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HK电视台播出了关于受害人是自闭症儿童的报道,跟着有几家媒体先后报道了同样的内容。一夜之间,拯救自闭症儿童的tag上了某社交平台热搜榜第三,热搜前两名是当下热门小鲜肉的桃色新闻。
大众关注的重点当然不止是关爱自闭症儿童,更多的是在这个案件中,自闭症儿童的亲人所表现的态度。为了吸引受众,谭雪想将更多的关注点放在孩子迟迟未露面的祖父母身上,为此特意按地址找去祖父母家,希望能获得采访机会,结果当然是吃了闭门羹。但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她采访到了一些邻居,通过采访证实了孩子的祖父母确实对这个自闭症孩子漠不关心。
甚至还挖出了家庭背景信息:孩子的爷爷是某国企退休老干部,奶奶则是某大学退休教授。一个标准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而儿子则更加优秀,在某知名外企当中层管理,前途一片大好。
谭雪的目的成功了——至少在吸引热度方面。
这些看似与案情毫无关连的线索仿佛一颗重磅炸弹在网络上炸开了锅。少部分人认为自闭症痊愈的希望渺茫,对家庭是个负担,祖父母的做法无可厚非,可以理解,甚至还写出了煽情文章描述自闭症患儿的不幸家庭。
大部分人觉得就算患了病,那是他们的亲孙女,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完全漠不关心甚至孩子的死亡也没给他们带来一点悲伤,未免太过绝情。
还有一小部分人看似理性,对情感部分不置一词,只是转载了专家撰写的如何帮助自闭症患者的文章,@心理医师林琳的文章一小时前被转载了三千多次,被顶上了热门。
热评则大同小异——“我靠,这种爷爷奶奶怎么不去死?因为自闭症就不管孩子了?”
——“楼上生活的一定很幸福吧,事实上世界上还有很多这种家庭,承受能力不一样的,自闭症这种病很难治,无底洞也不是谁都能填的。”楼中楼有人回复:“层主煞笔,看清楚新闻了吗?孩子爷爷是国企退休老干部,奶奶是退休大学教授,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这不是能不能负担起的问题,而是想不想负担的问题。”底下清一色的刷着“看到有人骂你我就放心了。”
——“难道没人注意关键信息么?受害人是两个,只不过姥姥只是受伤。既然孩子死亡的时候姥姥也在,就说明平时也一直是姥姥照顾的,相比这两个冷血爷爷奶奶,姥姥太不容易了吧。”
——“是啊,为了这个自闭症的孩子,外婆平时也肯定是精心照顾的。想起我外婆了,泪目。”
——“这么说来,姥姥其实是为了保护孩子才受伤的?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居然只对小孩子下手?小孩子跟他有什么仇啊,要这么残忍。”
……
至于这个事件的最初关注点——凶手是谁,已无人过问。即使偶有声音,也很快被新一轮的对祖父母的辱骂淹没,石沉大海。
后真相时代,情绪永远走在真相之前。媒体的有意引导也好,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也罢,都让本就走得慢的真相被无限期的延迟。
谭雪对新闻效果很是满意,此刻她一面在网上看社会大众对孩子祖父母的评价,一面在社交平台上浏览话题下的新帖子,时不时小号回复,乐在其中。直到她被吕熠从工位上拉出来,一直拉到茶水间。
“师兄,你昨晚看新闻没!看这话题热度!我是不是帅爆了!”沉浸在喜悦中的谭雪无视了吕熠的黑脸。
“你……”
“师兄,你倒不用夸我,这都是我——一个致力于主持正义的记者应该做的!”
“谭雪,你做报道的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师兄你什么意思啊?怕不是嫉妒我做了有热度的专题报道?”谭雪有些戏谑,以为吕熠还是因为没抢到新闻,所以故意找茬。
吕熠本来就因为事件的异常走向火急火燎,听到谭雪还在开玩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觉得骂人太影响形象,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好不容易把火压住:“你给我正经点,好好看看,事件重点是不是偏了?或者说,你其实根本就是故意带跑偏的?”
大约是被叫了一声师兄,吕熠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一个刚毕业且有新闻理想的新闻人往正路上领,虽然他也知道,他自己可能连正确的新闻道路大门在哪都找不到,但潜意识里觉得,谭雪的这种做法,与新闻理想是相悖的。
昨天下午在许霁的医院见到了受伤的孩子姥姥,有一个疑点引起了吕熠的注意,许霁说,姥姥的脖子上,有一条勒痕,这种痕迹,是被绳子等软状物勒过造成的。
在正常思维模式下,杀人凶手都会选择先将现场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姥姥杀死,再去杀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幼童。吕熠不明白的是,杀人凶手为什么会用两种杀人手段?对姥姥选择了勒死,而对幼童选择了用利器划伤。
吕熠想不明白,顺手打开了新闻网页,这才知道谭雪更新了报道。看了半宿的评论,导致他今天上班差点迟到。疑点暂时放到一边,现在这个走向……他只在评论中看到了群情激奋,这种热度蔓延的极不正常。
看了看吕熠严肃的表情,确定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是找茬,谭雪才认真起来:“不是吧师兄,你认真的?好,那我也严肃认真的回答你。首先,我不认为我的报道方式或者手段是错误的。我既没有做假新闻,也没有通过不道德的手段来获取采访资料,我所报道的一切都是真实客观的,我对得起记者这个身份。其次,这对爷爷奶奶的确有错,有错就应该接受大众的批评,如果接受批评改正了错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第三,”
谭雪顿了顿,话到嘴边停住了,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看了眼怔住的吕熠,觉得不说的话莫名其妙被批评了一通又不甘心,只好小声道:“第三,我这样做报道是经过我师父批准的,既然我师父没因此事批评我的报道,你又何必好为人师。”
吕熠怔了半晌,谭雪的话确实句句在理,他一时不到反驳的论点,只好冷笑一声:“我好为人师?”
忽然又一拍桌子:“我都被你绕进去了!我有说你做假新闻吗?这件事目前的重点应该是凶杀案的真相,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但你却故意往受害者的自闭症上带。我问过那天和你一组的摄像大哥了,他说你让他把‘无外人进入’这句话剪掉。你我都知道,通过剪辑手段是可以扭曲真相的。即使真相全部被揭露尚且还有部分观众进行反向解读,更何况你现在有意隐瞒。谭雪,带偏这种舆论对你有什么好处?”
谭雪对这种严厉质问似乎有点受伤,她冷笑着点头:“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利用报道给自己谋什么私利?师兄,话题热度带给电视台的利益你看不到吗?如果电视台没有了热度带来的营收,拿什么去养你们这些所谓媒体人高尚的新闻理想?靠做梦吗?”
谭雪吵的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纸杯接了杯水,吕熠只赌气的冷眼看她,两人都有自己坚持的立场,既无法说服对方,却也半步都不想让。
旁边路过的同事看见谭雪好意提醒:“谭雪,你的那个案子网上又有新进展啦。”
吕熠和谭雪几乎同时拿出手机,搜索关键字,刷出了社交平台上新一轮的瞬时搜索数据。
话题下被快速转发至热门的新帖,全篇平淡的陈述句,内容却字字惊心,吕熠的手紧握成拳头,锤在桌面上:“人渣!”
谭雪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转移到吕熠身上,瞄了一眼吕熠的反应,反而轻笑了一下,有些得意地在吕熠眼前晃了晃手机屏幕:“师兄,如果不是我做了这样的报道,这样的真相,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被大众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