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五月就出乎意料地回到南京,朋友刘凯大吃一惊。在餐厅堵住我后,他问我怎么突然回到了南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有的事,说自己只是为了看画展而来。曾几何时,我已是谎话连天,转变的速度令我自己都瞠目结舌。送走刘凯后,我坐在客厅里,长久地看着从手包里拿出的一张完整无缺的机票,这是一张飞往厦门的机票,是我本该去往的地方,但现在它已过期无效了。我记起以前母亲常常说的要节约,便觉得自己有些胡闹,原本订好的票,怎么可以就临时变卦呢,老叔甚至都准备好了接风宴,就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只好作罢。我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裴诗妍走后便是清明,细雨霏霏一如往日,循着惯例我在故乡守家七日,而后返回贵阳,接到老叔的长途而来的电话,他问我今年何时去往厦门,催促我若无事就早些过去,说自己一人钓鱼着实无聊透顶,我笑着答说好,回复说四月一过就立马飞去厦门。
然而,当我取了机票,坐在候机厅蓝色座椅上等待启程时,百无聊赖之际看见了裴诗妍发的朋友圈,那是一张南京鸭血粉丝汤的美食照片,色泽诱人,她却配文“再来吃一次,却少了些味道。”我这便记起上次她在南京拍摄时,闲暇时我曾带着她去过一次,当时她可是赞不绝口,如今却食之无味。我觉得有些好笑,发消息问她为何,她只说感觉不对,我心想都是一家店同样的流水化生产能有什么不对,大概率还是她心情不对,我还未回话,她又问我南京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吃的,我便将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奉献出来,她来者不拒,说通通要去品鉴一番,临了却又说“不过好吃的太多了,要都是一个人去吃也就算了。”
我放下手机避而不答,心里却泛起涟漪,对于我来说,一个人吃饭的感觉习以为常以后也就稀松平常了,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期待与另一个人相逢吃饭,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这平淡无奇的生活,那些不动声色就悄然而至的期望到底是何时让我不知不觉地沉迷其中。我一直以为自己心若磐石,现在看来,都是自欺欺人。
广播里传来航班登机的提醒,大厅里旅客三三两两地立起,排出长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走向落地窗外仿若飞鸟匍地般的巨大飞机,我却没动,脑子里她的话像是广告语般循环反复滚动播出。队伍的尾巴渐渐不成形状,我知道自己该做决断了。迟疑了几秒后,走向值机柜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在乘务员不可思议地目光里径直地返回出发大厅。
就这一次,我用这样的话给自己加油打气。
回到南京后,那勇气如潮水般消退,我明白自己犹豫不决的性格又卷土重来了,几次打开对话框却又将其关闭,“我回到南京了”短短几字重若千斤,始终没法说出口,只能在嘴巴边上反复编辑。僵持不下,只好置之不理,但心里暗暗思忖,自己既然已经回来,那就不要摆出一副无事可做的可恶模样,于是随意订了一张晚间音乐会的票打发时间。等入了场,全场灯光都熄灭后,才恍然发觉这是山形瑞秋的专场,而山形瑞秋则恰巧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歌手。
我拿起放在背后的曲目单,仔细看看介绍,曲目排的恰到好处,那首她曾提及的《you won’t let me》顺位第三。当瑞秋的嗓音通过扩音器充斥满整个剧场时,我偷偷摸出手机录音,而后截取一段发给她,在歌声的掩护下,我的犹豫不决来不及制止。
当音乐会即将迎来落幕时,她发来了消息,既没问我怎么会突然到了山形瑞秋的现场,也没说歌声如何美妙动听,只是问我现在身处南京何处。看到消息内容,我如释重负,既不是视若无睹,也不是恰如其分,那些因直视她的名字而丢盔弃甲的勇气又如山腰大雾气势汹汹地铺天盖地而来。
知晓我的地点后,她叫我在原地稍晚一些出来,说她到时来接我。音乐会结束,我遵照执行,在演奏厅外围的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后,她开着上次雪白色的奔驰姗姗来迟。她摇下车窗玻璃对我微微一笑,招呼我上车,我问她去哪,她故作神秘的说去了就知道。车一路穿过夜色中岿然不动的城墙,灯火通明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夫子庙,最终在老门东附近停下,下车后她又带着我避开散场的人流,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推开一家其貌不扬的咖啡馆。坐定以后,服务员走来问要喝些什么。
“一杯卡布奇诺。”这是她的话。
“蓝山。”这是我的话。
待目送服务员进入柜台,她望向我,偏着头打量了一番,仿佛是在精雕细琢一块未成形的宝石,“你怎么回南京了?之前不是说要去厦门的吗?”
我抿一下嘴唇,目光跳过她的肩头,瞥了一眼其背后仿佛莫奈《睡莲》的壁画,“因为店铺有些事情就回来了。”心里却在说,喂,林疏你可又说谎了。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而问到“那音乐会现场怎么样?”
“感觉还不赖,里面好几首歌我都很喜欢,《you won’t let me》还有春夜配曲《no direction》都很有感觉。”
“那还不错嘛,”她点点头,“山形瑞秋的嗓音很特别,当时她的专辑一发布,我就买了一套,天天听。”
“天天听?听不腻?”我问。
她摇摇头,“好听的歌刚开始只有想要过瘾的想法,哪里会感到腻,只有不够才对。”
“言之有理。”
她停顿下来,右手支着下颌,皱眉盯着我,“你一直都这样吗?无论是谁都这么少言寡语?”
“也不尽然吧。”
“那今天为什么这么话少?”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原本温柔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锐气。
我迟疑了,脑子里电光火石,但只是刹那,而后严肃地问她,“倘若说实话,有些唐突,也毫不介意?”
对于我这样的问话,她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接过咖啡时不小心洒出一些,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干净,尔后放好杯子,郑重其事地对我点头。
“对话少,其实说沉默更贴切一些。对于我而言,就出于两种情况,一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另一种是”我端起杯子小酌一口,浅浅笑着望向她,“就是觉得很舒服,即使不说话,也会令我心安自在,而今天之所以话少,就是因为第二种,觉得和你在一起感到轻松惬意,默默坐对已足够。”
“这样的吗?真的吗?”一脸严肃的她,此刻笑吟吟地问我。
“骗你有好处吗?”我迎上她的目光,处之泰然。
她偏头若有其事地仔细思索一番,然后又是笑着说:“暂时没有。”
说完这句,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开始默默品味咖啡的醇厚。墙壁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绕着圈,像是蜗牛一般一点一点地走向下个时刻,巷子里昏黄的灯光下,走过一对步履蹒跚的老人,关于美味佳肴的对话模模糊糊地传进来。
我们默默坐对半晌,待咖啡的液面下降到一半时,她忽然问道,“你最近在南京都些什么?”
“没什么。或许会帮朋友给他女朋友研究一下新菜品吧。”我说。
“女朋友?”她好奇出声。
“我朋友就是上次你在餐厅见到的那位,他和女朋友闹矛盾的时候,他总找我帮忙琢磨好吃,好用来讨好他女朋友,毕竟他女朋友是一个十足的吃…美食爱好者。”我补充道。
对于我未说清楚的词,她会心一笑。
“有的时候看到他们俩相处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对于老是被抓苦力这事也就毫不在意了。”我挠挠头。
“羡慕了?”她用勺子轻轻在杯里搅拌,动作优美得仿佛是在做一件精美的上等瓷器。
我略微偏头,“偶尔。”
她理解地点点头,而后又问,“那这几年就没有想过谈恋爱?”
“当然有了。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里会一直喜欢一个人呢。”说罢,补充似地一笑。
她下意识地抿着嘴唇想着什么事情,在这间隙里我将她肩头的衣服的轮廓用眼力素描了一遍,今天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薄外套,里面或许是一件灰色的长袖衫,渐长的头发也束成一把放在身后,姣好的面容只化了淡妆,给人一股恬静的感觉,莫名其妙,我觉得似曾相识。
过了一会,她跑到柜台拿来一瓶标识复杂的容器,开盖以后酒的香气逸散出来,她没头没脑地倒给我一杯,而后笑着说,“这里有酒,可以讲一讲你的故事吗?”
听闻她的言语,我抬起头,头一次,目不转睛地直视她的眼睛,在她的眸子里,温暖的橘色灯光缓缓流动,“真的想听吗?哪怕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