人依旧低着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头顶的异样,直到那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一个**的人形顺着那缺口缓缓爬了出来。
刚刚被吞噬掉的僧人浑身沾着黏腻的血液,如同一只新生的羊羔,他踉跄了两下,缓缓捡起散落一地的僧衣穿在身上,而就在刚刚坐回去的下一秒,猛然裂开巨口,向着另一旁的僧人咬去!
同样的咀嚼声再次响起,如同一个轮回,被吃的吃人,吃人的被吃,就这么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到又过了半晌,韦大力终于回过神,这次发现自己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再看其他两人,虽然不像他这么露骨,可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白面男一脸要吐出来的表情:“要是不同物种也就算了,哪怕是天落和凡人也好,可凡人和凡人……真亏他们下得去口。”
骆丹阳冷声道:“没有神志的怪物,本来就和畜牲无异,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嘴上这么说着,剑却是下意识缩回去了些。
在那些低头打坐的僧侣外围,还有几条幽魂一样的身影,像是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可韦大力却渐渐察觉到不对。他咽了口唾沫:“喂,你们看那些东西……是不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在烛火的映照下,一道道人影被拉得异乎寻常地细长,袈裟的衣摆随风飘起,看似徐缓,却是眨眼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
廊下的三人瞬间闭上嘴对视了一眼,齐刷刷蹲下身,向着走廊的另一头挪去。
韦大力硬着头皮道:“这里人太多,万一真打起来我们腹背受敌,不如先看看情况。”
白面男深以为然:“三打一百,对方还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傻子才干!”
沿着中轴,数十条甬道长廊纵横交错,粗粗一算,他们从进门到现在才走了不到五分之一,韦大力一面在脑海中规划路线,一面引着两人飞快绕过长廊,可就在他们又一次转过拐角后,面前出现的赫然是一条狭长的小道,而在道路的尽头,原本该是墙壁的地方,此时却是破了一个大洞,洞内正露出一个黄褐色的身影来。
他瞬间刹住脚,下意识就想后撤,可当他回过头抬眼一扫,却是瞬间头皮发麻。
原来就在他们转身的这片刻时间内,走廊内竟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队人影。
十几条黑影穿着同样的僧袍,在廊下缓缓挪动着。他们低着头,将脸埋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神情长相,每人的手上都提着个空竹篮,随着他们一步步的动作,竹条轻轻碰在门柱上,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响。
近了,更近了。
在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细长的影子缓缓向前逼近着,无声无息,如同一滩活着的沼泽,眼看就要沾到他们身下的影子,韦大力只觉后背猛地一紧,下意识扯过二人往墙后一躲。
他的两眼飞快扫过四周,忽然眼前一亮,低声对着身后的两人说了句“这边”,三人便猫着腰贴着墙向里迅速跑过去。
洞外的人背对着他们,低着头,只露出一节瘦长的脖颈,韦大力下意识屏住呼吸,可当那截黄褐越来越近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同样是细瘦干瘪的身材,可面前的这个骨架却明显比其他要大上一圈,他的僧袍半旧不新,明显不太合身,连做工都更粗糙一些。
韦大力看着侧面那尖长的耳朵,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总觉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就在他愣神的一刹那,背后的沙沙声却是越来越近,拉长的黑影眼看就要碰到拐角,白面男再也顾不上其他,忙低声叫了一声:“大力!”
洞口的人影猛然一抖,缓缓动了一下,韦大力这才回过神,猛地一矮身,一个滑步飞奔到另一侧,几乎就在那人回过头的同时,就着白面男伸出的手一个借力,翻身瞬间躲进了窗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