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过往,我所回想起来的第一个场景一直都是好多年前那个有着磅礴大雨的潮湿下午,那时是高三上期末考的最后一天,由于没有人可以来接,收拾行李我便落到了后面,走出校门时,因假期而拥挤的人潮都已消散无踪,电子屏幕上“诚信考试,拒绝作弊”的红字仍滚动播出。
我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对面的公交车站,背着书包提着行李箱静静等待着回家的公交。雨还没下,只是学校背后的小山上堆积着厚重的雨云。在这等待里,小姨忽然打来电话,电波里泣不成声,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仍保持平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妈在工作的时候,出了车祸…刚刚…抢救无效,去世了”
声音静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心悸的痛楚是如此强烈。
其实,我和父母相处的日子并不多,记忆里作为记者的他们总是很忙碌,多数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自己一个人小学毕业,再是初中毕业,每次回家都是漆黑一片,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有父母,他们对我而言是不是就是存留在电话里、家长姓名栏的声音文字。有次我质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拿出时间来陪陪我?他们答应说高中毕业那天一定会参加,我虽然嘴硬说着不稀罕,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期望着,只是,在那天,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仍将会一个人结束高中,一个人结束大学。终于,我以后都是一个人生活了。
不出所料,那年的高考并不顺利。分数只过了自己以往的平均线,父母去世后照顾我的小姨希望我留在贵州,她想要把我放在身边,好好保护我。但是我拒绝了,我厌恶着熟悉的一切,我不想将一日又一日的重复街景便成我记忆里的全部,我希望着一个充满阳光的未来。
进入大学以后,我很快就沉迷在花花世界里,妄想通过追求别人谈恋爱的方式来将过去的阴影摆脱干净,可是徒劳无功,在感情的事情上我处处碰壁,毫无建树,几番尝试后心灰意冷,任其自然了。大二的时候,事情迎来了转机,我高中曾经喜欢的女孩子在一次朋友聚会后向我表露了心迹,我当时兴奋不已,一是多年的喜欢终于有了好的结果,二是对自己头一次被人认可。我以为这会是开始,却没想到这已是结束。磕磕绊绊半年后,她提出了分手,她说“林疏,你根本就不会爱一个人。”我当时一笑置之,心想或许分手总还是一件令人难以忘怀的事,所以我们总还需要一个个借口来让我们觉得心安理得,只是许久以后,当我头一次反反思这件事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不太会爱一个人。我以为关心在意便就是爱,以为一日又一日的陪伴就是爱,然而后面一次次的经历让我明白爱不只是这么简简单单。或许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开始感到疲惫,我所渴求的不过是一种平平凡凡的陪伴,至于情绪至于感觉似乎都已退居次位,然而这些则正是她们所珍视的。想清楚这一点后,我对于追求一个人没了动力,觉得那不过是又重复一次失败与失望而已,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生活早已让我习惯了一个人,既然不是必不可少的,那就顺其自然,听之任之吧。
大学毕业后,大概半年的时间里我无所事事,只是一个劲地全国四处旅游,从南京出发飞到西宁,再做火车到西安,又从西安到厦门。在厦门期间,我一直逗留在厦门东北面的一个小镇,因为不专业的钓鱼,结识了一个朋友叫老叔,我本想将这样的行程继续下去,可是经老叔的劝慰我还是回到了南京,后来便和朋友合伙开了餐厅,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四处走走,也就积淀下了几处店铺 。一路走来,便已是现在了。
一口气讲完我的过往,窗外已渐闻雨声。敲打在青石路上的是淅淅沥沥的雨,而手机里天气预报仍是云朵飘渺的多云,但雨确确实实降临了,在街对面路灯的昏黄灯光里如同彩蛾般飞舞不止,有些溅落在洼地里,不一会儿便涌出一道细细涓流来,沿着石块间的缝隙与其他的同伴汇合流落到黑暗的角落里去。
咖啡馆里,原本在四角缓缓流动的轻音乐渐渐被混入雨声,有打在樟树叶上的沙沙,也有垂落水塘里的嗒嗒,隐隐约约中还有某处漏水的滴滴。我们俩默默坐对许久,目光都在印有咖啡馆内景的透明玻璃上寻找着什么,直至水洼里不再泛起一丝涟漪,她才若有所悟地突然问到。
“即使现在也觉得她说过的话是对的吗?”
我没有着急回答,认真想了想,这些年的经历如同幻灯片一闪而过,我试图抓住一些什么,但是一无所得,只好说,“我不知道。以前觉得应该是情不自禁的欢喜,现在却觉得默默陪伴便很好了。这几年也曾遇见过令自己心动的女孩子,但都只是倏忽而过,一觉想来就是无关紧要了。”
“你怕不是因为懒。”她这样说。
“实不相瞒,我也这么觉得。”我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引得她笑着摇头,而后我问她又是如何。
“跟你一样,大二的时候也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大两届的学长,大概有一年吧,他毕业后被经纪公司签约,因为这个原因,只好和我分手了。”她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一边喝着咖啡。
“对了,其实你见过他。”她停下搅动的勺子,看向我,表情平静。
我满腹狐疑,想了半天也没个答案。
“贵阳。”她有些无可奈何了,只好出声提醒。
“啊!”我这才恍然大悟,“肖瓒?”
她颔首致意。
“工作后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四年前,她与某位明星的恋情像是大火般烧尽了整个冬季的寒冷,微博、论坛、新闻里全是她们俩的消息,就连一向不关注娱乐新闻的我也被店员抓住生生地恶补了一番八卦。那年她初登大荧幕,就凭着精湛的演技惊艳了娱乐圈,还在当年举办的金鸡奖上斩获了最佳女演员,一时风头无二。就在当年冬季,突然被娱乐周刊爆出她与电影的男主角因戏生情,坠入爱网,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了起来,不过半年以后就传来了他们分手的消息。
“实际上,我并不怎么喜欢那人。拍戏的时候,他就向我表达过好感,我明确拒绝了。他就说,做不成恋人,朋友总还是可以的吧。我想着都是一个公司的,没必要弄得僵持,那便好吧。后来他就一直与我保持联络,时间久了也就觉得他这人也还行。在加上当时公司希望我们俩能保持关注度,也就是炒绯闻啦,就在一起了。后面工作很多,断断续续地相处,越发觉得没法和他在一起,维持了半年就分手了。”她一边把弄着杯臂绕圈,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透过杯臂的半圆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耳垂上银白色的耳针,造型颇为别致,像是莲花的叶瓣,中心镶着一颗闪耀的钻石。
我重重点头,对于自己了解到那些绯闻背后的暗箱操作而觉得有些幸运,随即想到这是一场她的不幸遭遇便就对先前的一丝窃喜而感到抱歉,“有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已,不可能事事都顺心如意。换个角度说,这些年吃的苦,都会让以后的路好走一些。就像现在,以前对感情的纠结,都使我更加明确,我所追求的是一种陪伴,这不就是进步吗?”
在我说话的工夫,她端起咖啡大喝一口,白沫画出的圆圈已渐到杯底,尔后她偏着头问问我,“陪伴吗?你之前说的平平凡凡的陪伴?”
“嗯。”
“那岂不是只要陪伴着你,你就会和谁在一起?”她有些愕然。
我盯着她肩头思忖一会解释道,“其实,我所表达的陪伴更多的是相处的状态吧。不是说任何人的陪伴都会让我投入其中,除了陪伴之外的许多东西但也不是不考虑的。”
“比如说?”
“嗯,比如说两个人的三观契合程度。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判断大相径庭的话,那也不好相处吧。”
她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即眯起眼,促狭地盯着我,“那你现在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我深深一笑,突然起了作弄她的念头,于是一边回忆着片段一边详细描述出来,“恬淡的笑容,齐肩的散发,星光坠入的眼睛,咖啡色的呢绒外套。”
她皱起眉,认真思索一番,“听你这么描述,我怎么莫名熟悉。哦!我想起来了”她拿出手机,打开应用,手指滑动几下后递给我,“是不是这个人?”
屏幕里闪耀的是她的剧照,正是我所描述的情景。我一时愕然,这般大而宽泛的形容也能让她一下子抓住吗?难道我是不小心透露了什么吗?疑问无果,只好垂头叹息地嗯了一声,桌对面的她先是果不其然地大笑几声,而后打量着我,“哟,看不出来,林疏这么有眼光啊。”
我脸色一红,连忙转移话题,“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嘛?”
她歪头考虑了一会儿,看了眼吧台,略一沉吟,“归属感。我希望遇见一个让我有归属感的人。无论工作多累,生活多烦,都有一个人在我身后支持我,关注我,鼓励我。这样一个人就是我想要遇见的人。”
“归属?一个家吗?”我有些惊讶。
她抿着嘴点点头,“从小就和妈妈一起跑片场,许多时候都是宾馆剧组里生活,很少回家,直至如今也还是如此,再加上家里父母都是演员,所以对我要求也高,所以很多时候回去,都感觉像是参加批判会,常常觉得自己居无定所,忙起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那种期待,就是被人支持,被人守候的期待一直都在,倘若家里有这种守候的话,那我的归属就是家吧。”
她很认真地谈论着这些,坐在一侧的我则仿佛通过了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看见七八岁的她在片场里奔波,又看见她被质疑着训斥着掉落眼泪,那种悲伤我似乎感同身受了。时光荏苒,她虽已独当一面,但内心的阴影从未消退过半分,而现在,她就这样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说着她那简单的期望。
我想了想,试着说,“人总是到了一定的年纪,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母亲以前说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便是如此吧。能有一个家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我问。
她略一沉吟,“最好能如《挪威的森林》里绿子对渡边说的那样,容忍我的任性。”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任性在我看来更多的是一种可爱。”我笑着说。
“可爱?不觉得折磨人吗?”对于我的回答,她有些意料之外,旋即故作疑惑,皱着秀眉问我。
“我啊,”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喜欢被人依赖的感觉,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牵挂。我喜欢这样的状态。毕竟一个人的时间太长太苦了。”
说罢我的话,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我,似乎要在我的面容上寻找出一些不知何用的蛛丝马迹,半晌她才用着莫可名状的语气问我,“你这人,她怎么会说你不懂爱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我没有学会如何表达吧。”
“也或许是,她不懂得珍惜。”她这样说。
我报以淡淡一笑。
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对话,是在咖啡店老板带着深深的歉意告知我们到了休息时间的十一点。那时冲泡的咖啡醇香早已冷却消散,唯有底部留着一圈好似花边的粉末,而我们谈话的内容也已经从一开始的音乐会转到了南美安第斯山脉的乌尤尼盐沼,气氛热烈而难以察觉时间的走动。和店老板连连道了几声抱歉拜拜之后,我们俩沿着秦淮河往白鹭洲方向走。时间已晚,原本喧嚣不止的夫子庙都已偃旗息鼓,声籁俱寂,路灯下,暖黄光团里只有我们俩交错的影子。
我与她谈起旧时和朋友一起大半夜漫步于街头的故事。当时两个朋友从重庆而来,一个从扬州而来,我们四人相约于老门东,游玩一番便是半夜,公交车都已停运,于是四人决意走路回到宾馆,谁知带路那人是个路痴,走了半个小时反倒走到了公园里去,离着宾馆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安慰我们说不如就在城墙头上休息休息,引得我们白眼相对,但还是在老城墙上胡吹了一通,最后打了的士凌晨1点回到旅店。
我原本以为自己贫乏的语言会讲的枯燥无味,但见她听得津津有味,便也觉得自己的言语技巧突飞猛进了一段。
她说,小时候自己都忙于进组拍戏,在学校的时间并不多,所以都没有积攒下几个固定的同龄朋友,长大以后因为工作结识了几位,却也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有机会一起出门散步,更多就是囤在家里调养身体。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侧头打量了几眼笑着说,“看来你最近调养的蛮好,气色比我这每日按时作息的人都要好很多。”
她也打量我一番然后拍拍我的肩说,“没事,后面我把我的调养秘方给你,让你也好好养一养。”
我点头称是,随后我们又杂七杂八讲了一通。而在说话这光景,我们已不知不觉走进白鹭洲公园,绕过亭子跨过桥,走到东城水岸小区门口了。
“我到了。”拐过几个路口,她停在了靠水的一栋居民楼前,回过身对我说。
“这里?”我惊讶不已,她不该去酒店吗?怎么就走到了一处居民楼来。
“前不久在这里租的房子,”她扬起手指了指五楼没有灯光的阳台,而后补充道,“今年有许多活动要在南京参加,图个方便。”
我长久地凝视着她,想要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别有深意,徒劳无功,她一如往常地静静注视着我,神色泰然,仿佛一尊精巧绝伦的爱琴海旁的古希腊塑像一动不动。
小巷里,灯光下,站立的她,都让我产生一种自己正身处在浪漫油画里的错觉,就如同大西洋的暖湿气流跋涉千万里,只为给伊犁河谷送来一场夏雨滂泼。我的那些心思又在蠢蠢欲动,他们凭借着夏夜的温暖气氛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叫嚣着踏出一步,说是小小一步便能收获所想。在这长久的默默对视里,我好几次都试图将他们表露出口,但都因光晕之外的巨大黑暗而逃之夭夭。
“晚安。”我说。
今夜的尾声只能是一句模棱两可的晚安。
“晚安。”她说,尔后转过身,消失在楼道间,几分钟后光线从五楼阳台的窗帘里跑出,散落在我的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