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气依旧阴沉沉的还是贵阳。无论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还是从太平洋远道而来的暖流,都在云贵高原的不可攀登的气势面前败下阵来,却又不肯就此罢手,只是不死心地游弋在坡下,将终日的阴郁倔强地塞给贵阳的冬季,证明自己屡教不改的决心。
相比于常常艳阳高照的南京,我不大喜欢此时的贵阳,反倒迫切地希冀着阳光的到来。虽然三月席卷而过的阵阵风声里仍就带有凉意,但春的气息却不可遏止地漫延开了,绿化带里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大岛樱纷纷绽放,铺天盖地尽是娇嫩的花白。或许是被这般花团锦簇所吸引,往日销声匿迹的阳光也难得一见地扒开了厚重的云团,稀疏地漏下几缕,映在花间林里。我对裴诗妍说她运气可真好,遇见了可遇不可求的阳光,而她则眉开眼笑地跳进花丛间叫我给她拍照。
裴诗妍是昨日来到贵阳的,清晨我还在睡梦中被她急促的电话吵醒,迷迷糊糊之际就被她给安排了一顿大餐。实际上,这次的见面是年后的头一次,新年一别,她便开始马不停蹄的赶场,先是将电视剧收尾,而后是跑到西北大戈壁去拍电影,然后又是飞到重庆参加颁奖典礼,短短两个月已是几千里的旅程。我们偶尔交流,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给对方的朋友圈点赞,毕竟声气相投的话题总是可遇不可求,而这一次的缘头也恰是我给她点了赞。前几日,她刚到重庆,大约是忙活完正事后拉着经纪人出门逛街,尝试了许多重庆的美食,在朋友圈发了照片,我循着旧例点了赞就准备抛之脑后时,她却发来了消息,问我初一在重庆有无店铺,我回答没有后她便问我身处何方,待将一切了解的一清二楚后就决意来贵阳找我吃上一顿还要求我务必做得十全十美,我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答应了尽力而为。
待我将店铺打理干净,把裴诗妍的菜单丝毫不差地完美呈现出来,已是下午一点,而说好十二点就到的裴诗妍却始终不见人影,我只好将菜肴都放进保温箱里,自己一个人守在柜台上看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赵本山的小品,原本的皮笑皆非似乎都褪去了魔力,一句两句的对话充当的角色不过是餐厅被腾空后的背景。
待裴诗妍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时钟已指向下午两点,昏昏欲睡的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而是当她站在柜台前喊我了两声后我才看清她的脸,我本想说一句来了,但余光瞥见正严肃地盯着我的另一个人便缄口不言了。裴诗妍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和她一块。
我将她们引到位置,然后把菜肴依次摆好,中途裴诗妍进到厨房想要帮忙,我说不用,让她回到了座位上。吃饭时,我们各坐一侧,由于另一人的到来,我不愿开口,而裴诗妍也明显有着心事,气氛一时凝重起来。沉默地吃了一会,桌对面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开口问我是谁。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诗妍,而她则看着那人,角度偏移看不清表情,我收回目光,轻笑道,“林疏。”
“肖瓒。”对面的人淡淡回到,他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裴诗妍又问,“那你是这家店铺的?”
“厨师。”我答道。实际上,贵阳的店铺并不是我和朋友合伙的,而是家里的小姨主持的,因此在这里我更多的时候只是帮个忙,做做菜而已,说是厨师也很恰当。
“厨师?”那人惊诧,眼底带着说不明的喜意,“原来只是厨师。”
对于此,我感到一丝荒谬,不由得嗤笑一声,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搞笑。但他却对我的态度颇为不满,“你笑什么?”
我仍是一笑,却不答话,也觉得无话可说。在心底想裴诗妍带这人来做什么,帮我推广店铺名气吗?倘若是这样,那我可就对她大失所望了。
“你就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见我依旧默不吭声,他又质问我一句。
我看向裴诗妍,恰巧她迎上我的目光。我对她笑笑,觉得这一切真是咄咄怪事,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身份,在这百无聊赖的下午陪着莫名其妙的人吃饭,百思不解。我决意适可而止,站起身就准备打道回府,对裴诗妍和那人全都放任自流。转身之际,一直隔岸观火的裴诗妍突然站起身,拉住我的手。我顿住,惊讶地看向她,而她的表情依旧看不清楚,只听到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和不可争辩的言辞。
“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我男朋友。现在,我仍回想着这句话,但当时那般的不可置信已然无存,事后回想便知道这不过是她想出来的借口,一个用来谢绝别人追求的最无懈可击的借口。昨日那位名叫肖瓒的追求者心灰意冷地走后,我就对终于大口朵颐的裴诗妍说这是何必呢,她则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我当真了吗,我说没有。她抬头望我一眼,我仍不露声色,她便只说了一句那不就得了,而我报之一笑。
我们沿着步道往深处走,右侧是呈阶梯状的水池,几只黑色的天鹅在水面上游动,粼粼的波纹泛动在漂动的水草上,仿佛是一场光的大雨淋淋而下。由于阳光的出现是如此出乎意外,公园里的游人寥寥无几,往日人潮涌动的广场只有几个老人兴致盎然的跳着舞,右侧的长椅上一对情侣正依偎着说着悄悄话。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有些燥热,我们便脱下大衣拿在手上,她还将长长的头发拢在身后,我从口袋里摸出皮筋递给她,她有些小惊讶,一边欣喜地接过一边夸赞我体贴。
“这么贴心,看来很会讨女生欢心嘛。”她将头发扎好,促狭地看着我。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哪有的事,不过是现学现卖。”
“那也很不错啊。”她笑着说,但语气却很认真。
又沉默着走到熊猫馆,看见入口处熊猫憨态可掬的画像不知怎的竟又想起昨日西装革履的肖瓒来,心里像是被挠痒痒般难以忍耐,我劝慰自己何必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但劳而无功,思忖良久还是开口问道,“昨日那位是?”
走在前面的裴诗妍顿时停住,转过身,先是面无表情继而嫣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我有些局促不安,为自己的一时莽撞感到后悔,但事已至此只好一错再错,“总还是有好奇心的。”
裴诗妍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是之前在朋友聚会上见到的,后面就见过几面。”
“见过几面?”
裴诗妍哑然失笑,我便才发现自己过于急促了一些,但她没让我再找借口,又解释道,“算上昨天,聚会后也就才三次。前面两次都是和朋友在一起,昨天是他私底下来重庆找我,这不就带到你那去了吗。”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喂喂喂,什么就带我那去了,你想带到哪去都跟我毫无关系好吧。有个声音这样呐喊着,似乎很不满她如此说话,但我却闭口不谈,阳光正好,何必说这些徒增无趣的事情。
我们沿着木栈道绕着熊猫的活动场所走了一圈却不见熊猫的身影,裴诗妍有些纳闷问我熊猫跑哪去了,我指向豢养室告诉她这里的熊猫冬天都是养在室内的,她三步并两步跑到玻璃窗口,专心致志地看着熊猫进食,我则立在身后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童真模样。或许是瞥见印在玻璃光影上的我,她恍然大悟似回过身,面色颇为不善地盯着我。
“你是不是之前带女朋友来过?”她问。
“哪有的事”,我回答的干净利落。
“那带去什么地方?”
我偏着头仔细想了想,“太久远了有些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算一算,谈恋爱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还是在大学谈的,只记得当时就在南京一些地方走了走吧。”
对于九年这个时限,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整整九年都没有再谈过?”
我轻声嗯了一下,得到我的确认后她若有所思点点头,声音细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什么?”我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觉得蛮久的。想想我从大学到现在也谈了两段。”
“两段?”
她偏着头打量了我几眼,“我也记不清了。”
说罢又是自顾自地向前走了,我只好跟在后面,不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来想起,才发觉其实许多事情早已在今日埋下了伏笔,倘若能及时抓住这些言辞背后的深意,追悔莫及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再不期而遇。然而身在故事里的人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已成为故事里的一部分一样,我们所能记住的,所能在意的不过是今日这一番爬山游湖、赏花观猴的两万步的游玩。
次日吃过早餐,我开车送裴诗妍去机场,在我准备目送她进入安检口时,她突然停在警戒条内侧回过身,突如其来地凝眸注视着我,默默相对半晌后,她眉眼笑开,轻柔的声音像是波浪般穿透机场里明亮的光线直达我的内心深处。
“林疏,你有喜欢的人吗?”